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首輔與黑衣宰相：《永樂大典》的兩位主編

最新 02-17

《永樂大典》既為明代初年乃至有明一代最盛大之文化工程，朝廷對其編纂工作的投入不遺餘力，能擔任大典主編的人自然絕非等閑之輩，必為當時位尊學高之人。因大典之成書分為「兩期工程」，初於永樂二年（1404）編成獻禮，名為《文獻集成》，後又重組編委班底，擴大卷帙，最終於永樂六年（1408）成書，使用《永樂大典》之書名。前後兩次組織編寫，分別由解縉、姚廣孝擔任總纂修，故而史上以此二人並為大典的主編。

此二人均為當時名流，位高權重，深受明成祖朱棣寵信。解縉為內閣首輔，因明代廢除了宰相制，以內閣學士參與機要政務，解縉的職務實際相當於宰相；姚廣孝雖為僧人，僅有僧官職位，但其影響力則更勝於宰相，因僧著淄衣（黑色的僧袍），故有「黑衣宰相」之稱。

解縉像

姚廣孝像

解縉（1369-1415），字大紳，江西吉水人，生於士大夫之家，祖父在元代任六品地方官。縉本人為有名的神童，自幼成績優異，十九歲以鄉試第一名中舉，二十歲與兄解綸同科進士及第，可謂青年才俊，大器早成。授中書庶吉士，得到明太祖朱元璋器重。曾有一次御前侍奉書講，皇帝竟親自為其持硯。他所上奏章，朱元璋也十分愛讀，有《太平十策》，頗似當年陸賈獻《新語》，漢高祖讀之興味盎然的歷史佳話。明太祖生於貧苦農家，祖上無識字之人，全靠自學成才，他對於知識的渴求與敬畏比詩書世家子弟更為強烈，或許正因如此，年老的他對解縉這位飽讀詩書的青年英才十分喜愛。一個年輕人初露頭角就得到皇帝的特別青睞，本就容易招致他人妒嫉，兼則解縉本人的性格又很有些文士的狂傲，他給自己樹立的座右銘是「寧為有瑕玉，勿為無暇石」，不懂得收斂低調，時常義正詞嚴地批評同僚甚至內官。其工於書法，號為狂草——此為「狂人書法」，宗師是盛唐時大書法家、號稱「草聖」的張旭，史載其「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得也，世呼『張顛』」——解縉的「狂草」或許沒有張祖師的那麼誇張，但狂放不羈的文人風骨概為一脈相承，如果「字如其人」此言不虛，則亦可顯出他的個性。這樣的人在官場上不免樹敵太多，又因他文筆好，時常幫友人草擬奏章，其中偶有糾彈他人的章表，被彈劾的人也會對他懷恨在心。於是就有人向太祖告狀，說他種種不是，太祖接到這些「小報告」後說解縉是「冗散自恣」，改授他御史之職，又經過一段觀察，大概太祖也覺得解縉這個人過於書生氣、恃才傲物，想給予一些磨練，便趁著召見解縉尚為布衣的父親解開諮詢元代歷史之際，說他的兒子該當「大器晚成」，讓老爸把兒子帶回家再讀十年書，到時堪當大用，解縉就這樣罷官回家了。但只過了八年，太祖駕崩，估計解縉還記著太祖十年後大用的承諾，從家鄉趕赴京城，想在新君建文帝這裡謀取官位，他的政敵們察知後認為報復的機會到了，以其有違詔旨、不守孝道的罪名將其貶為河州衛吏。河州在現今甘肅省，不僅偏遠，而且當時此處是邊境地區，地方建制是軍事衛所，而非一般州府，乃爭戰苦寒之地，將一直在朝中任文職的讀書人貶謫至此邊防要塞，幾乎是等於發配充軍了，手段確實狠辣。幸好解縉相熟的禮部侍郎董倫正受到建文帝的信任，解縉給董倫寫了求救信，經過董倫向建文帝舉薦，解縉才得以回到京城，任翰林待詔。明成祖朱棣奪權之後，解縉迎來了人生的巔峰，他與黃淮、楊士奇、胡廣、金幼孜、楊榮、胡儼一同在文淵閣當值，協助皇帝處理公文、參與機務。這不僅是解縉這幾個人仕途的飛躍，也是中國政治制度史的劃時代變革：內閣參與朝廷機要政務正是從此開始，明清兩代赫赫有名的內閣制度正是始自解縉領銜的這七位大學士。一時間這幾個人備極恩寵，終日圍繞在皇帝身邊，是所有大臣中與皇帝見面最多的人，皇帝對他們推心置腹、虛己以聽。他們雖然品秩不高，但御賜金綺衣，在朝服穿戴上與六部尚書無異，而他們在朝政中的權力實際上已然超過六部尚書。連他們幾人的夫人都能夠進後宮朝拜皇后，受到豐厚賞賜。解縉作為內閣之首，他受到的寵信更是登峰造極，是皇帝身邊炙手可熱的大紅人。然而愈是如此，官場上其他人對他的嫉妒也就越深，他的個性又是口無顧忌、隨性發表褒貶意見的，得罪的人就更多，但只要最高統治者寵信他，其他官僚也奈何他不得。可後來解縉逐漸失去了朱棣的寵信，最終死於非命，究其原因，主要是由於他過多介入了皇帝與兩個兒子的家事，遭到了皇帝與皇子的共同忌恨。

朱棣的太子是長子朱高熾，即後來的明仁宗洪熙皇帝，但是朱棣的第二子漢王朱高煦比其兄更為父親所愛。因為朱高煦雄才大略頗似朱棣，當年朱棣發兵與侄兒建文帝爭奪帝位，數次大敗幾乎死於戰陣，都賴驍勇善戰的高煦相救，所謂「靖難之役」最終取得成功，運籌帷幄的謀臣功勞第一是姚廣孝，衝鋒陷陣的武將戰功第一則是朱高煦。皇長子朱高熾只是依照立嫡長子的禮制傳統順理成章地由燕王世子到皇太子，而論才幹、功績以及父皇的貼心寵愛，太子都是不及漢王的。這簡直就是歷史的重演，當年太祖朱元璋雄才大略威加四海，他的皇長子朱標、長孫朱允炆（即建文帝）卻都是性格柔弱之人，而燕王朱棣剛毅雄武的個性卻頗似其父，可惜依照禮制規矩還是必須要立那一點沒有其父氣概的朱標，即使他英年早逝也要立其子、皇長孫朱允炆。但柔弱的建文帝終究不是強悍叔父的對手，最終被朱棣奪去了皇位。現在朱棣家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立太子時朱棣在兩個兒子之間猶豫，曾諮詢過解縉的意見，解縉力保皇長子，還抬出了「好聖孫」的理由（即朱高熾之子朱瞻基，後來登基為明宣宗宣德皇帝），終於促使成祖立高熾為太子，由此解縉成了早有奪嫡之心的朱高煦的仇人。漢王雖然沒有當上太子，但朱棣還是愛他超過太子，賜給漢王的禮儀規格超過了太子，作為忠實「太子黨」的解縉這時候又很不明智地出來諫諍，引得皇帝憤怒，從此恩寵衰減。再加上朱高煦數次向父親讒毀解縉，終於釀出永樂八年（1410）的大案，解縉被認定在皇帝出征塞外期間私見太子，居心叵測，無人臣禮，由錦衣衛抓進詔獄，連帶著還有好幾位同僚都下獄而死。解縉的結局更是既悲慘又荒唐：與他同案被抓的人多已瘐死獄中，他卻竟然被皇帝遺忘了，不殺也不放，直到五年後，錦衣衛主管向皇帝彙報工作時，朱棣翻閱在押囚犯名單看見了解縉的名字，隨口說了一句「縉猶在耶」，錦衣衛主管以為聖意是要解縉死，就令人灌醉解縉埋在雪裡，一代才子、曾經的內閣首輔就這樣活活凍死了，僅有46歲。他的家被抄，家人流放，二十多年後已是成祖曾孫英宗在位時才遇赦放還，又過了近三十年，憲宗成化年間，解縉本人才正式平反，恢複名譽。

姚廣孝（1335-1418），長洲（今江蘇蘇州）人，生於元代，本名姚天禧，為醫家子弟，少時出家為僧，法號道衍，字斯道，永樂二年（1404）諭旨賜封，復其俗家姓，賜名「廣孝」。這是一位極為神奇的人物，說是古往今來獨一無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位列中國歷史上幾大「神人」之列也不為過。從身份上來講，他不是士大夫，而是僧人，漢傳佛教發展到明代，僧侶的地位已經比較低下了，即使是高僧，與士大夫階層也是不能相比的。但從姚廣孝一生的言論與事迹來看，他似乎根本不是佛教徒，十四歲出家為僧之後，他拜道士為師學習陰陽術數。他所作詩賦被其他僧人質疑「此豈釋子語耶」，他笑而不答。看相的人說他是輔佐元世祖忽必烈的宰相劉秉忠一類的人物，他大喜。他的佛學、儒學造詣都很深厚，明太祖時徵召他做官，他推辭不受，只受僧服而還。後來偶然結識了燕王朱棣，奉為知己，到燕王封地北平（今北京）的慶壽寺當住持，出入燕王府邸，過從甚密，時常與燕王密談。在建文帝削減封王時，正是姚廣孝力勸朱棣起兵造反，一切密謀規劃都是在他的輔佐之下進行的，姚廣孝之於朱棣，就相當於諸葛亮之於劉備，他又相當於劉邦身邊的張良與蕭何，合此二人之功績於一身，因此才有「黑衣宰相」之稱。正式起兵後，朱棣信心不足，每每欲偃旗息鼓時，都是在姚廣孝的力促之下才重新振作，似乎對於皇位的爭奪，道衍這個年過花甲的老和尚比四皇叔燕王本人更為熱衷。當朱棣在外作戰，朝廷軍襲擊兵力空虛的北平大本營時，是他輔佐燕王世子固守待援，力挫敵軍。當朱棣在北方逡巡延誤，希望渺茫之際，又是姚廣孝獻策繞開朝廷大軍與州縣城池直撲京師，一戰定乾坤，成就永樂帝業。可以說，沒有姚廣孝，就沒有永樂大帝。朱棣的帝業似乎是在姚廣孝的操縱下一步步實現的，姚廣孝是永樂王朝的「操盤大師」。而朱棣登基後，作為第一功臣的姚廣孝也不還俗，官位、權力、榮華富貴一概不要，仍舊當和尚，還是在北平慶壽寺任住持，最終活到83歲高齡。明成祖對姚廣孝極為尊敬，言聽計從，拜其為咨善大夫、太子少師，與廣孝語尊稱少師而不呼名，讓並無實職的廣孝上朝議政，委廣孝監修《明太祖實錄》，出征時由廣孝輔佐留守京師的太子，又令他做皇太孫（後來的明宣宗宣德皇帝）的老師。營建新都城、遷都北京的國家大業據說也是由他主持的——當年劉秉忠為忽必烈設計建造大都，如今姚廣孝也將北平城改建為北京，真如年輕時遇到的相者所言做了與劉秉忠類似的功業，這又是一段讓後人津津樂道的趣談。永樂朝廷的繁雜庶務交給那些士大夫們辦理，而最核心的大政決策則是這位「黑衣宰相」為成祖謀劃的。廣孝去世後，成祖傷悼輟朝兩日，親自撰寫碑文，追贈「推誠輔國協謀宣力文臣」。

一九五〇年代慶壽寺雙塔遺址

慶壽寺位於今長安街邊電報大樓處

位於北京市房山區的姚廣孝墓塔

姚廣孝墓塔

姚廣孝對時勢的洞察謀劃本已令人驚奇，其輔佐朱棣成就帝業的動機更莫測高深，難以琢磨。道學家可能會說他是個天生樂於造反的陰謀家，熱衷神秘學的人或許要說他是掌握了玄秘天機的「神人」，為順應天道而助天命所系的朱棣成為人皇。姚廣孝的存在，很像唐代的兩位著名術士李淳風和袁天罡，以及本朝的劉伯溫，傳說前者編寫了《推背圖》，後者撰集了《燒餅歌》，都是影響甚巨的神秘著作，是中國的「諾查丹瑪大預言」，而姚廣孝也的確研究過《推背圖》，寫了《推背圖序》。另外，姚廣孝又是著名詩人，與當時諸多詩家友善，包括有「明代第一詩人」之稱的高啟，大文學家宋濂亦稱讚其詩。他自號「逃虛子」，作品編為《逃虛子詩集》《逃虛類稿》等，《四庫全書》有收錄。其詩正如其別號，沖虛恬淡，一派隱逸格調，類於陶淵明、孟浩然，與其生平參與的陰謀詭計、叱詫風雲的驚世霸業形成一種神奇的反差，更使此人費解稱奇。姚廣孝就像是當前熱播電視劇《琅琊榜》中的琅琊閣主人，在個人生活修養上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高人做派，卻時刻關注著時事朝局，甚至可說天下大勢是按照他的引導安排在發展。傳說中的鬼谷子，文藝作品中的琅琊閣主藺晨，史實存在的姚廣孝，都是這種吸引人去一探究竟的「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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