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財樹」下的愛情

繁忙的香港機場有一個特點：通常在辦理乘機時不指明登機口，以便讓人們在離境大廳儘可能地多逛一逛。不少人在萬寧便利店裡購買藥品護膚品，更多人圍在化妝品免稅店的貨架前。我因為幾周前剛剛光顧了那裡，所以這次沒有進去，只是在主打「香港設計」的專門店裡給女兒挑選了一個雙肩背書包。之後當我經過人流穿梭的大廳十字路口時，一對老夫婦引起了我的注意。

當時那個老伯正試圖把一個數碼相機架在行李車的把手上，同時安慰他的夫人說：「你看，這樣它就工作了……」正是他們這復古的相機和拍照方式吸引了我，我猜他們是準備一起合影。放在當今自拍桿流行的時代，這夫婦二人簡直就是從穿越而來的人物。

於是我走上前去，伸出兩個手指，問他們是不是需要幫助，我可以幫他們拍照。老伯聽了之後興奮地說：「你真是太好了。」一邊把相機遞過來一邊指著對面說，「這棵樹的裝飾真是太~美了。」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只是一棵在我看來平淡無奇的「發財樹」，一棵樹枝繁茂的人工樹上掛滿了貌似是鈔票的紅色紙條，甚至有些俗艷。

我一邊調整角度，一邊打量這對老夫婦。老伯身材消瘦，頭髮灰白但是梳理得很整齊，穿著工裝藍的襯衫，穿這種領口帶扣子休閑襯衫的多是來自美國的技術白領。雖然他是亞裔，但是從口音可以聽出他在北美生活了多年。而他的夫人十分安靜，穿淡淡粉紅色的絨衣，身材略有些富態，燙過的黑色頭髮略微改過耳朵。她全程隻字未說，只是用微笑來表示謝意，同時聽從老公的安排。

我首先給他們拍了幾張半身的，這樣可以把「發財樹」的全景取進鏡頭。但是照完之後老伯跑過來看了看，建議我給他們拍全身照，他們可以站的遠一點，緊臨著那棵「樹」。於是我半蹲下來，取了全景，趁著其他旅客穿行的空檔，說1、2、3，咔嚓又照了一張。

我猜測這兩位老人的身世，多半香港或者東南亞的華裔。老伯年輕的時候技術移民到了北美，從老家娶了本分的妻子，伴隨他在北美定居，相夫教子。現在孩子們都應該成家立業了，所以他們環遊世界旅行，或者回來探望故鄉。雖然我是因為他們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的照相方式而駐足，但真正打動我的，是他們在這個年齡還保持著對世界的好奇，對生活的激情，以及老伯對老婆婆的關愛。從他的全身心投入來看，他是多麼希望與自己的伴侶完成一張毫無瑕疵的合影。或許，他執意要拍一張全身照合影，是因為他們的人生應該與相框中的人物一樣，是完整的。我看到了一種自拍的現代人所遺失的，帶有溫度的情感。

後來我們互相祝福著告別，同樣，老婆婆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點頭致意。

回到寒冷的北京的幾天後，妻子帶著孩子加班，我晚上十點來鍾去單位樓下接她。因為正值年關，附近公司年終聚會散場的人較多，打不到車。於是我找了一輛共享單車推著孩子，三個人沿著朝外大街往家走。孩子坐在車上東倒西歪，半睡半醒。我不想就這樣在繁忙和冰冷的夜裡默默地走，於是向妻子講起了幾天前在香港機場與這對老夫婦的偶遇，還繪聲繪色地學起那位老者誇張的語調。妻子也認為這場景很美，彷彿他們不是在一棵發財樹下合影，而是在一棵野蘋果樹下約會。的確，他們沒有跟隨最潮流的美拍之術，但是卻喚醒了人們自大的形骸中那些幾乎熄滅的熱情和憐憫。這一場約會的發起，也許只是老婆婆路過那個樹的時候多看了它一眼，讚美了一聲，於是老先生就殷勤地張羅著合影。在他們一生的旅途中，度過了充滿愛戀的五分鐘。而這樣的五分鐘，在很多人的婚姻中似乎很久都沒有經歷過了！比如我們，幾乎忘記了上一次這樣吐露心聲的交談發生在何時何地。

妻子聽了我在風中的訴說，鼓勵我把這個經歷寫下來，與眾人分享數碼相機取景框里上演的，不見得完美，但卻完整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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