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一對兒有趣的柴米夫妻
這對兒柴米夫妻說的就是上一段結尾找西門慶有事的常峙節及其夫人，常峙節找西門慶有什麼事？很簡單，家裡揭不開鍋了，來告幫的。
老常不像應伯爵，在西門慶跟前有面子，張嘴說什麼話都不怵頭，西門慶本來不願意借錢，就因為是應伯爵的面子，還是借了錢。常峙節不成，他沒把握說出話來西門慶就能答應。同時，這位老常又沒有白賚光白十爺那麼大的臉面，人家明擺著不待見，他屁股跟灌了鉛似的，坐下就不起來，一點不在乎人家的白眼和冷言冷語，非要把吃喝蹭下來不可。老常這人還是要點臉的，俗話說人不求人一邊高，這一求人就矮半頭，當然這個主要是對老常這樣估計要點面子的人而言，對白賚光之流無效。所以老白之流可以泰然自若，老常就有點抹不開面子。書里寫他是「低了臉，半含半吐」，也就是低著頭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我又要說這部書寫的好了，同樣是幫閑，每個人的性格和做派也都不一樣，真是寫盡了世間百態，人情世故。
西門慶說：「但說不妨。」常峙節這才說：「實在是我住的房子太窄小，生活起居不方便，想要換一套像樣點的房子，可是沒錢啊。因此要求哥哥您周濟些兒，將來我有了錢，一定加倍奉還。」西門慶道：「咱們哥們兒說什麼利錢！只不過我現在大忙忙的，手頭沒現銀。等韓道國的貨船來了，我肯定忘不了你這茬兒。」 常峙節和應伯爵一聽這話，也只能先告辭出來。
可是西門慶回來之後，身份又不一樣了，蔡太師的乾兒子。縣裡、府里的頭面人物這個也請喝酒，那個也來拜見，忙了得有十幾天，哪有空管常峙節這個事兒。老常那邊可是都揭不開鍋了，老婆見天兒埋怨他：「你也是男子漢大丈夫，連間像樣的房子都沒有，一天到晚？你在家裡唉聲嘆氣，有什麼用！你就認識一西門大官人，找人家幫忙你不得緊著點兒。還在這兒閑待著！」
老常讓自己老婆擠兌得沒轍了，自己又不好意思去，去了可能也要不出錢來，就來找應伯爵，請他吃了頓飯，讓他幫忙去借錢。應伯爵對這個哥們兒還是不錯的，帶著他又來到西門慶府里。
老常張不開嘴，還得應伯爵出頭說話，他跟西門慶說：「您上回說的那個杭州貨船還沒回來啊？買賣不錯吧。黃智李四這倆人借的錢沒還給您點兒？」西門慶說：「貨船還不知道在哪兒呢，也沒一封書信寄來，我這兒也琢磨呢。那倆借錢的說是下個月才能把銀子領出來。」應伯爵一聽，口風這麼嚴。得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直奔主題：「常二哥那天求您那事兒，您沒忘吧？知道您這兩天也忙，沒敢催您。可是常二哥快要過不下去了，嫂子見天兒念叨他。說話上秋了，一天比一天涼，他就一件皮襖，還當了，冬都過不了了。常言道：救人須救急時無，您手頭要是稍微有幾個，先周濟他一下，也省得嫂子絮絮叨叨。況且他找一所像樣的房子，您這個當哥的也有面子不是？常二哥面子矮，這才求我來跟您說。您看……？」西門慶想了一會兒說：「要這麼說的話，倒也不難。我問你，你要多少房子才夠住？」應伯爵說：「他兩口子，怎麼著也得一間門面、一間客房、一間卧室、一間廚房，一共四間。大概得三四十兩銀子。您好歹湊點兒就夠了。」西門慶一聽，讓書童去找吳月娘拿了一包碎銀子，這是在太師府上上下下打點剩下的十二兩銀子，告訴老常：「這點錢先給你應急，你先去找房子，等找到了，我這兒銀子也到了，到時候再給你。」
常峙節那就是千恩萬謝，應伯爵趕緊說：「多少古人輕財好施，到後來子孫家業興旺。財迷的那個，攢好多錢，子孫也都敗光了，可知天道好還哩！」您看著奉承話跟得多快，多切中要害，這也是本事，所以應伯爵在西門慶這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老常就不成，差距啊！
這裡不說，話說常峙節帶著錢回家，這個精神狀態就不一樣了，也有心開玩笑了。到了家裡，先不跟老婆說錢的事情。老婆以為他還是兩手空空，白去一趟，張嘴就罵。常峙節不慌不忙，對著錢說話：「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閃閃、響噹噹無價之寶，滿身通麻了，恨沒口水咽你下去。你要是早點來，我也不受這個女人的氣了。」他老婆一看見錢，臉色立刻就變了，過來就要拿。老常這會兒要拿一把了：「你罵我不是嗎？哦，見了錢了，你就親了。這錢我不給你，明天我去買些衣服穿，另找個地方過日子，不跟你過了。」這回輪到他老婆陪笑臉了：「哥哥，你便怨我了？我不就是要你找間像樣的房子嗎？這回有了銀子，正要跟你商量買房子的事情，你倒拿一把！」他老婆說了半天，看老常不理他，自己說著說著哭了。
老常一看，心也軟了，一想：「她也挺難的，日子過得這麼難，他埋怨我，倒也怪不得她。我今天有了銀子就不理他，有點玩過了，回頭再讓人說我薄情寡義。」這才對自己老婆笑著說：「我跟你逗著玩呢，你當真啦？這十二兩銀子，是大官人讓我先過日子的。買幾件衣服，置幾件傢具。等有了新房子，搬進去也好看。」
這話說完了，兩口子說晚上飯的事兒。常峙節說我在西門大官人那兒吃完了，你要沒吃我給你買點去。出門給老婆買了米和一塊羊肉，帶回家來老婆還說呢：「買羊肉乾什麼，怪貴的。」常峙節笑著說：「你也不容易，咱們家這個日子，辛苦你了，甭說一塊羊肉，就是宰幾頭牛請你也應該。」老婆也笑了，又逗了兩句悶子，做飯去了。吃完飯，常峙節又上街買衣服，給老婆買了一件青杭絹女襖、一條綠綢裙子、一件月白雲綢衫兒、一件紅綾襖子、一件白綢裙子。給自己也買了一件鵝黃綾襖子、一件丁香色綢直身，還有幾件布草衣服。布草衣服也就是粗布衣服，兩口子當天晚上歡天喜地，計劃著買傢具，找房子了。
清朝有一位張道深，號竹坡，他曾經批過金瓶梅，在這一段里，他批了一句：「一篇柴米夫妻文字。」我對這個批點深以為然。常峙節這兩口子，就是千千萬萬平民百姓夫妻的寫照。在他們身上，你找不出轟轟烈烈的愛情，也沒有什麼深宅大院的精彩生活或者勾心鬥角。他們一天到晚想的就是衣食住行，柴米油鹽。生活過得艱難，兩口子會發愁，會拌嘴。有時候打得跟仇人似的，但是心裡還都有對方，一旦有條件，總想著給對方好一些的東西。即便真的揭不開鍋，如果沒有比較大的外力刺激，兩個人還是會一起捱過去。他們可能不知道什麼是愛情，風花雪月離他們很遠，但是他們卻比一些個一天到晚把愛掛在嘴邊的高端人士過得更長久。您能說這不是愛情嗎？這是最常態，最樸素的愛情，過著過著就過成了親情，這是天下絕大多數夫妻的狀態。還是那句話，這又體現了《金瓶梅》的價值所在，描繪的是百態人生，眾生前面，一個都不少。
這兩口子的戲份不多，後面也沒什麼了。咱們還要把畫面切回到西門慶這裡，他在幹什麼呢？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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