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湯、米粉、水餃和手扶拖拉機
如果把昨天的春晚比作一盤菜,不知各位看官有何評價?
一到春節,吃成了很重要的事。至於吃什麼、怎麼吃,一直頗有講究。或者說,春節里的食物並不重要,一旦家裡人團圓了,不管禮節有多繁瑣,吃什麼不香?
誰的生命里,還沒些忘不掉的味道呢?今天的春節故事,關於雞湯、米粉、水餃和手扶拖拉機。
離開北京,踏上回家的路
昨晚加班,今天很早就醒了,收拾回家的行李,清洗換下的衣物,以前看回家過年的公益廣告,每個人都是大包小包,自己收拾時卻發現也沒什麼東西可帶,三兩件衣物加上電腦和手機,就齊備了。
上周日,奶奶打來電話,問我啥時候回去過年,問我回家的票買好了沒有,我說北京到南昌的火車票買著了,但是南昌到高安的票還沒搶到。她急得很,說那可咋辦?一會兒想聯繫這個人去接我,一會兒想讓我看看能不能搭那個人的便車。我開玩笑說算了算了,到時候讓我爺爺開手扶拖拉機來接我唄。
老人家就是可愛,他們在電話里說聽到天氣預報,北京零下十幾度,問我現在蓋的被子暖不暖,要不要請村裡的手藝師傅給我彈一床棉被到時候帶回北京,又說聽人說的京城米貴、物價高,怕我在北京吃不慣又怕我不敢花錢餓著自己,說備了好幾袋自家地里產的花生和年前剛做的米糖、薯片,做了一大盆辣椒醬和一大壇辣椒蘿蔔絲,讓我都帶回北京,還問我要不要順帶背幾袋下半年剛從田裡收來的好稻米。
我一一答應,跟她說到時候回北京的票我也不買了,還是讓爺爺開他的手扶拖拉機把我和這些東西都送到北京。
前幾天趁著年貨節,在網上給爺爺奶奶買了個手機作為新年禮物,以後就可以視頻聊天了,不用老在電話里喂喂喂,有時信號不好,爺爺奶奶又有些耳背,半天聽不清。給爸爸媽媽的禮物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買什麼好,索性回去再給他們買。
東西整理妥當後,我囑託房東幫我在春節期間照顧那隻養了10個多月的兔子,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土土」,儘管它並不知道這是它的名字。房東以為土土是只小兔子,怕被他給養死了,我引他到我房間,他一看,「媽呀,你這兔子夠煮兩鍋了!」
小時候的「熊貓」和「土土」
我原本養了兩隻兔子,另一隻叫「熊貓」,熊貓天性好動但體弱多病,每天蹦蹦跳跳嗅來嗅去,土土比較蠢,哦,不,是比較懶但威武雄壯,每天只關心兩件事——吃兔糧和睡覺,我要是哪天睡晚了沒餵食,它就趴在門上用爪子敲得「砰砰」響,直到我畢恭畢敬地端去兔糧才肯罷休。
兩隻兔子買來的時候還沒巴掌大,後來一個個都長到二十來斤,每天在家裡亂竄,嬉戲打鬧。有一次大半夜,我在洗澡,突然聽見有人重拳敲門,還一邊喊著什麼,我驚慌得不行,以為出了什麼事,跑出來人家問我,「這麼晚了你在跳啥啊?都十二點了,還讓不讓樓下人睡覺了?」我一回頭,兩隻兔子早已畏罪潛逃,蜷縮在兔籠一角。
去年入冬,熊貓染上了風寒,醫治後效果不佳,有天早上土土很早就開始敲門,我推門一看,熊貓已經一動不動。
出門的時候發現兩旁街道的小鋪已經全部關門,走到巷子盡頭看見煎餅攤還在,要了個手抓餅,10點,坐上約好的計程車,趕到北京西站,進站,安檢,候車,再坐上通往南昌的火車,就此離開了北京,踏上了回家的路。
北京西站
團圓是熱鬧的必要條件
我老家是一座小城,在南昌市的西邊,縣誌記載,小城建縣已經一千多年了,最早取名建成,唐朝武德年間,為避太子李建成的名諱,改「建成」為「高安」。高安地勢北高南低,中間舒緩平坦,低山丘陵與河谷平原相間,概稱「四山一水三分田,兩分道路和莊園」。
我出生的小村便在中間那塊河谷平原,同宗同姓的幾十戶人家相伴而居,入村的路上白楊樹林立,兩旁良田鋪陳,一條洪河繞村而過。洪河,就是泄洪之河,受亞熱帶季風氣候的影響,每年初夏都是漫長的雨季,夏汛之時洪河便開始發大水。
洪水像深山猛獸般兇險,往往是夜襲而來,漫過洪河兩岸,沖入地勢較低的民房和牛欄,逼得村民們黑夜裡淌水避險、牽牛,第二日拂曉,剛栽過水稻秧苗的百畝青色田野便被泥黃之水漫為平川。
但因為每年如此,村民也都習以為常,發大水時魚塘里養的魚都會趁機跑出來,村民無事可干又不肯坐著清閑,家家戶戶乾脆趁著大水泛濫時放網撈魚。朋友們總對我的名字好奇,問我是不是命中缺水,其實這條河才是我名字的由來。
印象中,小村裡的春節是熱鬧的,而這熱鬧多半是外出打工的遊子們「候鳥歸鄉」帶來的,畢竟,團圓才是熱鬧的必要條件。家裡的老人們一邊準備著春節迎親接客的滿桌子菜肴,一邊為短暫停留的子女後輩們備好家鄉的土特產。
蒸好糯米封入缸中發酵,做成甜酒,熬製糖水拌上爆米花,做成凍米糖,養了一年的豬和雞鴨也都在這時獻了身,變成了廚房案板上一桶桶的肉,市區和鎮上的農貿市場熙熙攘攘的都是置辦年貨的人,笑嘻嘻的行人大包小包里都是瓜子、餅乾、各種糖果和水果,還有各種時髦的飲料小吃。
春節的習俗大同小異,到了年三十那天,家家戶戶打掃衛生、貼春聯,掛上大紅燈籠,把里里外外收拾妥當。從年三十晚上到大年初一早上的儀式比較多,一共要打五封爆竹。
第一封是「團圓爆竹」,開始吃年夜飯的時候打,寓意闔家團圓;第二封是「關門爆竹」,年三十入睡之前打,寓意送走過去一年;第三封是「開門爆竹」,大年初一早上醒來打,寓意開門迎新,大吉大利;第四封是「祭祀爆竹」,大年初一日出之前,到村裡的地藏王菩薩廟上香放爆竹,冀望神靈庇佑;第五封是「祭祖爆竹」,日出之後到村裡祠堂門口打,冀望祖先保佑。
祠堂旁邊有幢老宅,以前太婆(爺爺的媽媽)就住在那。太婆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以前一大家子人都住在那幢土磚建的老房子里,鬧騰得很。這幢房子大得嚇人,得有百年以上歷史,鬧過革命,搞過批鬥,宅子上畫著「八仙過海」的壁畫,房樑上還寫著「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幾個大字,每個房間都寫著毛主席語錄。
太婆的住宅
房前一個大院子,院子里有四棵棗樹,一株柏樹和十來株松樹,院子外還有一條深巷子,一路通向門前的湖泊。後來子女們各自成家,都搬了出來各自建房,太婆怕給子女們添麻煩,不肯搬去跟子女們同住,一個人在大宅子里住了幾十年。
每年我和勝輝(我爺爺二弟的兒子)、鵬輝(我爺爺三弟的兒子)兩位小叔去祠堂打爆竹時,總會被太婆叫去那宅子里喝雞湯。做雞湯的雞都是太婆養的土雞,太婆每年年初開始養十幾隻小雞,能養活養大的幾隻到過年這回差不多都給殺了,有一年養活的雞不夠我們幾個人吃,她還把下蛋的老母雞也給殺了。
儘管彌足珍貴,但怎麼說呢,雞湯就是不好喝,要麼咸要麼淡,要麼就是沒煮爛。我們三個人又「沆瀣一氣」不思糧食可貴,通常是端著碗裝作邊吃邊走,走到院外巷子里就偷偷扔掉。
現在想起來真不應該的,太婆那時年紀都八十多了,耳朵眼睛都已經不太靈光,老宅子里的廚房很黑,殺雞煮湯放佐料她肯定都是磕磕絆絆,憑著感覺來的。而煮這碗雞湯,可能也只是為了能有個理由,讓後輩們在那個熱鬧的日子裡到那幢空蕩蕩的大宅子里去看看她吧。
當然,太婆做雞湯不好喝,但不等於說她廚藝不好,不得不說,太婆做米粉絕對是一流。從上中學開始,我就開始了住校生活,每年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但要說每次回家最想吃什麼,肯定是太婆煮的那碗粉。
太婆做粉並沒有什麼訣竅,也不靠什麼上好的配料,就是簡單的生薑和豬肉,家常的鹽味精醬油,有時甚至連蔥蒜辣椒都沒有,儘管食材簡單,一分食材卻好像被她煮出了八分滋味,其味無窮,口齒留香。
(插圖來源於網路)
每次她看到我回來就開始做粉,一兩個小時之後,她就會一隻手端著一隻大瓷碗,另一隻手拄著個手杖,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我家,叫一聲我的小名,然後一雙枯瘦黢黑的手就捧著一碗粉顫顫巍巍的伸到我面前,還總說,太婆沒什麼東西給你吃的,也沒什麼好吃的,就煮了碗粉。
有一次,我回來了去看她,她趕緊起身鑽到物料間里找米粉,找了好一會,對我說,太婆不知道你會回來,忘記了買粉,家裡也沒什麼別的給你吃。說完後,她也不看我,看著地面,緘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她又拄著手杖要出門去買粉,我上去扶她說不用了,下次來吃吧。她停下來甩甩手,不讓我扶,要我回去等,口裡仍念叨著,太婆沒東西給你吃,太婆買點粉來煮……
別哭了,大家都來看你的
回家過春節,新年開初就得走親戚拜年,拜年的日子有講究的,初一拜堂親,初二拜表親,初三拜逝者,初四以後就可以自由安排了。
我印象深的是大年初一,爺爺會開著他那輛平常農耕和拉貨用的老式拖拉機帶幾家子人一起去市區拜年,這拖拉機是真老,急轉彎時擺動幅度大,爺爺還得下車掰車頭。
市區的這家親戚是爺爺的叔叔嬸嬸,按照輩分,我也得叫「太公」「太婆」,每次拜年一進門,我們這群人就會被二老叫去廚房,餃子已下鍋,太公拿著撈勺往鋁合金大鍋里一撈,顛一顛水分就往旁邊的大碗里一倒,太婆撒上點蔥沫和麻辣鮮,再倒上點麻油和醬油,一碗冒著熱氣的香噴噴的餃子就算完工了。然後我們一人接過一碗,走到一邊開吃。吃餃子幾乎成了慣例,所以後來我們都說大年初一不是去拜年,是去吃餃子。
二老年紀大,後來太公有一回出門一個趔趄,摔斷了腿,做餃子是不方便了。那年拜年,我們去看他,他坐在床上看著一大家子人抽煙的抽煙,玩手機的玩手機,突然就哭了起來。
一大家子人沒反應過來,以為老爺子是身體突然不舒服了,邊問他什麼情況邊說安排大夫來看看,老爺子抹著眼淚搖搖頭,說看著大家來這裡看他,他連碗餃子也不能做給大家吃,老了真是沒用了。他的兒子連忙安慰他,說:「在旁邊的飯館裡早就訂了一桌飯菜,等下就去吃,別哭了別哭了,大家都來看你,開開心心的,哭什麼呢?」
按照規定,手扶拖拉機拉拉貨沒什麼問題,但不能上路載人,所以其實每次大年初一開去拜年都是提心弔膽。那時候傳言說交警每年春節都要平攤指標,罰夠了多少才能放假過年,並且因為罰款都是當場現交,所以也有說交警會出來「創收」。爺爺總說:「沒事沒事,公家人過年都放假,交警也是公家人,肯定也放假,就算真有上街的,肯定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過年的還會有人非要鬧得不愉快?」
爺爺的手扶拖拉機
可這些話也只能用來自我安慰,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有一年拜年回來,我們一群人就被設卡執勤的交警抓了個正著,非要罰款扣車。爺爺性格倔強,不認這個理,說每年就春節拉這一次,都是自己家裡人,平時從來沒拉過人,交警哪管你以前拉沒拉,兩方爭執不下,差點連人帶車一起帶走。
還是爺爺遞了兩根煙,說某某親戚也在市裡工作,叫誰誰誰,還是個蠻大的官,要不要打個電話打聲招呼?交警聽後忙點點頭說聽過聽過,一副很熟的樣子,沒讓打電話,擺擺手說下不為例,就放行了。後來才知道,都是瞎編的,根本沒這號親戚。
發紅包是大人和小孩玩的遊戲
那時候過年總是很有意思,總想著走親戚,儘管很多親戚一年到頭也就見這一面,還有些親戚我都不知道是哪門子親,每次都要問我奶奶,這個親戚我要叫什麼,那個我要叫什麼,儘管每次收到紅包不超過半小時就會被我媽收回,說幫我存在一個專門的存摺里,以後給我結婚買房用,當然後來她又換說法了,說「羊毛出在羊身上」,發紅包是大人和小孩子一起玩的遊戲,小孩子的任務是傳遞紅包。
記得有個親戚住的地方交通不便,坐了車之後還得換船,我每年就只有那一次機會坐船,每次都挺期待。還有個親戚住在山裡,爺爺說以前去那拜年沒有大路,路遠還難走,要翻山越嶺、披荊斬棘開出一條路來,每年都是趕早去吃個中飯,坐一會兒回來已經天黑,累得半死。
我卻總是好奇,想著什麼時候也能去一次,聽他們說山裡有野豬和狼狗,有時候還可以打幾隻野兔,順便在路邊折幾株映山紅回來。
後來山裡的親戚去世了,我從沒見過一面就再沒機會見了;後來市區的太公也走了,爺爺的手扶拖拉機放在門口已經生了綉;再後來太婆也走了,那碗「難吃」的雞湯沒人做,好吃的米粉也吃不到了。
寫到這裡,春節的氣息變得有點沉重。上回奶奶打電話還跟我說,高安的房價都一萬多了,要知道這個小城2016年的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一年才一萬四。但不管房價再高再離奇,到城裡買房仍然是村裡年輕人的目標,很多人選擇住到了城裡,儘管城裡離村裡只有五公里。現在的過年,人們常常是回來貼幾副對聯,打幾封爆竹就走了。
俗話說,「親戚要常走,不然就生分了」,而現在,老人們走的走了,後人們散的散了,我們這一代人大部分都是獨生子女,以後想走親戚恐怕都沒人。
高安站
再想想從小的玩伴們,我們曾在田間地頭打滾,曾上樹掏鳥窩,曾下河放網捕魚,曾捉青蛙釣龍蝦,後來選擇各異,有的沒讀完初中便輟學,有的讀了高中就出去打工,到現在已經沒了幾個共同話題,以至於見面只能互相問問現在在做什麼來化解尷尬。
正當我沉浸在思考應該如何度過這個春節的時候,電話響了,是爺爺,他記得我是晚上八點半到南昌西的車,上回我跟他說還沒買到從南昌西轉高安的車票,他打電話來問我是不是到站南昌,擔心我等下回不了高安。
我告訴他,在出發的前一天我搶到了轉車的票,他放下心來,說我奶奶準備好了明天的早上的飯菜,讓我明早過去吃飯。幾乎是在掛掉電話的同時,我媽發來微信,她說勝輝叔已開車去高安,會在高安站接我,她和我爸已經做好了飯菜,等我回家。
列車在初春的料峭寒風中飛馳,八個小時縱跨神州大地1600公里,窗外的景色大變了模樣,北方蒼涼的滿眼枯榮拋在車後,剛才映在眼前的薄草茵茵、無垠的稻田、連綿的山嶺、紅色的土地和氤氳在鄉間的朦朧霧氣也已淹沒在了深黑的夜色中……我知道,家鄉的腳步近了。
(寫於2018年2月12日回鄉列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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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wan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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