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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點裡的讀書聲

春天

冰雪融化種子發芽果樹開花

我們來到小河邊,來到田野里,來到山岡上。我們找到了春天。

知青點裡傳來了朗朗的讀書聲。知青點修好時,到村裡下鄉的知識青年已經返城了。知青點成了生產隊里的小學。

在一九七五年的十月天氣,生產隊里來了一批下鄉的知識青年。當一輛解放牌大卡車搖搖晃晃地駛進村裡,「打!」隊長雙喜福果斷地揮了下草帽。

「咚!咚咚!咚!」雙喜打鼓。「咣——,咣咣——,咣——」得福敲鑼。

一陣宣鬧後,知青住進了羅藏家裡。羅藏今年六十三,是個還了俗阿卡。一個人。

半月前,公社的馬書記來隊里——「雙喜福,隊長。村裡來知青哩。安排好!」「知青點還在修著哩。」「哼哼。修著?」「嘿嘿。地平了,快了!」「啊!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安排好!」

等馬書記走後,雙喜福想起了羅藏阿卡家裡的三間大房。他來到阿卡家裡——

「阿卡阿伍,好著啥。「

「啊?」

「你老人家沾毛主席的光了。知青要住你家了。」

「啊?」

「過幾天就來哩。」

「啊?」

「你老人家沾毛主席的光了。忙著,走了。「

「啊?走好。」

羅藏阿卡耳背。雙喜福隊長說什麼其實他一句都沒有聽上。過後,隊里的積極分子雙喜和得福布萊來了,讓羅藏阿卡騰出了大房,住進了東北角的閣佬里。

知青來後,把羅藏阿卡房間里里外外清掃了個乾淨。牆上掛上了軍綠色的挎包,挎包上面褡一條白毛巾,一切都整齊劃一,井井有條。東牆上,有塊《學習園地》專欄。專欄的一邊寫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一邊寫著「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園地中央貼著學習心得、思想彙報、請戰書、決心書等。第二天,雙喜福隊長給每個知青發放了草帽、鐵鍬和飯票,和社員一起勞動。

到了晚飯後,知青聚在一起。有的唱歌跳舞,有的用口琴和笛子吹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夜裡花園靜俏俏》。一個個充滿了青春年代特有的活力與歡樂;還有些不宜察覺的寂寞與彷徨。

羅藏阿卡對眼前的一切視而無聞。但他也感受到了年輕人的活力——自他還俗後,從沒體驗過的一種感動。現在家裡天天有人陪了。在他心裡突然升起了一種感激之情——他想好好地感謝一下雙喜福隊長的安排,還有隊里的積極分子雙喜和得福布萊。

知青在羅藏阿卡的院子里喧鬧著。羅藏阿卡在閣佬的炕上,偷偷地,撥動著一串菩提籽佛珠。佛珠是他出家的剃度師多吉佛爺送的。羅藏阿卡心裡清楚,留下這串佛珠是個擔驚的事情——千萬不能讓隊里的積極分子雙喜和得福布萊知道!但確實無法狠心扔了——他擔心,如果扔了僅剩的這串佛珠的話,恐怕會把自己也從這個陽世上扔了出去。

羅藏阿卡每天都伸著脖子,從窗縫裡看著年輕人的歡樂。兩片乾巴巴的嘴皮子一下一下地,像水磨盤,有節奏地磨著。是在磨滿嘴剩下的最後一顆大門牙,還是偷偷地念嘛呢?不知道。天知道。羅藏阿卡自己知道。

知青大多是十幾歲的初中生、高中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天勞動下來,男知青一頓能吃二兩的饅頭十三、四個。在夜晚,抓雞摘玉米瓜果是常事。反正是拿集體的不算偷。

泉水小溪江河湖海

泉水泉水你到哪裡去?

我要流進小溪里。

溪水溪水你到哪裡去?

我要流進江河裡。

江水河水你們要到哪裡去?

我們都要流進海洋里。

知青點裡傳來了朗朗的讀書聲。

「下課!」馬老師按了下挎在灰色中山裝口袋裡的鋼筆。中山裝口袋多,上下左右,共四個。馬老師的鋼筆一般都挎在左邊的上口袋裡。挎上後,鋼筆上部是露在外面的。看著,賊亮亮地,黑黝黝地。馬老師夾著書出了教室。

馬老師是村裡的民辦老師。解放前,在朱喇嘛辦的學校里上過學。後來隊里辦學,在馬書記的推薦下當了老師。他中山裝口袋裡挎著的黑色鋼筆是馬書記專門派人送過來給他的。當了老師後,不用下地干體力活了,隊里每年有口糧按時分配。從此,不管大人小孩都叫他馬老師。現在除少數老人外,基本上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叫什麼。

「瘋漢來了!」突然一聲充滿興奮帶著此許驚恐的高音從知青點的門口傳過來。

「呼啦——」那聲摻雜著興奮與驚恐的呼喊,像馬鞭抽打在大家心裡,學生們同時向門外的馬路奔去。有幾個調皮的布萊,乾脆從知青點東北角的圍牆啞豁翻了出去,恐怕耽誤了什麼好熱鬧。女孩們驚恐地跑進教室,關好了門窗;膽子大些的尾隨到門口,且不敢出去。

「瘋漢!」「瘋漢!」「瘋漢!」布萊們興奮地在門外喊著。三福也按捺不住,最後一個跑了出去。只見一個老漢從北面的村道向學校方向飛奔而來。

「唰——」布萊們見狀,又跑回學校里。有幾個膽子大的,不但不走,還撿了石頭向那「瘋漢」扔去。

待三福看清楚「瘋漢」後,他便不怎麼緊張了。因為眼前的這位「瘋漢」老漢,經常來他家裡——但不敢確定他是否認識自己。他還知道,這老漢有點神奇哩。

「什娜佳,好著啥?」「瘋漢」經常來他家裡。每次一進家門,「瘋漢」都這麼叫他阿娜。

「啊呀,阿伍來了嗎!」

「瘋漢」上了炕。喝了熬茶,吃罷饃。他習慣地吸了一下鼻涕,擠擠眼,露出滿口的大黃牙:「唏——。花園裡看去,大米下哩!」

「哈哈哈——」這時,屋裡炕上炕下的人都會開心地嘻笑,像是在看一場馬戲表演。

但三福阿娜信。三福跟著阿娜一起在花園裡去找大米。最終,三福阿娜找到了二粒,三福找到了五粒。

「哈哈哈——」期間,炕上炕下的人都嘻笑著,像在看一場馬戲表演。「瘋漢」在炕上做些怪異的動作和表情,擠眉弄眼,不時露出滿口的大黃牙,嘿嘿地傻笑著。

但三福阿娜信;三福好像也信了。他聽阿娜說過:這「瘋漢」老漢不簡單,村裡村外發生的大事情他能提前預知——生產隊里吃大鍋飯、發生的四清運動、村裡來知識青年這些要來的事都知道著。毛阿爺走的前三個月,他經常把口水抹在眼睛上,開始裝哭,毛阿爺呀!毛阿爺呀!地喊。後來毛阿爺真走了。他在甘肅三二家一帶還有徒弟哩——送他的布鞋多得要用大袋子里裝,扛回來都送了難辛的人;有人還在家裡偷偷地供奉他的照像著呢。他家裡人認為他瘋了,常用鎖鏈鎖住他的手腳——但他每次能輕輕地逃脫,鎖還好好地鎖著呢。他不是瘋漢,是給佛神仙借口傳言者哩!嘖嘖!

「唉!」三福阿娜小心收好了撿來七粒大米,回頭見了炕上炕下嘻笑著的人,嘆了一口氣。

三福似乎也信了。有次「瘋漢」來家裡,鄰居的喜奴阿姨問他丟失了一隻羊,那裡能找到。只見「瘋漢」從地上抓了破鞋,合起鞋面,「瑪尼瑪尼」的念幾句後扔出去,看著鞋子說:「掉到後山旱台溝里的窟窿里了。羊好著。」還有一次,河灘邊的二寶抱著布萊竄門,剛好「瘋漢」來家,他半開玩笑地說:「阿伍,這布萊病多,你看哈哩嗎?」「瘋漢」從二寶懷裡抱過布萊,二話不說,「啪!啪!」扇了兩耳光。「你這瘋漢!幹啥哩——」二寶急忙搶了布萊放到地上,脫了鞋撲上去要打他哩。眾人見狀趕忙拉開:「和個瘋漢動什麼氣。算了,算了。」「瘋漢」擦了一把鼻涕,擠擠眼,露出滿口的大黃牙,說:「可惜了!可惜了!再打一巴掌是,這布萊的七竅開了。以後要當大官哩。可惜了!可惜了!」大家一聽,鬨堂大家。二寶的氣也消了,抱著布萊和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那時,村裡革命英雄主義情緒高漲。念經算卦這些事純屬搞封建迷信。不搞陰謀詭計,不搞封建迷信,這是社員們對著公社廣場上的毛主席像保證過的——並用拆除村裡寺廟的實際行動表明了決心。前面這事,不過是大家逗逗這「瘋漢」而已。至於喜奴的羊是不是真的掉到後山旱台溝里的窟窿里了,二寶家的布萊是否會當大官也沒人去考證。

「瘋漢!」「瘋漢!」「瘋漢!」在同學們的喊叫聲中,「瘋漢」走近了。三福看清了——他右手中提著一把螺紋粗鋼釺,鋼釺的一頭彎成圓形的把手,一頭砸成菱形的尖頭,還綁著一片紅布。「瘋漢」邊跑邊把鋼釺在頭頂和身前身後揮動著,像孫猴子耍金箍棒。有時停下來,撿塊石頭扔過來。

同學的喊聲突然聽不見了。三福一愣神間,只見「瘋漢」已經站在他身邊,那閃著寒光的鋼釺頭正對著他的肚子。

三福腦袋裡「嗡」的一聲後,空空地,什麼都沒有了;腿腳也像是釘子般釘住原地,動彈不得。

三福突然覺著——此時的陽間怎麼這般地安靜啊!沒有了知青點,也不見了馬老師灰色的中山裝,還有他口袋裡多少人羨慕的那隻黑鋼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瘋漢」用手慢慢地掀開了棉襖——他破棉襖的里子里,全掛滿了破除迷信前,山城的菩薩殿里供著的荷包。

哈哈——

哈哈——

哈哈——

三福見狀,忍不住大笑了三聲。

嘿嘿——

嘿嘿——

嘿嘿——

「瘋漢」吸了一下鼻涕,擠擠眼,露出滿口的大黃牙,也樂了三嗓子。

懵然間。在同學和馬老師的詫異中,那「瘋漢」且轉了身,飛奔而去。

三福這才發現,大熱天他還穿著棉襖;光腳底起的一層老繭厚厚的,像粘了一片灰布楚楚的鞋墊。他一邊跑一邊揮舞著泛著寒光的鋼釺。在塵土風揚間,「瘋漢」慢慢地遠去。最後消失的是綁在鋼釺頭上的那片紅布。飄著,飄著。遠了。不見了。

從那日起,「瘋漢」在村裡永遠地消失了。從此,誰都沒見過。三福也沒見過。

上課了。

滴答,滴答,

下雨啦,下雨啦。

麥苗說:

「下吧,下吧,

我要長大。」

桃樹說:

「下吧,下吧,

我要開花。」

葵花子說:

「下吧,下吧,

我要發芽。」

小弟弟說:

「下吧,下吧,

我要種瓜。」

滴答,滴答,

下雨啦,下雨啦。

知青點裡傳來了朗朗的讀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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