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飛岸:如何讓幸福來敲門?
政治學人·學術觀察
學人簡介
張飛岸,華東政法大學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美國斯坦福大學東亞研究中心訪問學者。主要從事政治學理論、比較政治方面的研究。在《中國社會科學》、《政治學研究》、《馬克思主義研究》等權威期刊發表學術文章20餘篇。
編者按:本期張飛岸老師結合當下社會現實,嘗試通俗、風趣而又深刻地解釋馬克思「異化」、「物化」等概念,並基於此還原了馬克思主義的幸福觀。深入準確的理解馬克思的學術觀點是當前學術研究的必修課,而高深的理論如果能夠從生活處談起,又能最終改變我們的幸福觀,這無疑是另一種收穫。
我曾聽一個大款朋友談論他太太指責他買了個小米牌的登機箱,調侃他說:「我只要不管你,你就會買掉身價的東西,你為何不買日默瓦的登機箱呢」?朋友說,他覺得日默瓦不實用,因為外面沒有前開蓋。朋友太太說:「你用什麼東西是你身份的象徵,實用能值幾個錢」?
朋友太太代表了我們今天很大一部分人的價值觀,在這些人眼中,人不是他自己,而是他背的包、他開的車、他住的房子。所以,我們會看到滿大街的姑娘背的都是LV的包,會看到有人會為了買個iphone手機賣掉自己的腎,更極端的,會為了錢出賣自己的肉體、靈魂和愛情,寧可在寶馬車裡哭,也不在自行車上笑。我在寫這篇文章時恰巧看到娛樂新聞里報道說:吳佩慈曬微博表示,她已經到了肚皮比臉重要的時候了,因為她準備生第四個孩子,儘管她孩子的爸爸仍然拒絕跟她結婚。為什麼要生這麼多孩子,因為孩子能換來男人的錢,錢可以用來買各種奢侈品,於是,我們看到吳佩慈在微博曬閨蜜聚會圖片曬的並不是人像,而是彼此背的包。
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把品牌看得如此重要?這背後是商業運作的結果。在人類基本物質需求已經滿足的今天,商家如何能不斷調動人的消費慾望,把一代代的新產品賣出去呢?這就要製造消費!消費如何製造出來?首先要把人變成消費動物。於是,娛樂圈、商圈、廣告圈、媒體圈齊上陣,以時尚和品牌為名不斷地打造你的價值觀、你的審美意識,用廣告製造你的自卑感,人越自卑就越找不到自我,越找不到自我就越是按照商家給你設定的人生路徑不斷地攀登物質高峰。
可惜,這座高峰以慾望為指向,永遠看不到終點,因此,也永遠不可能給人帶來真正的幸福感和滿足感。人,就在物慾橫流中陷入了終極的不幸。因為,當幸福是某種外在指標時,人的幸福是不自主的,只有向內尋找幸福感,幸福才具有穩定性。以功利主義提出的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為標準,也只有向內在尋找幸福感,幸福才具有擴散性和普世性。因為,外在的幸福感是建立在攀比心理上的幸福感,在本質上,一個人的幸福是以他人的不幸為前提的。原因很簡單,如果每個人都背得起愛馬仕,愛馬仕能帶給人的外在幸福感就消失了,愛馬仕要想生存,就要以大部分人背不起為前提。品牌商的營銷理念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貴!
每個人都想讓幸福來敲門,關於幸福的課題一直以來也備受關注。我在上大學時讀過趙汀陽教授的《論可能生活》,他以哲學家的視角提出了一個問題:現代社會產生了大量的財富、物質和所謂的知識,還產生了結構嚴密的各種制度,宣布了更多權利和自由,可為什麼就是不能增進幸福?趙汀陽認為:「財富、技術、享樂的瘋狂發展很可能是幸福錯誤的替代物,它們把人們的思想引向生活的細枝末節,而掩蓋了最要命的根本問題,即人的幸福和人類的命運」。在他看來,幸福和命運是哲學的兩個最根本的問題。如果沒有這兩個問題墊底,其他問題,無論是先驗的還是經驗的,分析的還是解釋的,建構的還是解構的,制度的還是文化的,都是無意義的。因為當今世界最大的危機就是人類的命運危機和人的幸福危機。
關於幸福危機,朋友圈多年來一直瘋傳一篇文章,文中說,為了破譯人的幸福密碼,1988年4月,就讀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的博士霍華德金森將《人的幸福感取決於什麼》作為他博士論文的選題。為了完成這篇論文,他向市民隨機派發了一萬份問卷。問卷中,有詳細的個人資料,還有五個選項:A、非常幸福B、幸福C、一般D、痛苦E、非常痛苦。歷時兩個多月的調研,他最終收回了五千二百餘張有效問卷。經過統計,在5200多人中僅僅有121人認為自己非常幸福。然後,霍華德金森對這121人做了詳細的調查分析。他發現,這121人當中有50人是這座城市的成功人士,他們的幸福感主要來源於事業的成功。而另外71人,有的是普通家庭主婦,有的是賣菜的農民,有的是公司小職員,還有的甚至是領取救濟金的流浪漢。這些職業平凡生涯黯淡的人,為什麼也會擁有如此高的幸福感呢?通過與這些人的多次接觸交流,霍華德金森發現,這些人雖然職業多樣性格迥然,但是有一點他們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們都對物質沒有太多的要求。他們平淡自守,安貧樂道,很能享受柴米油鹽的尋常生活。這樣的調查結果讓霍華德金森很受啟發。於是,他的論文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最幸福:一種是澹泊寧靜的平凡人,一種是功成名就的傑出者?如果你是平凡人,你可以通過修鍊內心、減少慾望來獲得幸福。如果你是傑出者,你可以通過進取拼搏,獲得事業的成功,進而,獲得更高層次的幸福。畢業後,霍華德金森留校任教。2009年6月,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又翻出了當年的那篇畢業論文。他很好奇,當年那121名認為自己「非常幸福」的人現在怎麼樣呢?他們的幸福感還像當年那麼強烈嗎?他把那121人的聯繫方式又找了出來,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對他們又進行了一次問卷調查。調查結果顯示,當年那71名平凡者,除了兩人去世以外,這些年來,這69人的生活雖然發生了許多變化(他們有的已經躋身於成功人士的行列;有的一直過著平凡的日子;也有的人由於疾病和意外,生活十分拮据。),但是他們的選項都沒變,仍然覺得自己「非常幸福」。而那50名成功者的選項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僅有9人事業一帆風順,仍然堅持的當年的選擇——非常幸福。23人選擇了「一般」。有16人因為事業受挫,或破產或降職,選擇了「痛苦」。另有2人選擇了「非常痛苦」。看著這樣的調查結果,霍華德金森進行了反思,以《幸福的密碼》為題在《華盛頓郵報》上發表了一篇論文。在論文中,霍華德金森詳細敘述了這兩次問卷調查的過程與結果。論文結尾,他總結說:所有靠物質支撐的幸福感,都不能持久,都會隨著物質的離去而離去。只有心靈的淡定寧靜,繼而產生的身心愉悅,才是幸福的真正源泉。
霍華德金森教授是否真有此人、真有此事,我們不必糾結,只是,「持久的幸福來自內心的寧靜」這種一半真理一半雞湯的結論在今天這個雞湯泛濫成災的時代早已不是什麼秘密。我們隨便上上網、翻翻報紙,就能看到關於極簡生活、自在人生的各種規勸。問題在於,即使我們意識到了被名利所累,即使我們下定決心要做一個關注內心、追求幸福的人,我們仍難逃脫被物質引導、被商業利用、被幸福遺棄的命運。馬克思早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就預告了這個難題:「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
馬克思是大師級的學者,儘管青年時期為人類幸福而工作的志向始終沒變,但他並不會滿足於在個體調研基礎上的雞湯結論,他既要探尋導致人類不幸的原因,也要追究製造人類不幸的罪魁。
馬克思認為,在現代社會,阻止人類追求幸福的罪魁是資本,因為資本把營利作為終極目的,它必然不能把人當做人,而是把人當做資本增值的工具。並且,人被動做工具是不安全的,還要成為自主、自覺的工具。所謂自主、自覺的工具,就是像李宗盛的歌里唱的「還未如願見著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丟」。人搞丟了自己,自然無從聽到靈魂的召喚,只有外在的驅殼不斷地驅使你成為金錢拜物教的信徒和商品拜物教的奴隸。這個搞丟自我,自覺做包奴、車奴、錢奴的過程,被馬克思稱作人的異化。
所謂異化,就是指主體創造的客體反過來奴役主體的現象。比如,包本來是人生產出來服務於人的,可為了追求名牌包,我們反過來卻被包所奴役。儘管從初中到大學的馬原教材中鮮有提及異化這個概念,然而,人類要想讓幸福來敲門,這個概念太重要了。盧梭說:「人生而自由,卻無所不在枷鎖之中」。我們最大的枷鎖是什麼?就是我們總是錯把自我作為實現他人或者社會強加給我們需求的工具。
異化這個詞並不是馬克思的原創。最早的時候,奧古斯丁曾用異化描述人與神、人性與神性相互轉換的關係。其中包含兩層意思:首先,基督為了拯救人降臨人間,由於顧全人性而使自己取得了肉體化的人形,這導致了基督神性的喪失;然後,信奉了基督的教徒雖不是神,但通過虔誠的信仰和遵從戒律,可以使自己脫離肉體的束縛,升華到與神一體的境界。在奧古斯丁之後,格勞秀斯、霍布斯、洛克、盧梭都先後使用過異化這個詞,但是馬克思使用這個詞最主要是受到了黑格爾、費爾巴哈和費希特的影響。其中,費爾巴哈的異化概念最形象、最好理解。費爾巴哈的異化概念源自對宗教的反思和批判,他指出,不是像《聖經》所說的是上帝創造了人,而是人創造了上帝。人創造了上帝卻對上帝頂禮膜拜,上帝的存在就是人本質的異化。
馬克思從宗教異化入手深入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出現的人的全方位異化,提出了異化勞動、商品拜物教、金錢拜物教、物化等異化現象。所有這些異化現象,馬克思認為都是由資本性壓迫人性造成的。
異化勞動是相對於自覺勞動而言的。自覺勞動指的是人自己願意從事的工作,而異化勞動指的是人為了謀生而不得不從事的工作。自覺勞動的過程是很快樂的。比如女孩子烘焙、插花、整理房間,畫家創作一幅畫,作家寫作一本書,設計師設計一幅圖紙,只要是我們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無論多苦多累,我們都不會覺得厭煩,這種勞動能帶給人過程的幸福感和結果的成就感。馬克思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勞動是人的第一需要。但是異化勞動不一樣。異化勞動是我們為了謀生、為了完成上級任務不得不從事的勞動,在異化勞動中,勞動本身不是目的,勞動的結果也不是目的,通過勞動賺的錢才是目的,正是因為勞動在這一過程中成了賺錢的工具,所以勞動對勞動者而言便失去了自覺勞動中的樂趣,勞動被異化了。馬克思說:「勞動的異化性質明顯地表現在,只要肉體的強制或其他強制一停止,人們就會像逃避瘟疫那樣逃避勞動」。工業流水線上的工作是最典型的異化勞動,同時,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者與勞動工具和勞動產品相分離,勞動產品的使用價值與它的交換價值相分離,這種分離狀況加劇了勞動異化的感受,使資本主義時代的異化勞動比前資本主義時代更普遍、更難以克服。舉個簡單的例子:所謂勞動者與勞動工具和勞動產品相分離,就是說勞動者是用別人的工具為別人勞動,就像一個很喜歡做飯的人去大飯店做了廚師,做好了飯自己不能吃,這種做飯的感受肯定不如給自己家孩子做飯那麼歡喜愉悅;所謂勞動產品的使用價值與它的交換價值相分離,就像香奈兒服裝車間的勞工生產衣服的目的不是為了自己有衣服穿,而是為了把衣服賣出去為老闆賺錢,即使你通過為老闆生產衣服拿到了工資,但你肯定不會因此喜歡做衣服的過程,因為做衣服只是你為了賺錢而不得不幹的倒霉事,何況你在做衣服的同時還忍受了老闆的剝削,你拿到的工資抵不上你做的那件衣服錢。
異化勞動充斥著資本主義時代人的生活,使人的幸福感降低,但是資本主義時代最讓人難以忍受的還不是異化勞動,而是人因為深陷金錢拜物教和商品拜物教而主動選擇異化勞動。因為在資本主義時代,人的異化不僅體現為勞動異化,還有資本邏輯對人的物化。被動的異化勞動是指我必須從事一件自己不喜歡的工作,如果不做我就餓死了。主動的異化勞動是指我明明喜歡哲學卻從事了金融,不是因為從事哲學會餓死,而是因為從事金融能賺更多的錢,我願意一邊賺錢一邊忍受賺錢的痛苦。
物化在馬克思那裡指的是由商品拜物教產生的一種現象。物化的具體表現方式是物的主體化和人的客體化。人與物主客體的顛倒表現為人明明是物的創造者,卻反過來被物所奴役,人不再是人,而變成了他的車、他的包、他的房。物化現象在我們今天的時代可謂無所不在、登峰造極。可以說,在今天幾乎沒有不被物化的人,只是不同的人物化的程度有差別。正是因為人被物化了,人的價值才不體現為他本身,而體現為他穿的衣服、他開的車。物化的產生,跟資本主義形成的商品拜物教和貨幣拜物教有著直接的關係。在資本主義社會之前,人可能也會去佔有物,有錢的人去買個古董、當官的去收藏個字畫。但那個時候,人的價值,或者說人的社會地位並不體現為他擁有的這些古董和字畫,也不體現為他擁有多少財富,而體現為他的血統或者他的身份。身份和血統是不能用錢來衡量的,錢也不是擁有身份和血統的人生活的目的。所以,我們看中國古代的有錢人和今天的有錢人就很不一樣,古代的有錢人在一起是把酒臨風、吟詩作賦,他們收藏字畫因為自己懂字畫、愛字畫,他們向人展示自己的收藏是向人顯示自己是個有品位、有貴族范兒的人。今天的有錢人在一起談的主要是怎麼賺錢,買什麼牌子的衣服、什麼牌子的車。今天有錢人也收藏字畫,但是大部分人收藏字畫不是因為懂字畫,而是因為這些字畫有收藏價值,可以證明他們有錢。正是因為這個差異,所以我們古代有個詞叫附庸風雅,卻沒有個詞叫附庸品牌。
馬克思非常敏銳地洞察到了這些差異,所以他認為物化是在資本主義時代產生的特殊現象,要想弄清楚這一現象的本質,必須去研究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和這種生產方式決定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在馬克思看來,人與物的異化關係體現的是資本的增值邏輯,而要改變人與物的關係,不能僅寄希望於改變人的價值觀,倡導極簡生活和回歸自我,還必須改變資本主義給人創造的交往環境,把人從資本的奴役中解放出來。正因為馬克思深刻認識到幸福在現代不僅僅是一個價值觀問題,人們選擇何種價值觀受限制於他身處的社會環境。所以,17歲就立志為人類幸福而工作的馬克思並沒有像傳說中的霍華德金森教授那樣直接去研究人的幸福,寫一本《幸福論》,反而去研究了資本,寫了一本《資本論》。
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用了一節的篇幅專門討論商品的拜物教性質及其秘密。馬克思說,商品看上去很平凡,但仔細分析就會發現,它又是一種很古怪的東西,充滿了形而上學的微妙和神學的怪誕:「例如,用木頭做桌子,木頭的形狀就改變了。可是桌子還是木頭,還是一個普通的可以感覺的物。但是桌子一旦作為商品出現,就變成一個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物了。它不僅用它的腳站在地上,而且在對其他一切商品的關係上用頭倒立著,從它的木腦袋裡生出比它自動跳舞還奇怪得多的狂想。」
馬克思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商品謎一般的神秘性質並不來自於作為它自然屬性的使用價值,而是來自於作為它社會屬性的交換價值。「商品形式和它藉以得到表現的勞動產品的價值關係,是同勞動產品的物理性質以及由此產生的物的關係完全無關的。這只是人們自己的一定的社會關係,但它在人們面前採取了物與物的關係的虛幻形式。因此,要找一個比喻,我們就得逃到宗教世界的幻境中去。在那裡,人腦的產物表現為賦有生命的、彼此發生關係並同人發生關係的獨立存在的東西。在商品世界裡,人手的產物也是這樣。我們把這叫做拜物教。勞動產品一旦作為商品來生產,就帶上拜物教性質,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產分不開的。」
在馬克思看來,商品拜物教導致的結果是,物與物之間的虛幻的關係遮蔽了人與人之間的真實的社會關係。而商品拜物教還有個衍生物——貨幣拜物教。這種拜物教比起商品拜物教來顯得更為抽象也更為強烈。因為擁有某種商品只意味著擁有某種使用價值,而擁有作為「一般等價物」的貨幣,卻等於潛在地擁有一切商品的使用價值。所以,人們習慣於把貨幣作為萬能的神來崇拜。正如馬克思所說的:「貨幣拜物教的謎就是商品拜物教的謎,只不過變得明顯了,耀眼了。」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物化、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的分析揭示了資本主義時代人主體性喪失的核心原因,就是萬物的商品化。趙汀陽教授的疑問因此也得以揭開。為何現代社會締造了大量的財富、技術、知識,產生了結構嚴密的各種制度,宣布了更多權利和自由,卻沒有能夠增進幸福?因為現代性的本質特性並不是理性、自由性、民主性,這些僅僅是表象,現代性的本質特徵是資本性。現代人生活在資本的邏輯結構中,資本的邏輯並沒有把人當做人,而是當做利潤增值的工具。所以,我們可以在資本主義時代看到大量的雞湯文章規勸你過極簡生活,追求幸福人生,但這些文章的寫作動機卻是為了增加轉發量,打造知名度,最終變現為財富。生活在資本主義時代的人必然成為物和金錢的奴隸,因為資本主義評價人的標準不是你有沒有幸福,而是你有沒有錢。人是社會性的動物,卡耐基說人性最大的弱點就是渴望得到別人的認可。這意味著,當一個社會認可財富,並以擁有財富的多少去評價一個人時,只有極度自信和自主的人才能超脫於社會評價之外,去做一個以追求幸福為己任的人。
在資本主義時代,由於人們把錢看得高於一切,必然會與幸福漸行漸遠。因為錢是一個對比性存在,它永遠沒有看得見、摸得著的終點,只會把人帶入無窮無盡的攀比和競爭,締造他人即地獄的疏離感。在一個他人即地獄的世界裡沒有終極幸福者可言,所以,馬克思特彆強調,資本家也是商品拜物教和金錢拜物教的受害者,因為資本家只是資本的人格化,他的本性是由資本的本性所決定的,他的一切所作所為,都受資本本性的驅使。不信,我們可以把一個天才哲學家放在李嘉誠的位置,除非他放棄這一位置,否則,他絕對要蛻變成一個以賺錢為目標的人。
我從小就聽過一個非常有哲理的故事。一個富人家庭與窮人家庭一牆之隔,富人家庭總是愁雲慘淡,窮人家裡總是歡聲笑語。富人嫉妒窮人的歡笑,於是想了一個辦法,扔了一代金幣過去,從此窮人家陷入無盡的爭吵,吵著如何投資,吵著如何保值,吵著如何分配。正因為幸福不是由資產來決定的。所以,以實現人類幸福為己任的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評不是為了把資產者變成無產者,讓他為剝削付出代價,也不是為了把無產者變成資產者,讓他感受錢與幸福的不相關,而是為了讓資產者和無產者都清醒意識到資本主義帶給人類的不幸宿命,讓人們在消滅了資本主義的自由王國里有機會自主選擇自認為幸福的生活。
至於什麼是幸福?馬克思並沒有給出答案,他只是希望未來的社會是自由人的聯合體。馬克思設想,在這個自由人的聯合體中,人可以擺脫異化勞動,你可以上午釣魚、下午聽音樂、晚上從事批判工作,這樣,勞動就成為了人的第一需要,成了一件幸福的事情。不要說這樣的設想遙不可及,技術的發展已經將人帶到了人工智慧的時代,如果人們拒絕反思資本主義制度,那人工智慧做到極致,也不會用來解放人,反而成為新的為資本創造利潤的工具。更可怕的是,人工智慧人的泛濫可能把人完全變成廢物,未來的世界,會像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里預言的那樣:「機器的日益迅速的和繼續不斷的改良,使工人的整個生活地位越來越沒有保障。」「資產階級再不能做社會的統治階級了,再不能把自己階級的生存條件當做支配一切的規律強加於社會了。資產階級不能統治下去了,因為它不得不讓自己的奴隸落到不能養活它反而要它來養活的地步。社會再不能在它統治下生活下去了,就是說,它的存在不再同社會相容了」。馬克思總是強調,共產主義的出現要以生產力的發展為前提,過去我們可能不太能夠理解馬克思的意思,也許未來,人類轉變思維,可能會迎來見證奇蹟的時刻。
伯恩斯坦曾經說過,社會主義不僅是個生產力問題,還是個倫理問題。要改造資本主義,不僅要回到馬克思,還有回到康德。資本主義最大的不道德也許並不在於剝削,而在於雖然高舉人權的旗幟,卻從來沒有真正把人當做人。資本時代的問題不在於不讓人自主追求幸福,而在於忙碌的人在物化的狀態中根本無暇關注幸福這一帶有生命終極意義的問題。資本對人的奴役不是外在的,而是內在的,是韋伯說的工具理性對價值理性的全面壓制。幸福是過程不是結果,如果我們一邊忍受痛苦,一邊自以為在追求一個幸福的結果,那我們事實上追求的是別的東西不是幸福,是社會認可不是自我認可,當我們贏得一切社會強加給我們的需求之後,我們可能會發現唯一輸掉的就是自我,唯一失去的就是幸福。
如何讓幸福來敲門?馬克思的答案是,這不是一個私人問題,而是一個社會問題。所以,在一個人人向錢看的時代,馬克思不會去規勸沒錢的人淡泊名利,為了幸福向雷鋒同志學習,也不會去稱讚有錢的人吃飽了撐得學道家辟穀是高雅。馬克思從來不抽象談論道德、操守、極簡那一套。馬克思認為,人是社會人,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如果一個社會大部分人都不幸福,那一定是社會病了,要改變這個讓人一切向錢看的社會。如何改變?馬克思篤定說:「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但是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理論只要說服人,就能掌握群眾;而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所謂徹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
支持原創
這個時代,不能缺少政治學人智慧的聲音。
本期編輯: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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