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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發現中國

《東方歷史評論》編輯部評選出9部作品為「2017年度歷史圖書」。我們在春節期間陸續刊登獲獎作品選摘。

祝各位讀者新春愉快!

《從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發現中國》

羅新 著

一座歷史名城大都(今北京)和一顆草原明珠上都(今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由這條路相連。

這條路塵封了八百年,當年皇帝儀仗浩浩蕩蕩、溪流清澈、青草茂美、駿馬奔騰。如今已是滄海桑田。八百年前的輝煌,隱沒在平凡的村莊和深山荒草間。

這條路是元代的輦路,是皇帝往返兩都之間的專屬性道路,設有十八處納缽。

這裡是山川的終點,草原的起點,貫穿長城內外,是自古以來從蒙古高原進入華北平原的交通要道。

享受歷史的豐富,探尋生命的意義,重新發現中國。

北大教授羅新,一位中國中古史和中國古代邊疆民族史的專家,在華髮之年,自北京健德門啟程,沿著古代輦路北行,經龍虎台,過居庸關,行黑谷,越沙嶺,背著行囊,徒步穿越北京、河北的重疊山谷,進入內蒙古草原,不畏烈日、暴雨、塵土飛揚、山路艱辛,穿行於田壟與山谷間,一步一步走完了從健德門到明德門的四百五十公里山川河流,抵達上都,完成了他十五年前的夙願。

以下文字受權摘自該書「紫菊金蓮繞灤京 —從四郎城到上都遺址」部分。

1

早飯時服務員說,今天會是幾年來最熱的一天。我們坐計程車過了上都音高勒(上都河,即閃電河,也就是灤河)大橋,從橋北開始最後一天的行程。現在從正藍旗到上都遺址,當然是走河谷以南的高速公路,不過元代連接桓州城與上都的驛路和輦路一定都在河北。我們選擇走北岸,不只是追求與元代的路線更接近,也為了避開公路以求清靜。

太陽一大早就威勢赫赫,河谷寬闊的草灘與細細的溪流,北岸的城市和南岸的草場田地,都吸收並反射著熱辣辣的陽光。我們走在北大堤上,細沙路面上幾乎看不到人車的痕迹,兩邊路肩長著高高的苜蓿和蒿草,有的向路面傾倚,幾乎覆蓋了沙土路。大堤斜坡和堤下平灘上青草茂盛,五顏六色的小花如繁星閃爍。蜜蜂和飛蛾在花草間上下穿梭,聽得見細細的蜂鳴。路上常見死去的蝴蝶,彩色雙翅充分地張開,排著長隊的螞蟻正在它們身上忙忙碌碌。

金蓮川之名得自金蓮花。其實元人說起上都一帶的花草時,還有一種與金蓮齊名的紫菊。比如廼賢的詩句「烏桓城下雨初晴,紫菊金蓮漫地生」,虞集的詩句「金蓮疑可致,紫菊若為妍」。寫上都風光的詩,塗穎有句「海風吹雨度龍沙,滿眼金蓮紫菊花」,許有壬則有「金蓮紫菊帶煙鋪,畫出龍岡萬世圖」。錢塘畫師潘子華在上都作畫,以本地特有的新鮮題材取勝,多為古人所未見。危素《贈潘子華序》讚揚他在題材創新上前無古人,「故凡子華之所能者,皆自子華始,非有所蹈襲摹仿也」。危素所列潘子華創新題材,有「金蓮、紫菊、地椒、白翎爵(雀)、阿藍」,都是「絕塞之外」的「動植之物」,「皆居庸以南所未嘗有」。吳當為潘子華所畫花鳥題詩,有句「潘侯妙筆留神都,金蓮紫菊誰家無」。可見潘子華畫了多幅金蓮紫菊,好多人家裡都掛了他這個題材的畫作,以至於吳當要感慨「誰家無」。

正如金蓮花並不是毛茛目睡蓮科蓮屬的荷花,紫菊也不是菊科菊屬的菊花。如今灤河上游草原上開藍花的一年生和多年生草本植物很多,比如馬蘭花。不知道元人所說紫菊究竟是什麼,對應著今天的哪種植物?

在灤河北岸大堤上所走的近一個小時,是全天行程中最令人愉悅的一段。不過,即使這一段路,也有不少的麻煩,好幾處被鐵絲網截斷,我們得使出渾身解數才能跨越(或鑽過)。快九點時,走到鐵路橋下,卸下背包休息一陣。我感到腳上多處疼痛,脫鞋檢查,發現腳趾頭和腳後跟打了好幾個水泡,右腳小拇指還打了一個血泡。沒想到最後一天還會出這些問題。好在是最後一天,我想,豁出去忍忍痛吧。

可是腳上的疼痛對於行路者來說是不好忍受的。從鐵路橋開始,灤河向東北流去,我們走回南岸,慢慢遠離河谷,沿一條沙土路東行,隔在我們與河谷之間的是牲畜稀稀拉拉的牧場和見不到居民的村莊。每一次停步後重新走動,腳下的脹痛難以形容,彷彿雙腳已膨脹開來,變得沉重又潰爛,似有數十個小針一齊扎進腳底板。停頓的時間越久,啟動時疼痛越劇烈、越難以忍受。忍痛走一會兒後,腳下漸漸麻木,痛感似乎下降了、消失了。這使我傾向於加快速度,不肯停步,更不肯坐下休息。事實上也沒有地方適合休息,沒有樹,也沒有其他可以遮陰的地方。我鼓勵自己,疼痛也許是好事,可以提醒你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好多天來第一次,我越走越快,竟然和王抒他們拉開了距離。這種反常也許引起了他們的注意,王抒很快追趕上來,問我感覺怎麼樣。

再走一會兒,路北一片鐵絲網圈起來的牧場內有一群駱駝和馬,看起來精神抖擻,似乎根本沒有受到暑熱影響。路南鐵絲網圍起來的,是十幾個水泥蒙古包,大概是建造中的旅遊設施,空無一人。趙欣和潘雋堅持要進去休息一下,我猜是她們覺得我已過於疲勞,必須休整。我們在一個滿是水泥灰的蒙古包里坐下,喝點水,吃點饅頭。時當正午,地面反射的陽光都足以炙灼得人皮膚生疼。一絲風也沒有,世界像是閉鎖在一座巨大的玻璃房子里,空氣無止境地吸收陽光並醞釀熱度。坐在沒有壁窗和頂窗的蒙古包里,只有包門透進一片刺眼的白光,挾來洪流般的熱氣。第一次,我雖坐在陰涼里卻汗如雨下。用手擦汗,卻忘了手上沾著一層水泥灰。

路邊的馬

再出發時,下了巨大的決心,閉上眼邁出第一步,像小時候喝葯那樣面對腳掌觸地的疼痛,清晰地感覺到尖銳的疼痛如電流一般,從腳底流過踝關節,傳向小腿和大腿,讓人不由自主地扭動身體,似乎這麼做就可以躲閃開它的衝擊。頭幾百步都是如此,多走一會兒,腳底神經受到連續的重力壓迫,變得不那麼靈敏了,也就不再以誇大的方式把疼痛感報告給大腦了。大地正在蒸騰中,路邊的村莊與草場都像中暑了一樣毫無生氣。偶爾聽得見螞蚱飛起振動翅膀的聲音,還有不知躲在哪裡亂叫的蟬,以及從眼前閃過時嘰嘰喳喳的喜鵲。

王抒接到昨天那位電視台記者的電話,說還想在上都大門外再採訪一下,並且問可以為我們做什麼。這時候我們也不客氣了,說最好送一個西瓜來。很快汽車駛來了,冰凍的礦泉水和西瓜從未如此充滿吸引力。我們就坐在烈日下分吃西瓜,甚至顧不得腳下的疼痛了。把瓜子吐在路邊沙地時,看到一隊泛紅的小螞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輕盈地圍著西瓜籽轉悠,似乎在探究如何把它們搬回去好好享用。

2

正在「走出伊甸園」的Paul Salopek會不會經過上都呢?

我們走在沽源縣梳妝樓和五花草甸的那天(7月6日),Salopek走到了他的第三十七個一百英里里程碑,意味著他已經走了三千六百英里(五千七百六十公里)。那時他正走在哈薩克西部,前往孤懸於草原上、作為蘇維埃時代鐵路小站而發展起來的小城貝依努(Beyneu)。對於在炎熱和孤寂中走了很久很久的他來說,貝依努應該是一個美好的、應有盡有的地方,美好到像是一個世外桃源,比如—傳說中的Xanadu(上都)。

人人都熱得夠嗆,人人都疲憊不堪。腳在疼痛。那天我們走了將近二十英里(三十六公里)。從我們在哈薩克的起始點阿克陶(Aktau,意思是白山)算起,已不止三百五十英里(五百六十公里)了。我們一心想早點兒走上那空空蕩蕩的高速公路,然後飛快地沖向貝依努市。

貝依努是什麼?

地圖上的一個斑點。一個鐵路小鎮。周遭數千平方英里內唯一的文明世界。一個蘇維埃時代鋼筋水泥堆砌起來的、如今正在衰滅中、被中亞熱浪所吞噬的小顆粒,一個遺失在草原上的邊疆哨所。貝依努,貝依努,貝依努。我們夢想著愉悅正在那裡等候我們。那就是我們的Xanadu(上都)。

Salopek把旅途中的夢想之地比作上都,意味著英語文學中的Xanadu對他影響不小,那麼他很可能會走到上都,即使得繞路。三個月以前(4月6日),剛剛進入哈薩克時,他在阿克陶寫了一篇《徒步世界21000英里我學到了什麼》,談到這個驚世駭俗的步行項目帶給他哪些影響——

接下來的六七年,我要徒步穿越全世界。

我這個名曰「走出伊甸園」的洲際漫步,是一個講故事的項目,目的在於重尋石器時代解剖學意義上的現代人類中那些最早遷出非洲者的足跡。我正慢慢地走向(美洲南端的)火地島,那是我們這個物種所殖民的大陸中最後一個角落。一路上我寫作故事,記錄我所遇到的人。這場21000英里(33600公里)的晃晃悠悠中的一個小小插曲,是我在中亞時隨口對一個咖啡館老闆說,我剛從衣索比亞溜達過來。

無法相信、震驚以及笑樂之後,是那個不變的疑問:你瘋了嗎?

絕對不是,當然。因為眾所周知,特別是今天—全國步行日—坐著才是有毛病的。我們坐得太多了,這使我們變得病態且不快樂。只消問問美國心臟學會。科學家把GPS綁在世界上最後的狩獵-採集者—比如坦尚尼亞的Hadza人身上,結果發現一個典型的男性採集者每天要走約七英里(11.2公里)—如今美國人只走大約三分之一。Hadza人每天的行程是一個生物學基準:我們二十萬歲的、經過完美進化的身體,正是為此設計的。計算一下。一年要走多於兩千五百英里(四千公里),或者說,就好比每年要從紐約走到洛杉磯。這也差不多正是我這幾年所走的距離。正是「正常的」。

自2013年從非洲之角出發以來,很自然地,步行使我的腿和心臟變得更強壯了。而更重要的是,我的心靈變得更柔軟了。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地徒步跨越國家、大陸和時區,已經改變了我體驗地球生活的方式。

比如,我了解到,全球最貧窮的地方偏偏最適宜徒步旅行。在衣索比亞,很少人擁有汽車,人人都步行。即使非常幼小的孩子也能指引我走過地形複雜的地方,人類的足跡依然在那裡交織穿梭。相反,在富裕、汽車普及的國家,人們不僅失去與周圍環境的聯繫,而且也失去了與世界形態本身的連接。汽車抹殺了時間與距離。閉鎖在金屬與玻璃的泡泡里,束縛於狹窄的瀝青道路上,我們患上了速度與空間的毒癮。在迷戀汽車的沙烏地阿拉伯步行時,我發現詢問方向已毫無意義。

徒步穿行於地球上,我重新學習了出發與抵達的往昔禮儀(紮營與拔營,裝載與卸載,一種古老且熨帖的儀式)。我通過自己的味蕾,通過撿拾農夫的豐收,理解了山山水水。 我重新與人類同胞建立了連接,以一種我過去作為乘坐飛機汽車縱橫於地圖上的記者所從未設想過的方式。步行在外,我總是遇到人。我不能無視他們,也不能從他們身邊飛車離去。我跟他們打招呼。我每天與陌生人交談五次、十次、二十次。我在從事一種每小時三英里、穿越兩個半球的漫步式談話。這樣行走,我在任何地方都建造起家園。

三年多前,為這個悠長緩慢的旅程做研究時,我拜訪了著名的古人類學家梅芙·里基(Meave Leaky)。記得有天早上我們出發去附近的某個村莊,我傻傻地問里基:「是在步行距離內嗎?」她盯著我,很吃驚,回答道:「一切都在步行距離內。」

我笑了,舉步走進沙漠。行走已開始呈現給我一個新世界。

研究電子化和全球化時代傳媒理論的學者指出,在21世紀的媒體革命中,時間一方面在加速,另一方面又變得緩慢,世界在坍縮的同時也在膨脹。為此,與大眾沉醉於速度加快、空間變小不同,他們提倡一種「慢新聞」(slow journalism)。Paul Salopek所做的,正符合他們對「慢新聞」的種種設想。豈止新聞,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正日益迷失在速度與空間的激烈變幻中。作為人類本能的行走竟然被專門提倡、組織與研究,正是時代焦慮的產物。有意識地慢下來,回到人本來的速度、節奏和韻律,也許是一種根本的解決方案吧。

3

我們正走向上都,三四公里之外就是它的遺址。是上都古城遺址,不是英語文學傳統中的Xanadu,正如湖南桃源縣沅江邊那個旅遊點,並不是中國文學傳統中的桃花源。這麼說,絲毫不是蔑視歷史上那個上都,真實的上都固然與柯勒律治《忽必烈汗》中的Xanadu絕不相類,但也未必輸於它,特別是在建築的宏大、風物的新奇和景緻的絢麗方面。然而歷史的上都已被歲月沖刷盡凈,只剩荒萊叢生下的短牆土台與碎瓦殘石,要專家和有心人才能辨認。企圖從現有殘跡去還原當年,不得不依靠人類最寶貴的品質之一—想像力,可是想像力是如此個人化,每個人只能描畫出屬於自己的上都。

從東西向的沙土路走上南北向的水泥大路,往北直行就是上都遺址。路東白楊林後面,有飛機起落,那是新建的機場。和這條寬闊的水泥路一樣,據說是上都遺址申遺成功後的建設成果。路西草場上有懶洋洋的牛群,往西北方向可以看見巨大的草灘,那是我們幾個小時前傍行過的灤河河谷。馬路上過很久才偶有中巴和轎車駛過,大概旅遊旺季也沒有太多遊客來。下午三點以後,酷熱慢慢消退,更難得的是風吹了起來,人立即有了清爽感,甚至腳下的水泡也暫時隱退了。陽光依然強烈,卻不那麼令人畏懼了。當遺址公園的大門在望時,我們四人在空空蕩蕩的馬路上橫排起來,齊步向前,完成了最後一公里。

上都遺址公園的大門立在灤河南岸,從這裡到上都古城遺址,還要跨越灤河河谷。一條高堤形的沙土路把公園大門與古城的正南門明德門連接起來,中間一座長橋下是向東流去的灤河。灤河滋潤出一大片濕地草灘,草灘絕大部分都覆蓋著繁密的高草,它們爭先恐後地高舉著色彩鮮艷的花朵,其中最明亮最奪目的就是金蓮花。據說我們來得太早,大多數金蓮花還未到花期,再過兩三周就會看到金蓮花在整個河谷燃燒。不過這少數的金蓮已經足夠美麗,足夠令人想像元順帝的詩句「我的美麗的沙拉塔拉(金蓮川)」。

從遺址大門內那塊大而無當的巨石到明德門,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公園向遊客提供電瓶車。我們沒有坐電瓶車。怎麼可以坐車到明德門呢?只有走到明德門,才算完成了從大都健德門到上都明德門的全部徒步行程。何況,只有在這長堤般的高路上慢慢走過,東西兩側河谷的美景才緩緩地、有層次地、毫無保留地展開。我2009年夏天來過上都,那時還沒有這麼多的申遺配套工程,遺址還是一片荒草遮蓋下的廢墟,河穀草灘上的金蓮花給我很深的印象,我因此略略理解了元人詩文所說「川平野闊,山遮水護」,「萬朵金蓮次第開」,「花開水面黃雖小,時有清風起暗香」。現在旅遊設施全面升級,遺址看起來文物的色彩重而古迹的意味輕,更像是在博物館隔著厚厚的玻璃觀看櫥櫃中的古物了。

下午四點,我們到達明德門前,走過木板鋪設的門道,進入上都城。從健德門到明德門,大約四百五十公里的路程,我們只走了十五天。元人無論走驛路或輦路,都要花更長的時間,他們不像我們這樣一日不歇,急著走完全程,跟完成科研項目一樣。他們人生的相當一部分都在路上。今人或許因此為他們遺憾,不過或許正是慢速移動使他們得以更多地同時浸潤在自然和社會中,與時代、與大地建立起更豐富、更深刻、更富意義的關聯。

站在密布著芨芨草和蕁麻的南城牆上,極目南望。在灤河河谷以南,是青色的、有著花白牛羊的草場。草場以南,是綠草覆蓋的、線條柔順的低矮山丘。山丘之南,是看不真切的、黛色的遠山。我知道,遠山之南,是燕山山脈的無數溝谷與山脊,再往南就是華北平原北端的北京。我十五天來走過的路,就在這看得見看不見的川野間。河山萬里當前,我心裡只有感激。

生也何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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