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名導陳英雄《愛是永恆》所闡釋的時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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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一種非同尋常的影像,她可能不會引起眾生喧嘩,卻如雪中輕輕舞動的曼妙精靈,漸入人心的打動我們。我想,陳英雄執導的《愛是永恆》(2016),就是這樣一部不看便足以抱憾終身的電影。她改編自法國作家艾莉絲·費尼的小說,描述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末近百年歷經五代的家庭故事。
影片當然有所取捨,上半部主要再現范倫婷(奧黛麗·塔圖飾)與丈夫朱爾如何撫育子女,以及縈繞於幸福與死亡的陰影中,下半部重點則放在其子亨利娶了青梅竹馬的馬蒂德、查爾斯娶了嘉貝莉之後的事。
片尾塞納河邊,一個陽光女孩撲向情人的懷抱,乃是范倫婷的曾孫女,百年時光流轉,生命如幽靜的河流,奔騰不息,猶如畫了一個雪地的圓圈。這次奧黛麗·塔圖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戰,從17歲的青春芳華、婚後母親、中年單身到垂垂老矣的風燭殘年,好在影片用一種輕微筆觸呈現,有了她自《天使愛美麗》後最為驚鴻的演繹。
影片在2016年戛納電影節顆粒無收,反響平平,在我看來,這是大謬,電影節的評委們除了跟美丫們走秀,看來他們的水平都被紅地毯捲走了。榮獲「金棕櫚」大獎的《我是布萊克》(見我影評:醉美靜影‖我,不低頭)是我喜歡的電影,但《愛是永恆》絕對是一部遺珠佳作,榮贗其它獎項則綽綽有餘,且我以為若干年後世人會深曉和重新挖掘她的價值所在。陳英雄還是那個陳英雄,如一的靜謐,如潺潺流水娓娓道來。但我真的懷疑有多少人能體味其中的韻味呢。
的確,她的好非片名《愛是永恆》所能概盡,她的光芒在於映射那幽靜的角落之中,悄無聲息又纖毫畢現。她緩緩移動的鏡頭,在流動的步履中,諦聽著人生的愛與痛。她不停地閃回,極為恰切,扒開歲月的塵埃,讓人際間的愛與戀,有了某種隔空交響的契合。還有,她在節奏上的掌控,有棄有揚,都見證了她鏡語的精妙至極,可謂東方式的「禪鏡」。這是一部極其美妙又讓人無盡傷懷的電影。
只要稍加耐心,你便會發現,這不止是訴說生命的遠逝,也不單說是生命消亡後迅即被遺忘,她站在了人類最高處從歷史的宏觀角度,聚焦於一個家庭的生生去去。這種平靜的傾訴,分明是說我們人類中的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所經歷的或即將經歷的。這其中所涉的親情、愛情和友情,這其中的苦與淚,悲與喜,這其中的不舍、愧疚和遺憾,這生生不息的長流的生命,猶如一條不可見又不測的峽谷激流,這最神秘的時光之河,承載著我們人子的生命又吞沒了一切,讓人無以為返,讓我們人類徒嘆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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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英雄的高明之處在於,《愛是永恆》處處可能讓我們想流淚,但好像始終不讓我們湧出,她慢慢拉著我們一直前行,趟過時光這條長河之後,容不得我們回首,她讓我們適時的隱藏著某種不合時宜的情感,漸漸我們淺薄的感動,就被這條亘古不絕的河流悄悄淹沒。這樣的光影,很難觸及年輕人的心弦,非要經歷了悲歡離合或苦業無明的人才能有所感悟,這不僅需要時間沉澱,而且要有對於自身底蘊的回望、梳理和檢省。說白了,對於有經歷和心性高傲的人來說,要磨去其稜角才能更好的感喟。
也許你覺得話外音有點多餘,好在下半部少過上半部,本來片中的台詞就不多,即便沒有話外音,就當看一部默片,那也是很高格的影像。這是很用心的電影,其真摯之情無以言表,從頭至尾,你都會被那種精緻的場景而感嘆。只要你用心去看,每個場景,從外景的青蔥到室內的巧設道具,看起來隨意,卻極其諧和與妥貼。我甚至以為這詩意的光影,遠甚過那部平平的小說。
問題是,有多少人真正能讀懂這東方式的禪鏡,因為看這樣的電影不止需要可貴的耐心,還要顆謙卑之心,不要帶著固有的偏見和定式,甚至不要和導演之前的那幾部佳作比較,《愛是永恆》註定是獨一無二的,她延續了導演所擅長的散淡又詩意的風格,善於藏拙又處處留白。在這看不到煩人的拖沓,但她又並非那種為了敘事而敘事的匆忙,她淡化劇情,簡約的如微風那樣,分分鐘撩撥著我們觀者的心,漸漸我們也自覺和不自覺的融入其中。我們作為觀者成了影片的某一部分,這種代入感是較為少見的。他們就是我們,人類的命運都是相通的。
她所呈現的那些喜怒哀樂,本就是我們耳聞目睹的,或者說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要經歷的。如果你覺得那只是要讓人哀嘆和感動,那就錯了,當然,這裡面肯定有感動,但她闡發的卻遠不止這些。如果你想了解時光的秘密,如果你想看看生命倦怠之後眼神,如果你想聽聽疾風掠過的如浪蟬聲,你不妨停下步履細細打量,靜聽這如夢光影所帶來的歲月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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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的范倫婷和朱爾結婚後,一起育有7個子女,夫妻相愛,琴瑟相和。但好時光總是有牙齒的,它的鋒利也會切割這一切美好的光景。她先是失去了最小的兒子,37歲時她失去了深愛的丈夫,然後失去了參加了「一戰」的雙胞胎兒子,後來又失去了會彈一手好鋼琴愛跳舞的女兒伊麗莎白,再後來唯一的女兒瑪歌義無反顧的做了修女,途中病死在修道院,如同她喃喃的,人生最痛苦的莫過於白髮人送了黑髮人。
這些她深愛著的美麗生命,就是這樣紛紛離她遠去。她悲痛地說上帝讓我活著,就是要我見證我愛的人一個個離開我。20年的婚姻,丈夫溘然離世後,從37歲開始,她就一直在懷念中獨自過著陪伴子女們的生活,直到她生命的最終一刻。
每當一個生命因病離開後,就會閃現她們從小到大那歡快又瞬失的場景。影片用了一種東方水墨畫的輕描筆法,淡淡如微波帶過,好像在說我們既然留不住這些摯愛的生命,又何必耽於悲痛之中。這種深藏悲傷的表現手法,當然是一種禪意。
當每個生命來到這世界上,都要經過受洗,獻上「祝禱詞」,那種對於新生命的歡欣,四周總是漾溢在蓬蓬勃勃的綠意,哪怕悲傷之中,綠色掩映著一切。綠色是影片中最豐盛的也是最多的自然道具。綠色的豐沛映照著生命的盎然生機,讓人在悲痛中飽含希望。
或者,如果你覺得這就是一部苦逼的電影,那你也錯了。簡單地說這就是一部呈現時光如何流逝的光影,她不造作,也不矯情,更不虛飾,她如泉涌般靜靜而流。她的深蘊之味,如同潺潺沉緩的鋼琴曲,如一訴說著時光流逝的秘密。人生總是在疊影中重合,對應著上半部的范倫婷,下半部的亨利與馬蒂德,如同他父母的人生再現,撫育了一大群可愛的孩子,他深愛的馬蒂德在產下最後一個寶寶後驟然離世。
馬蒂德彌留之際,對亨利說我想要每個孩子的一綹頭髮,放在我身邊。她離去時便是生前最歡快的光景,從小她與亨利一起捉迷藏,到迎親前後的青春活力蕩漾,美麗的馬蒂德是怎樣的一點點地被時光劫掠而去,生養一個個孩子讓她慢慢喪失生命最美好的一切。這美輪美奐的光景,到底被誰一一搶劫一空,這種追問也許是徒勞的,但看不見的手,總是讓天使與魔鬼伴隨人子同行。
兄弟情深,與他倆平行之中,查爾斯迎娶了不愛笑的漂亮女子嘉貝莉,查爾斯說我不會愛你,因為我還不了解你,但我喜歡你的高高的額頭,還有你不愛笑的臉。查爾斯是憂鬱的,他很少微笑。嘉貝莉更多的時光跟馬蒂德呆在一起,甚至這兩對夫妻有過一夜共枕,這在那個保守的年代是多麼的少見。這兩對夫妻就像一對般進進出出。
但有一天,嘉貝莉目睹了查爾斯游向了峽灣,她呼喚著,但他再也沒回來。查爾斯註定屬於大海,他要找到生命的出海口。自此後,馬蒂德夫妻給予了她最大的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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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馬蒂德去世後,亨利面對這麼多孩子,他疲於應付,他哀怨又平靜地對嘉貝莉說我有一個懇請,沒等他說完,她就說我答應。他們本來就是一體。這是多麼奇妙的感情。這是與亨利母親范倫婷那一代完全不同的時代。當年的朱爾在河邊彈著動聽的吉它,她可以靜靜享受,時光是明媚的,溫馨的。殘忍的時光,就是這樣一點點地掩埋了她美好的所有。讓她最傷心的是,唯一的女兒瑪歌長大成人後,執意要做一名終生侍奉上帝的修女,她勸女兒說你能再考慮下嗎。
但當瑪歌意志如鐵,她只能隨她去了。她身為一個母親動情地說,沒有孩子的女人自會缺失生命最揪心的部分,這或是她的自我寬慰吧。如果說戰爭與疾病奪去了她那麼多深愛的生命,但瑪歌的離去,則讓一個做母親所能體味的孤冷與寒意。她多想有這個女兒的陪伴。片尾,鏡頭對準了亨利的女兒,她微笑地轉頭,這時我們看見的是藏於暗光下靜靜坐著的范倫婷那張布滿縐紋的臉,這是歷盡蒼桑又了了一切的眼神,生生滅滅,寒光一閃而逝。
人類的主宰何時饒恕過這可憐的人子。這是生命最終的哀歌。失去帶給了人子所有的回憶與懺悔的光景。盛年不再,便是爭分奪秒的人生倒計時。沒有刻意流連那寧靜致遠的美好年華,這兒只有真摯又淋漓盡致地對於人生的解碼,在收斂的光芒中微微映入。甚至沒有過多的哀怨,只有無奈的順從與默默的接受。
如同瑪蒂德去世後所閃現的往昔的歌唱「風在泣訴,做夢吧,時候到了,那寬廣溫柔的平靜,似乎降臨了,從蒼天閃耀著暈光,美妙的時刻到了。」這歌聲揪住了我的心,如同范倫婷說的最後一句話「死亡是我唯一的等待」。但光影讓她的芳華永駐,這也是虛幻人生的一部分,只有讓我們融入這光影之中,我們才能切身體味這非凡的鏡語。
的確,被人誤解也是電影遺憾的一部分,但好的光影,不會掩埋得太久。時光也是妙筆生花的自然延伸,不用過慮,好的總會涓涓而流,沉下來的只有細沙和雜碎。
不妨細細品味:她以一種不聒噪的眼光,靜靜凝視著每一個美好的人生,她註定是寧靜的,也是讓人難以瞭然和屏聲靜氣去歡喜的。她需要洗盡鉛華歷經磨難後,才會被感悟的人子在一派祥和中欣然接受。她不會鄙視不抬眼正視她的人,因為她始終是靜默的,這樣的鏡語,是稀有的,也是不稀罕被人說好的,更不要說淺薄的斥責。
我覺得,至少在思想層面及視野上,其實超越了導演之前所有的佳作,但如一的沉靜,這是他唯一不變的地方。這也正是他的非凡之處。他的堅持終將贏得如同片名的《愛是永恆》,這點我毫無懷疑。影片末尾特意註腳的是,這一家到了第三代有154人,第四代231人,第五代169人,多麼繁茂的生命之樹,盛載著廣大的愛,綿延不斷。這當然不是虛乏的炫,這只是簡明的概及而已。
讓我再饒舌一次,最後,范倫婷的曾孫女微笑著穿過人群,飛奔在塞納河邊,歡快地與情人擁抱,這是行雲流水的旋轉而永不停滯的人生,也是緩緩不息的生命之河,原來時光的秘密,就在那微波不驚的長流之中。
「知身不是我,煩惱更何侵」。在生命這條幽秘的長河中,我們同為人子,在時空的交錯中,追尋著生命的意義,拷問著這孱弱的內心,鴻毛與泰山,只是一個無法揣度的比喻,但誰也無法逃脫,誰也無法做一個冷眼的旁觀者,我們一同游弋其中,如同片名《愛是永恆》,有真摯的愛,人生便有了質量和重量,這才是最為廣袤、豐沛又可堪回味的人生。
2017、5、18
刊於《羅湖文學》2017年度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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