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之將至，你一定很可愛
九點鐘，天已大亮，我撐著床使勁的把自己沉重的身子撐起來，從被褥里拿出我的衣服開始顫顫巍巍的穿衣服，九點四十，穿了衣服累得我滿頭大汗，嘴裡還無奈的自嘲「還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雙兒敲門後，推門進來說「爸，該吃飯了。」她看了眼我的襪子說「爸，襪子都爛了，扔了吧。」
「不用，還能穿，回頭縫縫。」
「真是，爸你別再像以前媽那樣，一雙白襪子，還老愛用黑線縫，針線活還不好，歪歪扭扭的，丑的很，爛了該扔就扔了吧，回頭我再給你買幾雙。」雙兒皺著眉頭抱怨，伸手輕輕掩了門。
「你媽我這樣說她，你可說不得。」我一邊穿著鞋一邊說著，我知道雙兒沒聽見。又提起那個老太婆了，害得我鼻子一酸，差點模糊了眼。我和老太婆就這一個女兒，天下無雙，獨一無二，取名叫雙兒。雙兒現在也快四十了，也開始染染頭髮，有時候去跳跳舞打打麻將。我女婿一大早已經上班去了，老實人，不大愛說話，不善交流，有些沉悶，我叫他悶葫蘆，他也不反駁，和和氣氣的還是喊我爸。他倆有一兒子，大學畢業剛兩年，在外企工作，整天累得要死，但還是很上進，已經買了輛好車，估計再干兩年自己都能買房娶媳婦了，他女朋友什麼的我從不過問，老了，兒女也自有兒孫福。
吃過飯，我又照例出門溜達，臨走前雙兒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對她說「沒事，我就去看她一眼。」
她點點頭，算是答應了。其實我已經計劃好把她接回老家了，放她一人在那，我不放心，老是想著她。老太婆得的是最常見的老年痴呆，一會哭一會笑，一會清醒一會糊塗，有時候我也覺得疲憊，更別提小的了，自從雙兒同我商量好把她送進養老院我就天天去看她，看看她是不是衣服扣子扣好了，有沒有吃飽飯，是不是按時排便了，有沒有和其他人拌嘴，還有，有沒有想起來我，還念不念叨我。
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的，還老害怕摔倒，怕老太婆又嘮叨我不小心，好不容易終於走到院子口，看見院子里被雪蓋的乾淨，白花花的雪有點晃我的眼，日頭在頭頂懶洋洋的罩著我，但是我一點也不覺得暖和，冬天總是這樣，有太陽，卻依然擋不住寒冷圍著身子。這一輩子看了多少場雪啊，80歲了，想不到活了這麼久。
我背著手走到她那屋，屋裡還算乾淨，她正坐在那看電視，時不時的對著電視機傻笑，我走過去，擋住電視機，她看著我不說話，眼睛也已經渾濁，直直的盯著我。
「華寶，看什麼呢？」我問她，華寶，年輕時總愛這麼叫她。
她看著我，先是迷糊，然後裂開嘴笑了，眼角的皺褶擠到一起，眼也眯著，我特別喜歡她這樣笑，真實的很，年輕時很漂亮，現在老了老了，又覺得可愛。我拿出手機，照著雙兒教我的，急急忙忙給她拍了一張，幸好這次手沒抖，拍的還算清楚，還算好看。
她還衝著我笑，我上前摸了摸她的臉，說「華寶，再笑臉該僵了，別笑了。」
她還是不停的笑，這次笑出聲來，輕輕抖著背部，呵呵地笑著說「少祥，你怎麼老成這樣了？」
我坐在她旁邊，看著她說「可不嘛，你看你也不美了，我丑了，你也不好看了。」
「是啊，今早上妹子還說我傻子，不僅丑了，你看人也傻了。」她不好意思的晦澀笑了笑，這話讓我聽的難受。
我給她把最上面的扣子解開，「扣得緊不緊？」
「妹子扣的，確實有點，你來幹嘛來了？不是說不讓你在來回跑了？這大雪天的，再滑到了，到時候咱倆一個傻一個病，可難為了雙兒！」
「知道知道，放心吧，」我拉起她枯枝一樣的手，年輕時的手就老涼，現在還是一點也不熱乎。「我來接你來了，咱倆回老家住去，我伺候著你。」
「我不回去，在這有人伺候，伺候的還挺好的。」她說著卻還緊緊的握著我的手。我知道她不想拖累我，連來這裡也是她清醒時嘟囔著要來這邊，不想拖累我和孩子，我當時死活不願意讓老太婆來這裡，家裡人怎麼說也不行，但是老太婆堅持，還鬧絕食，一連幾天不吃飯，最後雙兒勸我，就把她送在那裡，想去就能去看看，這樣不容易跑丟。就這樣，我同意了。送她走的那天，我千叮嚀萬囑咐，生怕給她少帶了一樣東西，走了我才發現她的梳子沒有拿，年輕時給她買的木梳，她很喜歡，一直留著用。
我緊泡慢跑的到了養老院，竄到她的屋裡把梳子給她仔細的放到桌子上的梳妝盒上面，她在那裡鋪床，累得氣喘吁吁，她鋪床除了我從不讓別人插手，說自己鋪的床睡得踏實，我走過去給她搭把手，一起把被面抻平，不一會也累得氣喘吁吁，兩個人坐在那喘著氣，一會就同時笑了，我笑兩個人一起老了，鋪個床都要歇半天。她在那笑，笑她自個兒，走哪都得依靠我。笑著笑著，她又哭了，哭的聲音很大，嗚嗚的，像個孩子。
惹得院長都跑來問怎麼了，「沒事兒沒事兒」我沖她擺了擺手，她笑笑走了。24歲那年她也是這麼哭，那一年，她把自己交給我，離開了從小生活的家，離開了她的爸媽，我記得那時我摟著哭得傷心的她，心裡卻滿是幸福，我對她說「別哭了，我一定好好兒對你。」這句話我一直記得，從沒變卦。
我照舊樓了她，心裡苦澀，她淚眼婆娑，把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上，不復曾經佳人。我說「不哭了，我一定來接你。」
所以，今天，我來了，接她回家。
兩個小時的車，終於回到了原來的家。院兒里的臘梅開的正好，這幾年雖然沒在家裡住，雙兒都僱人打掃家裡，所以年年我和老伴兒都來這小住幾天，照顧照顧花花草草，一起沏壺茶，說說以前，給她炒兩個菜，一起坐到院兒里嗑嗑瓜子兒，晒晒暖。
她一直拉著我，走到院兒里，笑說「這兒的臘梅開的真不錯，都能聞到香氣兒，這是哪啊姑娘。」
她又迷糊了，我看著臘梅，小小的黃色骨朵「這是咱家啊，華寶。」
「咱家啊，你爸呢？你爸還沒下班嗎？」我看著她，不知道回答什麼。
「快去給你爸沏壺茶去，不然回來了又該說我不念著他了，茶都不給沏。」我愣了，感情這麼多年我每次下班雙兒給我沏茶都是老太婆指示的。其實我最厭喝茶，不過喝著喝著也就喜歡了，我只知道她喜歡泡茶喝，總得合著她。
「好，沏茶去。」我拉了她走到堂屋裡。「冷不冷？」
她卻不回我，到處找茶壺，找茶葉，我拉了她坐下說我沏茶，她才聽話，打開電視又對著電視傻笑起來。水正燒著，就看見雙兒的來電，我給她好一通解釋，說以後我們就來老家住了，想我們了就來看看就行，我說著，老太婆在旁邊一直問誰啊誰啊，我說雙兒，她又揣著袖子湊到手機旁邊喊「雙兒！雙兒！」雙兒開始還有些生氣，後來又嘆口氣說「過幾天過年我去接你們，來我家過年。」
我說「好」心裡欣慰，這女兒算是沒白養，老太婆也在一邊拍著手說著「好，好。好。」掛了電話，一人一杯茶，我找了我的大襖給她穿上，和她碰了杯，瓷杯子發出的清脆聲響回蕩在空蕩蕩的屋裡，她聽著覺著好玩，也湊上來和我碰杯，險些把我杯子里的茶給碰灑了，又看著我說「你喝呀，快喝呀。」我低了頭，把杯子里的茶一飲而盡，她又來給我倒茶，一連喝了一壺茶，害我這一天上了還幾次廁所，但我不敢不喝，怕惹她不高興。
到了中午，下了麵條，裡面放的是芝麻葉，芝麻葉受潮了有點霉，我仔細的洗了很多遍，她愛吃芝麻葉，吃了一輩子也不膩，舒舒服服的吃了兩碗，看著她這麼能吃我覺得飯做得也起勁。
吃完飯，她嚷著困了，我拿來幾本老年雜誌給她讀，時不時地還和她討論，其實她的狀況我搞不懂到底是糊塗還是清醒，不過她說著說著就睡著了，我給她掖了掖被角，把碗刷了，也在她身邊躺下，我對她說「你看咱們多好。」不知道哪裡好，反正就是好
她睡覺年輕時壞著呢，可現在卻老實的很，身子都不翻一下，只聽見她的呼吸，愛打呼嚕，一不打呼嚕我就得把手放她鼻子上看看還有沒有喘氣，日子久了成習慣了。年輕時愛乾淨，我每次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先脫襪子洗腳，再換拖鞋，房間每天都要打掃一遍，一塵不染，我都不敢亂動東西，生怕亂了讓我收拾。現在不那麼講究了，可能也因為糊塗的原因，甚至有時還很臟，我都得在她屁股後面收拾，所以她去養老院那段時間，我都怕她被人欺負了。
下午三點多她醒了，非要讓我背著她去廁所，我不同意，她便打我的背，我也不敢還手，只好攢了全力背起她，她的腳在空中晃來晃去，還唱著歌
「柔柔如雪霜，
從那銀河幽幽透紗窗
茫茫微風中輕滲
是那清清桂花香
.......」
她唱歌一直好聽，如今嗓子老了，調子還是沒變，我也跟著她哼著。她給我唱歌唱了一輩子，我愛她也愛了一輩子。
就這樣日復一日，我們互相攙扶著，走了60年。我已經85了，她比我小一歲，她瘋時我不會凶她，看著她迷糊胡鬧，看著她又哭又笑，我想著我一定先送走她，我再走，我不能讓她自己活在這，會很辛苦。
可是，總不如意，人生不就這樣啊，不留點遺憾，哪還是人生。這一年天冷，早年留的舊疾又發作了，我沒能撐過去，躺在病床上已經說不出話了，只能粗粗的喘著氣，她也被雙兒接來了，緊緊的攥著我的手，眼睛看著我，我看出她難過，唉老太婆，還是迷糊點好，這時候清醒幹什麼？
她拿了一張照片。「少祥，你還記得不？這可是我從結婚證上扯下來的，你看看我年輕時候多好看」我沖她虛弱的點點頭。
「你得記住我的樣子，記住我長這樣，你還記得你拿了結婚證你對我說的什麼嗎？」
我喘著氣看著她說不出話，我記得，怎麼能忘了。
她看著我笑。說「你說我『你老了，一定很可愛。』」我笑不出，眼淚蜿蜒在我蒼老難看的臉上，雙兒掩面遞給她一張紙巾，她拿了折了折給我輕輕地擦淚。
「少祥，我給你唱首歌吧，唱完歌我就帶你回家。」我用儘力氣點了下頭，我就是走，也要到家後再走，我得撐著，撐著最後一口氣。
她柔聲唱，這時我瞧著她，覺著她模樣絲毫不比當年差，她的聲音依舊動聽
「盼故鄉依舊溫暖
並沒有秋冬和夜涼
我盼故鄉依舊不變
讓夢裡人回眸凝看
....
綿綿如絲的記憶
盪過匆匆歲月長」
我想我這一生便是無憾了，我愛了一人，一生里，只有她，我說過我一定會好好對她，我從未變卦，她給我唱了一輩子的歌。
我愛了她一輩子。
我記得，領結婚證那天我看著照片上的她，笑容燦爛，清秀淡雅的模樣像極了冬日裡的那株臘梅，我對她笑著說「等你老了，一定很可愛。」
你看，我沒騙你。
歌曲：彎彎的月亮 陳汝佳
圖片來自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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