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喬：馬蕭蕭的美術啟蒙老師

最新 02-17

參加紀念安丘鄉賢馬蕭蕭的展覽活動，聽到主持人致詞中強調，馬老以畫馬見長，因為他的美術啟蒙老師是大名鼎鼎的徐悲鴻先生，稱馬老早在解放前就拜他為師了。

徐悲鴻畫馬馳名，人所共知。紀念展覽上就展出了數幅馬蕭蕭畫的馬，逐一瀏覽下來，倒也不難看出，是承襲了悲鴻先生的畫風。

馬蕭蕭本名馬振。1921年4月生於山東安丘東關，2009年卒於北京。他德厚流光，藝情遠致。但他的馬並沒有超越前人。中國美術史上，遠自秦漢筆畫及秦兵馬俑，就達到了較高藝術水準，歷代也湧現出了很多畫馬名家，如曹覇、韓幹、韋偃、李公麟等，都以畫馬名垂一代。徐悲鴻在如此高度的藝術成就面前，賦予馬以新的時代感情和新的藝術形象。馬蕭蕭沒有脫出悲鴻先生的窠臼，未能有所發展，他的成就主要還是花鳥和書法。

馬蕭蕭的奔馬圖

徐悲鴻的奔馬圖

作者收藏的馬蕭蕭書法

筆者回來後翻閱有關資料，發現馬老的確於1946年6月在南京拜訪過徐悲鴻。但拜訪不等於拜師。經查證，馬蕭蕭的美術啟蒙老師並非徐悲鴻，而是另有其人。

此人複姓司徒，名喬，在馬蕭蕭與徐悲鴻交往之前出現。

司徒喬是個什麼人呢？

先看下面這段文字：

我知道司徒喬君的姓名還在四五年前,那時在北京,知道他不管功課,不尋導師,以他自己的力,終日在畫古廟,土山,破屋,窮人,乞丐……

這些自然應該最會打動南來的遊子的心。在黃埃漫天的人間,一切都成土色,人於是和天然爭鬥,深紅和紺碧的棟宇,白石的欄干,金的佛像,肥厚的棉襖,紫糖色臉,深而多的臉上的皺紋……。凡這些,都在表示人們對於天然並不降服,還在爭鬥。

在北京的展覽會裡,我已經見過作者表示了中國人的這樣的對於天然的倔強的魂靈。我曾經得到他的一幅「四個警察和一個女人」。

……

這是1928年3月14日夜，偉大的魯迅先生寫的文章，題目就是《看司徒喬君的畫》，收入了他的《三閑集》。

魯迅《三閑集》

《三閑集》相關內文

根據魯迅先生此文可以知曉，司徒喬是出道較早的畫家。他是廣東開平人，1902年出生。魯迅在1928年初說「四五年前」，當然就是1923或1924年了。那時，畫家不過是20出頭、正在求學（根據魯迅「他不管功課」而推斷）的毛頭小伙。

這麼年輕即到北京街頭，用畫筆表現軍閥統治的古城，從而引起了大文豪的注意，並得到他一幅畫（此處雖說是「得」，但以魯迅的脾性和收入，他應該是花錢所買），絕非稀鬆平常之輩。

魯迅購藏的這張畫，似是張炭筆速寫。描繪的是警察扑打一個孕婦的場面。魯迅說是「四個警察和一個女人」，可看畫家的題字是「五個警察一個」。細看畫面，應該是「五個警察」。他們在拖拽一個孕婦，除了五個警察一個孕婦，還有孕婦弱小的孩子，正勇敢地與警察對峙（這場面像極了當代的「城管」）。

魯迅看中的《五個警察一個》

魯迅看中了這幅充滿了激憤之情的作品，並在四、五年後不惜筆墨對畫家予以讚揚：

「在北京的展覽會裡，我已經見過作者表示了中國人的這樣的對於天然的倔強的魂靈。」稱道作者「抱著明麗之心」「怎樣為人和天然的苦鬥的古戰場所驚,而自己也參加了戰鬥」。

有魯迅文章提攜，司徒喬一夜成名。

司徒喬也沒忘魯迅之恩，先後為魯迅編的刊物《莽原》設計過封面，為魯迅選定的小說《縹緲的夢》（作者向培良）等書籍裝幀設計。

《莽原》第一卷封面

《莽原》第二卷封面

《莽原》是魯迅編輯的刊物。1925年創刊,先為周刊，後改半月刊,1927年12月停刊,共出兩卷(48期),司徒喬設計的第一卷封面，是亂草從生的荒涼原野,旭日剛剛升起。太陽的光輪前面,一棵小樹頑強挺拔地立在地上。生氣盎然,寓意明顯。第二卷封面,表現的是原野上的小樹已長成參天大樹,蓊蓊鬱郁,欣欣向榮,充滿希望。他的設計風格不求具象，大筆揮灑,粗豪雄健，寄託了畫家殷殷深情。

《縹緲的夢》封面

《縹緲的夢》收錄了作者向培良的14篇小說，題目是其中的一篇。反映的是「五四」前後青年知識分子的鬱悶、憤懣、掙扎。司徒喬用翠綠色的厚紙作封面,上部的橫框內畫了三個人像,粗看甚為蕪雜,細觀饒有風致:中間是一蹙眉瞑目的青年，似溺於夢境；右側為一老嫗；左側是一「美目盼兮』的少婦,這正是小說《飄渺的夢》中以截然相反的態度對待的兩個人物——冷酷的後母與柔婉的筠嫂。框下署書名。比較別緻的是書脊，標註《飄渺的夢及其他》，未曾見於今天的此類編著。

《卷葹》封面

司徒喬設計的圖書封面還有《卷葹》(1927年北新書局出版)。作者是著名學者馮沅君女士,是上世紀20年代活躍於文壇的小說家。這部《卷葹》系她的短篇小說集,反映的多是青年反抗封建包辦婚姻、追求戀愛自由的主題。在當時社會引起過強列反響。卷葹是一種拔了心也不死的小草。畫家畫了一位仰卧的裸女,長發飄拂,右臂伸展,浮於海面,海浪拍擊也毫無懼色,讓人聯想到書中與惡勢力抗爭的勇敢女性。

《新俄文學的曙光期》封面

《新俄文學的曙光期》(1927年北新書局出版)是日本升曙夢著，馮雪峰（筆名畫室）翻譯的評述「新俄文學」特色的圖書。司徒喬仍然用寫意筆法,上有新月流雲,下是無垠曠野,田野上有耕作的俄羅斯民族的農婦和農具。人物的動勢則與法國米勒的名畫《拾穗》近似,米勒將畢生才華投注到對農民的描繪上,《拾穗》不是田園牧歌,而是勞動者艱難生活的寫實。畫家移用這個細節,蘊含「新俄文學」關注底層而不同於「舊俄文學」的寓意。

《魔鬼的舞蹈》封面

《魔鬼的舞蹈》(1928年北新書局出版)是於賡虞的詩集。於賡虞的早期詩作歌頌地獄,詛咒人世,具有生髮厭倦與幻滅的情調,司徒喬畫的極為抽象,人物似有若無,畫面難以詮釋。也許用裡面於賡虞的詩句「這天宇沒有光,沒有歌,只是一團墨跡漫綴苦意……」能夠映照。

司徒喬書裝的特點,有專家曾概括:「構圖新穎大膽,筆法奔放不羈。有毛筆速寫的味道」。對於司徒喬先生如何作畫，其夫人馮伊湄在《未完成的畫:司徒喬傳》中生動地記敘了她的目擊情景:「每逢動筆,心裡就特別緊張。只見他眉峰蹙成兩座小山,眼睛眯成一條細線,雙腳擺成練武架勢,簡直有點如臨大敵。朋友們把它叫作「揮劍的姿勢』。他不懂什麼用筆的規律,他那枝畫筆,像一匹無羈的野馬,任意馳騁,喜歡他的畫的朋友稱為「狂飆畫法』。」

司徒喬為魯迅效力設計圖書大致有1925年到1928年短短几年,1928年年底畫家就去法國學畫。回國後歷經抗戰的困頓流徙,以後又去美國求醫,最後再回到祖國。晚年的司徒喬還曾立誓，要為魯迅的全部小說製作插圖。惜只完成幾幅,就因病去世。已經完成的有《魯迅與閏土》。這是為魯迅小說《故鄉》的插圖。《故鄉》寫闊別故鄉多年的「我」的回鄉見聞，畫面表現的是再見童年夥伴閏土的場景。長期辛苦麻木的生活,閏土已經改變了過去的形象，尤其是傳統的尊卑等級觀念在閏土和「我」形成了深深的鴻溝。小說中的「我」,司徒喬直接以魯迅的形象出現,可見他是多麼難以忘懷眷愛提攜後進的魯迅先生的風采。

司徒喬為魯迅小說《故鄉》插圖

那麼，馬蕭蕭怎麼認識的司徒喬呢？

馬老1921年生人，司徒喬在北京街頭畫速寫搞展覽的時候，他還是襁褓中的嬰兒。在北京的展覽當然不能趕上，遇見司徒喬是二十幾年之後了，地點就是南京。

抗戰勝利後的1946年夏，馬蕭蕭在西南參加的國軍汽車技術訓練班，接到上峰一紙命令開赴南京待命。初到南京駐防的馬蕭蕭很留意南京城的文化活動。一天，一處街上貼出《司徒喬災區寫生畫展》的海報，馬蕭蕭暗記於心。屆時，他隨著觀展的人流進入展廳。頓時就被司徒喬的藝術震撼了。

1946年司徒喬教會馬蕭蕭竹筆畫，當即運用為老師寫像

災區（黃河決口後的黃泛區）的人物與景象，那麼鮮明，那麼生動，打動著他這個飽受風霜而熱愛貧苦勞動人民的年青人。他是多麼想見一見這位畫家呀!於是急切地向展廳一位負責人打聽:「司徒喬先生在什麼地方,我能見到他嗎?」

這時,站在電話機旁的一位穿黑旗袍的中年女士插話了:「你找他有事嗎?」

馬蕭蕭說:「我想求司徒先生指導指導我的畫。」

穿黑旗袍的女士微笑著，帶著馬蕭蕭去見了司徒喬。原來，這位女士就是司徒喬先生的夫人馮伊湄。

馬蕭蕭向司徒行了禮,就把自己的速寫本遞給了司徒先生。司徒喬仔細地看過之後,問他:「你為什麼也畫這麼多的勞苦人呢?」

馬蕭蕭答:「我在中學時期看了《大公報》上的一篇文章,叫《挪登和他的百哀圖》。介紹法國畫家挪登以乞丐為創作對象所畫的一百幅畫,我很受感動和啟發。我也是窮孩子,也要為窮苦人畫畫。」

這一席話,令司徒喬笑了,言道:「你讀的那篇文章就是我寫的。」

司徒喬災區寫生作品

隨後，司徒先生收下馬蕭蕭做了弟子，並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天，教導並師範馬蕭蕭學畫。但司徒先生因赴美國治病，師生不得不分別。司徒喬臨行考慮了弟子的學畫問題。恰好，聞知悲鴻先生來了南京，便帶著馬蕭蕭去拜訪，把他託付給了徐先生。於是，馬蕭蕭才與徐悲鴻有了交往。

司徒喬從美國回來定居的時候，馬蕭蕭已調團中央，雖然很忙，依舊隔三差五去看老師，,聆聽恩師教誨。

因為太喜歡從事藝術，馬老萌生了從領導隨身秘書崗位脫身的念頭。1955年10月,聞得團中央籌建「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便主動要求前去，並被批准，擔任了籌備組長。

1956年6月，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正式成立。葉聖陶之子葉至善為社長,馬蕭蕭任文學部主任。他聯絡張天翼、謝冰心、老舍、嚴文井、柯岩、喬羽等大作家為本社撰稿,恭請司徒喬、葉淺予、華君武、黃永玉，以及他在陝西結交的梁黃胄等為之插圖。這是何等棒的一幫人啊！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建社第一年即出版了100多部優秀書籍。這個時期該社所出的圖書皆有名家插圖，並且數量密集，成為今天藏書者喜愛和追逐的目標，這點筆者深有體會。

1958年,因中國青年出版社的美術編輯室主任邢舜田被打成「右派」,團中央調馬蕭蕭接任，這樣他擔任了中青與中少兩個出版社的美術編輯室主任。可惜此時司徒喬患病醫治無效，在北京香山去世。沉痛中的馬蕭蕭含淚寫了如下輓詞:

十二年前蒙鍾愛,竹筆授畫,金陵客舍師恩暖!

六十里外傳噩音,松風裂懷,香寺雪門鵑淚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