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關東,過大年 民情年俗入非遺
新媒體編輯 | 喜多 撰文|孟樊勇
東北的年,白雪紅燈,窗花剪紙,牛拉爬犁,二人轉、大秧歌,熱鬧喜慶。尤其是那白茫茫的雪地冰天,正是東北過年的特點。我想,凡是到過東北的人,對此深有感觸。
我來到長白山西坡的錦江木屋村時,恰好趕上一場大雪。乘坐的車輛在暗夜中緩行,透過車窗,雪花在空中飄蕩,紛落紅燈。一夜天明,再看時,漫天遍野白雪世界。
牡丹江雪鄉,孩子們在冰雪裡玩耍。供圖/東方IC
伴隨著兒童的歡鬧,黃牛拉著爬犁行於村中。抬眼處,只見天空湛藍,鳥鳴自山間傳來,犬吠聲聞,艷陽耀雪,銀光點點,躍動如星。一尺多厚的積雪壓在屋頂,紅燈點綴,銀裝素裹,黃玉米、紅辣椒掛在屋檐,年的味道,漸近漸濃。
錦江木屋村不大,卻歷史悠久,原居民17戶、46人,建村已有300餘年。57歲的村民鄒吉友告訴我,村民們的祖先大部分來自山東。鄒吉友祖籍山東萊陽,其他村民大多來自山東五蓮、泗水等地。正因如此,村子裡的年貨準備,有一樣地道的山東特色食品——大煎餅。
東北過大年,為什麼會有山東特色飲食?實際上,背後映射的正是東北300餘年的人口遷移史,其不同文化的交融,造就了如今的東北年俗……
冰雪中掛紅燈
東北過年,冰天雪地掛紅燈是常見景象。鄒吉友告訴我,他聽老輩人講過,當年闖關東,過年掛紅燈的習俗也就傳過來了。他說:「過年院子里必須要有紅,白天有門口的紅春聯,夜晚有院外的紅燈籠,主要是為了避邪、祈福。」
黑龍江饒河縣小南河村,拜年秧歌隊扭進農家院。供圖/東方IC
鄒吉友生在東北,他的爺爺是在1921年(民國時期)跟隨親友來到東北的。走到山海關,一大家子人就走散了。他的爺爺輾轉來到長白山,被富戶家僱用做長工,種地、養豬、放牛、砍柴,什麼活都做。鄒吉友聽爺爺說過,那時候山東人都奔著東北來,說這裡能活人,允許開荒種地,人能吃飽,就攜家帶口闖關東了。
闖關東的契機,來自清朝入關之後。為發展遼東經濟,清廷於順治八年(1651年)頒布了招墾令:「民人願出關墾地者,令山海關造冊報部,分地居住。」自此,清政府允許關內貧苦百姓遷移到東北開荒,揭開東北地區(現黑龍江、遼寧、吉林三省區域,下同)300餘年人口遷移史。
人口遷移政策的設立,使得東北地區人口暴漲。1651~1911年,是形成人口大遷移的第一次高峰。乾隆十八年至宣統三年(1753~1911年),東北三省人口增長高達1819萬人。民國時期的遷移高峰發生在1911~1949年,其中,僅1931年,黑龍江省人口達到663萬人,幾乎是1912年的2.5倍。
民國學者陳彩章認為:80%為山東人,次之為河北及河南人。而據東北大學經濟系教授吳希庸統計,1929年山東移入東北人數為74.2萬,占當年東北移入人口總數的71%。而由河北移入者,以樂亭、灤州、保定等地人居多。由河南移入東北者,也以豫北的安陽、湯陰、鞏縣等地人為多。
從不同地域遷至東北的人口,最初從事的職業,仍然和來源地有緊密關係。比如說,山東人以從事農業為主;河北人以從事礦業居多。他們與當地文化的碰撞與融合,為東北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的變化提供了契機。
吉林省著名文化學者、民俗學專家曹保明認為,闖關東這一中國著名的人口遷移史,實際上也成為不同文化的融合史。而「年」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在300年中形成獨特的東北地方年俗。他告訴我:「東北年俗,受地理和氣候的影響,冰與雪,是最具特色的部分。東北嚴寒,是自然地理特徵。也因此,東北人在禦寒的過程中,形成了各種特殊的年俗。」
顯而易見的是衣、食、住、行。曹保明告訴我,在東北過年,家家都會準備新棉衣、棉帽等禦寒衣物。過年食材,也與中原不同,很多東西用冰和雪保存。比如說,凍梨、凍豆腐、凍豆包。特別有意思的是豬肉、鹿肉等,凍起來以後用雪埋藏保鮮。在東北鄉村,家家院里都有一個專門堆的雪包,裡面保存著各種肉食。
東北人睡火炕,過年貼年畫。進入小年,家家戶戶都要掃房子、貼門神、掛錢和年畫。尤其是打掃火炕,專門有炕匠,要將煙囪、火炕、灶坑收拾順暢。在東北人的意識中,煙火順暢了,才能過好年。
東北年俗中,與中原地區最大的不同,則是村與村之間的來往全靠爬犁。東北雪季漫長,大雪之後,車輛行駛困難。村民們套上爬犁,老闆子(指趕爬犁的人)站上去,大姑娘、小媳婦圍上棉被坐在爬犁上。趕年集、買年貨、走親訪友,全靠爬犁。
在曹保明看來,如今山東、河北等地闖關東的人,傳統年俗文化和東北當地文化發生融合,其中之一就體現在地理和氣候方面。比如說火炕、冰凍各種食物,中原地區的人接受東北習俗,而東北當地人則向中原人學習。中原地區過年,往往更講究回家、親情。早期闖關東的第一代、第二代人,過年時會回到關內的家看望爹娘。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代人之後,他們的爹娘去世就葬在東北,也就不回去了。
此後,當地產生新的年俗——祭祀爹娘及祖先,和東北過年的習俗祭祀祖先融合。這種融合,體現在東北少數民族獨特年俗中的祭祖儀式上。比如野祭(祭祀野地,無家可歸的神)、家祭雪祭等。闖關東人的後代,接受當地祭祀方式,並融合中原祭祀祖先的方式,漸漸形成新的年俗。
融合的新年俗,實際上在鄉村常見。鄒吉友還記得父親說過,爺爺在世的時候,每到過年時,都會帶著父親回山東。在鄒吉友的父親去世之後,就和山東老家那邊斷了聯繫,再也沒有回去過。不過,鄒吉友至今仍保留一個習慣,大年三十晚上,會準備水果酒菜,來到村外先人的墓地,面向西南,遙祭祖先,那正是鄒氏山東萊陽老家的方向。
黑龍江撫遠濃江村,馬拉爬犁和狗拉雪橇。供圖/東方IC
年俗中的非遺
如今,東北地區年俗中,處處可見闖關東之後文化融合的痕迹。曹保明認為,春節本身是非物質文化遺產。而在東北年俗中,年畫、二人轉、掛錢、社火等習俗,300餘年後,仍然能夠感受到闖關東時期的歷史遺迹,現在均已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了。
比如說火遍東北三省的二人轉,在過年期間,往往成為城市及鄉村喜聞樂見的娛樂活動。演員手拿手絹、扇子,邊說邊唱,邊唱邊舞。其實,在闖關東之前,東北地區並無二人轉,而是以號子、小調及滿族音樂為主,曲藝形式較為單調。
最早闖關東的山東人、河北人,來到東北時,帶來了故鄉的多種曲藝形式。與東北當地曲藝結合後,漸漸誕生了新的曲藝形式,典型的就是源自山東呂劇的二人轉。呂劇經由山東人帶至東北之後,與東北的秧歌、河北的蓮花落等曲藝形式相結合,形成二人轉。二人轉也被稱為蹦蹦、雙玩藝、過口、春歌、風柳等,藝人在田間、地頭、鄉村表演,是東北過年時廣受歡迎的娛樂活動。
因闖關東而與當地曲藝融合的另一個非遺典型,是遼寧本溪社火(當地稱武秧歌)。如今,本溪社火成為東北過年時一道流動的風景,以村、社為單位,在春節、元宵節的廟會上表演,目前已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
本溪社火的起源,同樣來自山東。從地理因素看,本溪礦區眾多,煤鐵資源豐富。山東人大量進入本溪從事礦業采煉工作。他們從山東渡海,來到營口港之後,再從太子河順流而上,到達本溪。那時的本溪,成為遼東地區工商業發達、人口密集的重鎮。
本溪社火演員出場之時,如同排兵布陣,前將後兵,一派雙方戰場相鬥的氣勢。表演時,長矛、大刀、雙錘等十八般兵器輪番上陣,煞是好看。
蘭西掛錢,多呈矩形,中間鏤空,以紅色為主。供圖/全景圖片
相對於表演性極強的二人轉、本溪社火等,黑龍江省綏化市的蘭西掛錢,則因其具有一種全民參與的鮮明的儀式感,使得其成為與貼春聯、掛紅燈同等重要的過年習俗。
蘭西掛錢,也稱過門錢,屬於民間剪紙藝術,過年時常貼於門楣或窗欞處。闖關東者其中便有民間藝人,將山東門箋技法傳入並演變成為掛錢。隨後,貼掛錢的年俗便在東北流傳開來。
如今,蘭西掛錢被列入黑龍江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從其傳承人譜系關係,即可清晰看到山東門箋製作的影響。比如李氏掛錢(李雪濤)與孫氏掛錢(孫福生)第一代剪紙藝人的籍貫均為山東,第二代傳承人才出現蘭西縣人氏。
從山東到東北的地域性變化,掛錢在百餘年融合過程中,唯一的選擇便是適應、融匯當地文化、環境等條件,才能夠得以發展。比如說,蘭西掛錢使用的工具,與山東日照市莒縣門箋製作使用的工具相同。蘭西掛錢早期風格與山東門箋作品對比,紋樣同樣為幾何紋,字樣多為福、富、貴等,用色的相似之處亦頗多。
蘭西掛錢的中晚期風格,逐漸融入蘭西當地特色。如符號化裝飾組合形式多樣,紋樣疏密有致,由線與線連接構成,形成極強的表現力。如今蘭西掛錢的造型,多由團花和幾何紋樣組成(上為團花,下為幾何紋樣),作者可隨意剪刻組合,使得張張掛錢不同,獨具特色。
由此可見,蘭西掛錢、本溪社火等年俗的發展史,確實是中原文化與東北文化融合的歷史。
滿族正黃旗的後代向「神樹」上香祈福。供圖/CFP
少數民族野祭
東北曾是金、遼、清的世居地。清朝入關以前,主要是以滿族為主體,包括鄂溫克族、鄂倫春族、達斡爾族等少數民族在內的多民族聚居地。當時的少數民族,很多並沒有過春節的習俗。闖關東人口大遷移之後,漢族成為東北人口的主體,與東北當地民族文化融合,一些少數民族才出現過年習俗。
曹保明長期研究東北地區民俗,甚至連續40餘年的春節,都是在東北各地度過,親身感受不同民族的年俗。他告訴我:「東北年俗的特色,滿族、蒙古族等當地少數民族的過年習俗,在與中原文化融合之外,仍然保留了自己的獨特性,特別是對祖先的思念崇拜和對自然的敬畏。融合的結果是,傳統被保護傳承下來。」
曹保明認為,如今的東北文化,如果用一句話來說明,便是歷史上東北文化的延續和發展。比如說,滿族早先並無春節習俗。努爾哈赤建政之後,與漢族地域的文化、經濟交流過程中,受到中原地區的影響。尤其是在清朝入關後,滿族在經濟、文化、政治多方面社會結構出現顯著變化,一些中原地區的習俗,比如說春節、正月十五等節慶活動,也被滿族民眾接受。滿語將春節稱為「阿涅業能業」,正是對中原地區春節習俗的沿用。
達斡爾族村民身著民族傳統服裝在嫩江上舉行冬捕儀式。供圖/CFP
滿族在過年時,至今仍保留的習俗便是野祭、自然祭。與滿族不同,漢族是家祭。曹保明說:「比如在大年三十的下午,滿族會來到有雪和冰的地方,擺上貢品祭祀,說,雪神、冰神,過年啦,你們也一起來過年吧。」
春節本身就是最典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過年即是人類記憶展示的一種形式。曹保明說:「在東北少數民族中,年是用述說來表現的。比如滿族過年講故事,叫作說部,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遺項目。」
滿族的春節,相對而言隆重且豐富,包括飲食及娛樂活動,對東北區域的漢族影響甚大。比如說東北人過年時愛吃的黏豆包,滿族人稱為「黏米餑餑」。黏豆包的做法是由大黃米面添水後,加工成為富有彈性的麵糰;煮熟紅小豆,經瀝水後杵碎,做成豆沙;再由發酵好的黃米面,包入豆沙餡,揉成光滑圓潤的球形麵糰,蒸熟。剛出鍋的黏豆包口感黏軟,相當可口。如今的黏豆包,不僅為滿族熱愛,更受到東北各民族歡迎,成為東北地區過年時必備的當家美食。
如今,東北的過年習俗還包括在中原文化與東北少數民族融合過程中出現的新民俗。曹保明向我介紹,他曾在黑龍江大小興安嶺一帶,看到當地的鄂倫春族在過年時,會到野外尋找一棵長得直且粗的松樹。此後,在離地0.5米左右高度位置雕刻神像,或是寫4個字——「山神之位」。曹保明說:「這種形式的野祭,是鄂倫春族過年時的獨特祭祀儀式,是自然崇拜的體現。」
達斡爾族老人。攝影/閆崗
除野祭外,鄂倫春族過年的特色,還有一項是抹黑臉祈福。這一春節習俗,同樣存在於達斡爾族中。
東北少數民族大多數能歌善舞、精於騎射,這一特點同樣體現在年俗中。比如鄂溫克族,除夕之夜都會組織一些比賽活動,如拔河與射箭,增加過年的熱鬧氣氛。
實際上,東北過大年,無論哪個民族,臘月二十三小年一過,便都開始準備年貨。鄒吉友也是如此,他買紅燈,做饅頭,攤煎餅,掃庭院,備好年貨,等待孩子們回家過年。鄒吉友的女兒在上海做服裝設計師,兒子在漫江鎮工作,兒女過年時是一定要回家的。
鄒吉友告訴我,孩子們回家了,有時間聊聊天,過去一年有什麼歡樂或苦惱,家裡能幫上多少是多少。他說:「過大年,家家貼窗花,掛紅燈,屋外白雪嚴寒,千里冰封,屋裡火炕暖人,熱熱鬧鬧。我喜歡這種感覺,親戚朋友們一起聚聚,那時候,人與人的距離特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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