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最美的寶琴來了

最美的寶琴來了

劉曉蕾

《紅樓夢》 里最美的女孩是誰?

不是黛玉,也不是寶釵,更不是湘雲。而是寶琴。

她是在第49回來的。一同前來的還有邢夫人的娘家侄女邢岫煙,李紈寡嬸的女兒李紋和李綺。她們一到,就驚起了一灘鷗鷺。

先是寶玉,看見她們,驚喜得要說不出話來了:「我竟形容不出了! 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他說自己是井底之蛙,本以為自己家的姐妹已經最好了,結果被打了臉。不過,即使被打臉,他也幸福得冒泡。

接著是晴雯,她心高氣傲,嘴又賤,卻也連聲誇讚:快去看,竟是一把四根水蔥呢!

襲人問:「她們說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你看著怎麼樣?」探春說:真的哎!「連她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她」。襲人一臉不相信:「這也奇了,還從哪裡再好的去呢?」在襲人的眼裡,寶釵是世間最完美的女生,這薛妹妹居然比薛姐姐還好? 怎麼可能?!

還沒出場就這麼大的陣勢,我們也詫異。寶琴是何許人也?

她是寶釵的堂妹,薛蝌的胞妹,因為父親在京時已將寶琴許配梅翰林之子,正欲進京完婚,薛蝌聞得王仁進京,他也帶著妹子隨後趕來。

一到賈府,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賈母更逼著王夫人認了乾女兒。哪有逼著人家當乾媽的? 她太喜歡寶琴了,晚間索性帶寶琴一起歇卧,除夕夜還帶她去賈家宗祠祭祖。

這待遇,連黛玉都沒有。

做足了氣勢,於眾聲喧嘩中,寶琴終於亮相了。她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眾人被晃瞎了眼,都不知道是什麼稀罕物。原來是老太太給的,叫鳧靨裘,香菱猜是孔雀毛,寶玉的雀金呢,就是孔雀毛的。湘雲說是野鴨子頭上的毛織的,最珍貴了,連寶玉都沒撈著穿呢,可見老太太多疼她。

湘雲瞅了寶琴半天,說:「這件衣服也只配她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賈母還特意讓琥珀來園子里,叮囑寶釵: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她還小,讓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什麼東西只管要去。

天上掉下來個萬人迷。作者是上帝,說有光,便有了光,就這樣,寶琴橫空出世了。

寶琴這一來,確實攪動了一池春水。聽完琥珀傳達賈母的話,寶釵忍不住推了寶琴一把,笑道:你也不知是哪裡來的福氣!「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一向持重的寶釵,不淡定了。

黛玉卻喜歡寶琴,趕著喊妹妹,寶琴也喜歡黛玉,緊著喊姐姐,親密異常。寶玉在一旁看了,感覺甚好,但也納悶。這個一向被人目為小性尖刻的林妹妹,經過「蘭言解疑癖」,「金蘭契互剖金蘭語」,跟寶釵盡釋前嫌,從此情同姐妹。如今,更是如此明媚,如此真誠,她長大了。

寶琴一來,黛玉和寶釵各自顯露了性格的另一面。這寫法,像傳統繪畫的「間色」,在畫的主色調之外再添一兩筆雜色,有對比,有烘托,畫面一下子更豐富更立體了。

賈母更是起了「歪」心思。書中寫她問薛姨媽寶琴的生辰八字,薛姨媽度其意思,是要跟寶玉求婚配。但寶琴已經自小許配給梅家,薛姨媽遂半吐半露地告訴了賈母。王熙鳳故意在一旁跌腳:我正要說媒呢! 早看中他倆是一對,可惜。

這就有意思了。賈母豈不知寶琴有婚約? 寶琴進京就是來完婚的。有人說,賈母這是變著法子表態:我就看上薛家小妹,根本看不上寶釵。也有人說,真是賈母投石問路呢。不管怎樣,她這一問,王熙鳳這一幫腔,猶抱琵琶半遮面,卻讓寶玉的婚事問題,再次浮出了水面。

金玉姻緣和木石前盟已經暗暗PK很久了,但事情卻似乎一直沒有進展。寶琴一來,猶如一塊石子投入水面,盪起了一圈圈漣漪,局面活了,但似乎又複雜了。

賈母問寶琴的生辰,紫鵑也跟著緊張了,這個聰慧的丫頭,一心想著她姑娘的心事呢。她靈機一動,騙寶玉說姑娘要回蘇州老家,來試探他心意,是為「慧紫鵑情辭試莽玉」。而寶玉,差點死過去,醒來告訴她:「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

我們不禁要問:賈母對寶黛愛情持何種態度? 她在黛玉和寶釵之間有何取捨?王夫人和薛姨媽又打的什麼主意? 愛情與家族利益又該如何權衡? 反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紅樓夢》 的世界,就這樣,一個謎團攪動了又一個謎團。

寶琴一來,詩社和詩風也為之一變。從第一次的海棠社,到菊花題螃蟹詩,總是寶玉、黛玉、寶釵、湘雲和探春,再接著寫下去,未免單調。於是,寶琴來了,還有邢岫煙、李紋、李綺。新人新氣象,先是「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寶琴和李紋、李綺,每人一首 《詠紅梅》,在「詩壇」亮了相。蘆雪庵又爭聯即景詩,眾人打起了擂台,湘雲聯詩最多,其次就是寶琴,好不熱鬧。

絕不雷同,而是起伏有致,搖曳多姿。《紅樓夢》 之好看,多在於此。

寶琴還寫了十首 《懷古詩》,說是謎語,隱了十物在內。這是書中最難猜的謎語,至今還無定論。

謎難猜,詩卻是好詩。十首詩,從赤壁到馬援,從韓信到張良,從鐘山到六朝,從王昭君到楊貴妃,最後以 《西廂記》 和 《牡丹亭》 收束,便是一部濃縮的中國史。讚美戰爭、功業和謀略,一向是主流,但薛小妹讚美的卻是人性風流和人文情懷。比起之前的海棠詩和菊花詩,內容更遼遠,氣象也更為渾厚、闊大。

眾姐妹里,寶琴年齡最小,卻最自由。曹公寫寶琴年輕心熱,卻比黛玉們走得更遠。她曾隨父親走遍名山大川,見多識廣,「天下十停走了五六停」。甚至還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見到一個真真國的女孩,披著黃頭髮,打著聯垂,通身異域風情。這個外國女孩,「通中國的詩書,會講 《五經》,能作詩填詞」,還會寫中國詩。

大家都聽呆了。聽完詩,麝月就過來傳王夫人的話,說讓寶玉明天一早去舅舅那裡。一下子從詩與遠方,回落到一地雞毛。

寶琴是 《紅樓夢》 的世界裡,第一個跟「國際接軌」的人,是見過真正的遠方的人。

探春曾含淚說:但凡我是個男人,早就出去做一番事業了。她做夢都想出去,想要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然而,外面的世界如此遙不可及,她們甚至不能走出賈府一步。那個神秘的「真真國」,一定讓她們浮想聯翩。

這不是書中第一次出現外國元素了。榮國府里有不少舶來品。劉姥姥第一次進賈府,被噹噹響個不停的自鳴鐘嚇了一跳,原來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的東西,不住亂晃;怡紅院里有巨大的穿衣鏡,還有一個金西洋自行船,寶玉擔心黛玉回蘇州老家,把這艘船藏在被窩裡,怕林妹妹坐船離開;晴雯感冒,吸的是汪恰洋煙,鼻煙壺上畫的是黃頭髮光身子有翅膀的美女,可能是天使;王熙鳳頭疼,常年貼在太陽穴上的「依弗那」;賈蓉來找鳳姐借的玻璃炕屏;賈母戴的眼鏡;還有俄羅斯的雀金呢、外國的葡萄酒……這些都是奢侈品,也只有賈家這樣的大家有。

曹雪芹生活在18世紀中葉雍乾年間,他的家族全盛於康熙朝。清朝最興盛的時代,也是 《紅樓夢》 的時代,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但對外面的世界,卻幾乎一無所知。從朝廷到民間,都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自己是最強大最富有的。

其實,清代尤其是乾隆年間,有外國人前來中國的,傳教、做生意,還有外國使節來尋求貿易合作。1793年,也就是曹公去世後30年,《紅樓夢》 活字印刷本出版後兩年,一個龐大的英國使團來了,他們的目的很簡單,一是祝賀乾隆80歲壽辰,二是想藉此機會,與大清建立邦交,互派使節,開展貿易。

有客自遠方來,乾隆很高興。他以為這是來朝貢的小國,於是,又是賜豪華的御宴,又是在避暑山莊接待,還賞了對方很多珍奇東西,至於對方送的禮物,他一臉看不上,蕞爾小國能有什麼寶貝? 問題出在禮節上,清廷讓使節下跪覲見乾隆,對方不肯,說我們對女王也只是半屈膝,在這裡怎麼可能三叩九拜呢! 這事談不攏,兩國邦交的計劃也就泡湯了。

而彼時,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從16世紀開始,歐洲和美洲大陸,利用大規模的航海和移民,早已拉開近代文明的帷幕。然而,直到19世紀中期,中國人才第一次睜眼看世界,已經落後太久太久了。

再來看賈府,在忙什麼呢? 賈赦在打鴛鴦的主意,賈政在跟清客們應酬,擔憂寶玉的未來,賈珍召集狐朋狗友吃喝嫖賭,賈璉琢磨著聯合鴛鴦,偷老太太的體己拿出來賣錢。王夫人連給老太太買禮物的銀子都拿不出來,還是把銅錫傢伙拿出去賣了300兩銀子。財政已經極度吃緊,入不敷出,但為賈母辦80大壽,又花掉了幾千兩銀子。

已經是窮途末路。用探春的話說,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架子還在,裡面早就空了。她興利除宿弊,開源節流,也只是死水微瀾,沒什麼用。這個鐘鳴鼎食之族,在無盡的內耗中窒息、沉淪和衰敗,太需要開一扇窗,進來些新鮮空氣了。

寶琴,美貌碾壓眾人,才思敏捷,而且走南闖北,見識頗廣。她的自由和開放,是不是代表著生命的另一種可能?

有意思的是,身為萬人迷,寶琴卻並不在金陵十二釵之列,也不在又副冊里,太虛幻境里的薄命司里沒有她。

庚辰本第17、18回,有脂批提到「後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皆陪客也」,說寶琴不是主要角色,但在太虛幻境也是挂號的。不過,畸笏叟接著對此進行了批駁:「副冊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意思是批者主觀漫擬,不足為據。

太虛幻境在離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中,全是離恨與哀愁。聞的香是「群芳髓 (碎)」,喝的是「千紅一窟 (哭)」,「萬艷同杯 (悲)」,再加上主殿上的大字「孽海情天」……這苦,這悲,竟是瀰漫於天地之間,無可逃脫。

這哀苦,這悲劇,正是 《紅樓夢》的主旨。

第70回,大家放風箏。寶玉的風箏是美人,探春的是鳳凰,唯獨寶琴的是大紅蝙蝠風箏。蝙蝠在中國的傳統文化里,代表吉利,諧音是「偏福」,莫非偏偏寶琴有福氣? 她會有完全不同的生活?

當日,她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賈母見了,喜不自勝,說這人品配上這梅花,竟比仇十洲的 《雙艷圖》 還好! 彼時,正是大觀園的鼎盛時期,「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也是女兒們的黃金時代———

黛玉穿上了掐金挖雲的紅香羊皮小靴,罩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狸里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戴了雪帽,跟寶玉一起踏雪而來,眾姊妹則一色的大紅猩猩氈和羽毛緞斗篷,都在等他倆呢。她們無憂無慮,談詩歌,談人生,賞紅梅,烤鹿肉,爭聯即景詩,雅制春燈謎,上演了大觀園最為華彩的樂章。

多年以後,當寶玉「寒夜圍破氈,冬月噎酸齏」的時候,他一定會想起這個時刻,琉璃世界雪下折梅寫詩猜謎,這個冬天,那麼暖,那麼好。

他的記憶里,定有寶琴這樣一個女孩,還沒來得及有自己的故事,便飄然而去。她來過,如蜻蜓掠過水麵,如《洛神賦》 里的洛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飄渺如仙。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文匯網 的精彩文章:

印譜版框賞析舉隅
錢鍾書致夏志清的英文信

TAG:文匯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