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堅新作《在阿育王寺》

在阿育王寺

||袁志堅||

上圖：沈魚習作

1

這是什麼花

鮮紅的山茶花開在高高的樹上

我一時迷惑

不確定是什麼花

和尚說

還是山茶花

只不過是嫁接過了

佛教來到東土還是佛教

並沒有流淌異端的血液

2

我是誰

他好像是在問自己

也好像在問各人

各人警覺起來

對假的自我警覺

哎呀呀，自我都被他者侵佔了

哎呀呀，並且是假的他者

和尚大笑

有我嗎

各人互視

跟著和尚笑

真笑，假笑

3

一座水塔

狀如佛塔

迷路於霧天清晨

繞水塔一大圈

回到原地

徘徊良久

罪過罪過

可否崇敬這座水塔

亦視之為法身

4

寺院後山有溪聲

有清風

有草木四季

有百鳥爭鳴

不是禁地

近在眼前

人跡罕至

不隱禪意

不語神秘

不在世外

5

同和尚一起寫字

「永」字八法

筆筆相連

真書這樣寫

草書也這樣寫

真書能快

草書能慢

沒有分別

6

緣在哪裡

這一筆也是那一筆

那一筆也是這一筆

字就是這樣寫活的

上圖：張艷庭照相

7

出禪房看雪

雪中白獅子

和尚問

聽到吼聲了嗎

聽到念誦聲了

和尚說

吃飯去吧

吃飯是大事

8

堆一個雪人

七竅不通

雖然它會染塵

雖然它會融化

融化時又是

那麼冷

9

唰！唰！唰！

掃地僧揮帚如劍

若有殺伐之氣

若罡風除落葉

落葉無盡

殺伐不止

生生不息

10

世間鎖都是假鎖

世間門都是窄門

假鎖時常打不開

窄門一直不關上

11

你見到的舍利

是什麼顏色

你的心

是什麼顏色

12

一直看著

看著樹上梅花

一點點地開

一直聽著

聽著檐頭化雪

一滴滴地落

梅花和雪水

互不挽留

鐘聲每日一鳴

13

塔有多重

花有多重

人性有多重

似乎可看見

天有多重嗎

仰頭看

只看見了雲有多重

14

一張陰暗中的面孔

有著千秋雪的無情

有著絕望者的勇氣

彷彿否定了一切思想

陰坡化雪晚一些而已

這張面孔轉向我

我在陽坡

熱淚橫流

殘雪嘩啦啦地消融

上圖：如也照相

15

瓦上的青苔

有過往的痕迹

有當下的痕迹

卻不是時間的證物

亦從來沒有留戀時間

瓦上的青苔無夢

無聲息

好像比時間更有耐心

不知倦怠

一個和尚打坐

不再犯困了

就是莊嚴

我凝視瓦上的青苔

它不改變我的意願

時間也不改變我的意願

16

一個美女

在寺中古樹下

當模特拍照

一雙繡花布鞋

一雙裸露纖足

她是一個誘惑者嗎

她是一個冒犯者嗎

生了禁忌之念

便生越界之欲

肉體是一座廟宇

到處是一片凈土

17

地道上行

在草木間

每一株草木獨自完整

每一株草木清新如初

即便有風折之

即便有雷劈之

我的身體也不必感到傷痛

我看不見內部的癒合

但相信那沒有打開的幽暗中

類如母腹

類如土地

分泌著源源不斷的愛

18

別人剩了飯菜

她勸阻不了

便一口口吃了

不覺得不乾不淨

不覺得替人受過

一個布施者

每天站在泔水桶前

謙卑如乞丐

她領取了

別人難以下咽的

聖餐

19

我的錯誤

是一再把事物比喻作佛

我的另一個錯誤

是一再把佛比喻作人

我只是注意到

那些相似之處

那些相反之處

我沒有注意到

佛、人與事物

是相同的

是理所當然的

20

和尚說吃茶

不是讓我頓悟

不是轉換話頭

只是吃茶

一心一意吃茶

21

我沒有拍照留影

影子、影像、影蹤

都是事物

我不留下這些事物

我也沒有消除這些事物

我的影子、影像、影蹤

是我全部的現實

是我全部的夢幻

上圖：梵高大師之作（盜圖）

22

雪化了

被草木吸收

被土地吸收

被肉身吸收

雪還在嗎

在草木、土地、肉身的

經驗里嗎

在草木、土地、肉身的

本性里嗎

23

我期待

聽到未曾聽過的聲音

看到未曾看過的現象

我期待從熟悉的事物中

獲得新的啟示

也期待在陌生的時空中

發現本來面目

不在山寺時

我常常失卻了

這樣的期待

24

在寂靜中

有無言的歡喜

好像雪

融化後被吸收

我還是沒有

做到歡喜而無言

我寫下這些句子

還在抵抗

一個自我厭棄的人

2018年1月18日至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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