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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的潮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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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說,等到我們這一代,那些散落天涯的親人,很可能會變成最親近的陌生人。

2008年,爺爺奶奶與小輩在院子里合影。受訪者供圖

文|新京報記者羅芊 編輯 | 蘇曉明

校對|郭利琴

本文約3415,閱讀全文約需7分鐘

老羅是我爺爺,我倆相差64歲。

記憶中,他總是笑眯眯的,是個可愛的老頭兒。

他幾乎從不和我提起過他的過去。可打小,我就發現自己家和別人家有些微小的不同。爺爺奶奶聊天,我聽不懂,別人稱呼「爺爺奶奶」,我們叫「阿公阿嬤」。

家族的歷史被裹在爺爺幾句輕描淡寫的敘述里——「我家是外來戶」,「那時候沒飯吃,來了江西吉安」,「那時候多苦呢,吃觀音土,樹皮」。

今年春節,我回到家鄉,知道了更具體的爺爺的故事——

他是潮汕漁民的孩子。因為饑荒,姊妹離散,一個去了泰國,兩個留在廣東,還有兩個,在江西夭折。爺爺逃荒至江西後,日夜勞作,後來,與同是潮汕人的奶奶自由戀愛成了婚,才有了我們。

他這一生,被家人形容,「那是膝頭蓋聽了都會流淚的」。

去年冬天,來不及見最後一面,爺爺去世了。

我想記錄爺爺的故事,打撈這段家族史,提醒自己,別忘了從何處來。

走下去,活下去

到底是哪一年來的江西?

82歲的奶奶有些記不清了,「解放前幾年,可能是1945年吧」。

大伯給出了一個精準的年份,1942年。

這個年份,聽起來並不陌生。2012年,馮小剛導演的電影《一九四二》上映,海報看了讓人揪心——一隻指甲縫都黑了的手,拽著一隻有裂紋的空碗,碗上邊,停著一隻蝗蟲。握著碗的手臂,袖口已經磨破了一整圈,纖維翻出來,像老人的鬍鬚。

破袖口下方,寫著六個字:走下去,活下去。

電影《一九四二》海報。圖片源於網路

當時,我並沒有看這部電影。1942年,七十六年前,河南災民逃荒,離我實在遙遠。

我不知道的是,正是在這一年,爺爺隨父母逃荒至江西。

《潮州志》等許多史料都記載了那次饑荒,由於日本侵華戰爭和自然災害,潮汕各地發生歷史罕見的大饑荒,人們吃餵豬的薯皮、米糠,甚至吃樹皮、觀音土,「餓殍載道,慘極人寰」。

很多人去世了,「像腌蘿蔔一樣草草收埋」,廣東省汕頭市達濠區還留有當時的「萬人墓」,那些密密麻麻的墓碑上,沒有姓氏人名,只有「x月x日xx位」,那是當天收埋屍體的數目。

奶奶也在逃荒路上,她說,不用問路,後面的人跟著前面的人走,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找到有吃的地方,搭起茅棚就安家了。江西省內的尋烏、安遠、信豐、泰和等地,都留下了許多廣東災民。

爺爺當時的「家」,便安在吉安市泰和縣的一處荒灘上,那裡廣東人眾多,當地人管他們住的茅草屋叫「廣東棚」。

飢餓年代,賣兒棄子成了尋常事。有句潮州話講的是,「顧大勿顧細,放他去超生」,一些父母為了過活,便將較小的兒女賣給他人。《揭陽民國日報》刊登的一則新聞顯示,泰和附近,常有居民買難童,照重量計值, 每斤僅七八元。

汕頭市達濠區「萬人墓」,圖片源於網路

紮根

初到江西,爺爺只有13歲。

靠著自小太爺爺教他的掌船本事,白天幫地主家收割稻穀,夜裡去河裡「放竹筏」,走水路幫人運送木材賺錢。

過去,人們常說,做工有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撐船的苦在於河道的多變,如果船擱淺了,不管多冷,人都要下到河裡,用手搬石頭砌堤壩,讓水位變高,船才能過淺灘。

父親的敘述中,年輕時的爺爺是家庭的權威,「吃飯沒坐相,一筷子就打過來了」,「我們見到他,做事情仔仔細細的,怕經罵」。

但我的童年記憶中,他只是個頭髮花白的可愛老頭兒。每天背著手四處走走看看,院子里種滿葡萄、柚子、李子,李子成熟,領著我拿棍子敲,撲通撲通,砸一陣李子雨。

有段時間我迷養蠶,找不到桑葉,他會到處打聽,給我「變」出一袋袋鮮嫩的桑葉。

下大雪了,他救下葡萄藤上一隻凍傷的麻雀,冒雪給我送來,我們一起用紙盒和棉絮給這個雞蛋大的小傢伙安了家。

小時候,我聽不懂爺爺奶奶講潮州話,學個隻言片語便問,這是什麼意思?一次,我聽見奶奶用潮州話說了一個三個字的詞語,就一直纏著爺爺問,這是什麼意思,爺爺說,「不知道」。

我急了,一連問了五遍,爺爺一次比一次笑得厲害,每次都很認真地告訴我,「不知道」,全家人臉都笑得通紅。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三個字,就是潮州話「不知道」的意思。

可正是這個可愛的老頭兒,帶領我們家,在江西站穩了腳跟。

他年輕時強勢,奶奶記得,婚後不久,「別人40塊錢一個月請他去撐船,他不去,自己苦幹,每天晚上掙20塊錢」。

就這樣,爺爺靠自己,從一個赤著腳的「廣東佬」,成了當地的生產隊隊長。鄰居形容他,「剝了皮都會跳」(方言:形容人聰明、生命力頑強)。

在中國,潮汕地區的人以「會做生意」出名,那裡天災不斷,地少人多,養育的人民肯吃苦,非常節約,被稱為中國的猶太人。

在爺爺的言傳身教下,他的4個子女,個個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父親說,成長過程中,他幾乎沒有感受到本地人的排擠,一個原因是因為潮州人特別抱團,還有一個原因是,「你阿公是一個相當聰明的人,沒人敢欺負我們家」。

爺爺種的柚子樹。受訪者供圖

一別四十二年

饑荒過後,爺爺的母親、兩個弟弟都早早去世了,他那一代三兒三女,只剩下爺爺一個男丁。他唯一的姐姐,隨夫去了泰國,剩下兩個妹妹,寄養在廣東別人家。

成年後,爺爺和廣東的兩個妹妹都取得了聯繫。但泰國的姐姐,音訊全無。

上世紀五十年代,「下南洋」的移民們有機會聯絡親人,他們經由「水客」和一些民間僑批館,給國內的親人匯款、寄信。收款方只需將郵局轉來的「僑匯單」上寫明,收到糧食作物多少,就可取款。

遠在泰國的老姑多次匯款至廣東老家族人處,試圖從他們那裡得到親人的訊息,石沉大海。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泰國老姑又一次匯款回國時,被爺爺的妹妹羅如英發現,她將爺爺在江西的詳細地址寫成紙條,粘貼在「僑匯單」的後面,回執到泰國。自此,爺爺終於和失散多年的姐姐聯繫上。

困難年代,爺爺家總能收到這位異國老姑的匯款資助。

遠隔重洋,這對姐弟自1942年分別後,第一次見面,隔了四十二年。

1984年,爺爺和泰國的老姑在廣東相見。彼時,他們都已50多歲了,一見面,老姑大哭,「分別時,我有三個弟弟,現在只剩下你一個了」。

2002年,老姑病了,腿腳不方便,再不可能回國探親了,73歲的爺爺專程去廣州辦了簽證,飛去泰國見她。

爺爺到達曼谷的前一夜,年近80歲的老姑通宵未睡,讓人搬個椅子,坐在大門口的路邊,等候爺爺的到來。

那次,爺爺在曼谷團聚了近二十天,老姑每天坐著輪椅陪他,變著口味地吃,看大象表演,去參觀佛寺。

他們依然像小時候那樣,說潮州話,喝同一瓶水。

分別時,老姑在機場嚎啕大哭,幾十年不掉眼淚的爺爺,也忍不住一直抹眼角。

父親說,他小時候,爺爺常教他一句俗語,「暹羅錢,唐山福」。意思是,泰國華僑辛辛苦苦賺的錢,很大一部分寄給了國內的親人,這是國內人的福氣。

他叫我,不要忘記老姑的恩情。

爺爺(二排左三)與老姑((二排左二)一家在泰國留影。受訪者供圖

被留下與被遺忘的

到底哪一個才是家鄉?

奶奶的回答是,選不出來,一個是生我的地方,一個是養我的地方。

父親的回答是,那當然是江西了,廣東是「老家」。

作為時代移民的一分子,爺爺奶奶和廣東已經有了一定的疏離感,他們回廣東探親,小時候的玩伴不喊他們的名字,喊爺爺「江西哥」,喊奶奶「江西嫂」。

隨著爺爺輩的老去,我們家和老家的走動,也以年為計算單位,一年一次,甚至更少。

作為孫輩,我依然能感覺到,這個家固執地守著某種傳統,一些潮州味道,或是一些潮州鄉俗,幾十年不曾變化。

每年,我們要祭祖兩次,除去清明,冬至也極為隆重。

一個大早,爺爺會帶著全家老小,上山掃墓。男丁除雜草,清道路,女眷擺香燭,供奉食物。孩子只要能走路,都要按長幼秩序,鄭重地跪拜、磕頭、添酒、敬香。

除夕,全家人都要回到爺爺家團圓,不能缺席。進門先喝一碗甜湯,年夜飯上桌,釀豆腐、釀苦瓜、白切雞、鹹菜炆豬骨,這些潮州味道是年夜飯必有的保留節目,飯後,奶奶會給每人分一塊她做的甜粄,寓意來年甜甜美美。

去年,爺爺去世了。這些傳統,也在一點一點消失。

爺爺去世時,我在備忘錄記下的小詩。受訪者供圖

今年除夕,大伯一家去深圳和堂姐團聚了,奶奶和我們家一起過年。年廿九,父親讓我給叔叔打電話,邀請他們一家來我們家過年,叔叔說「我家6個人,太麻煩了」。

父親急了,搶過手機開始用潮州話勸,「阿弟……」,後面的話我沒有聽懂,但叔叔答應了。

父親那一代,個個都會講潮州話,到我這一代,已經沒有孩子會講潮州話了。

大家都說,等到我們這一代,那些散落天涯的親人,很可能會變成最親近的陌生人。

忽然記起,很多個看望爺爺的午後,陽光溫暖,風中有玉蘭花的香味,父輩們與爺爺奶奶聊天,講潮州話,一聊小半天。

那時候意識不到,這可能是我聽家人講潮州話,為數不多的時刻了。

小時候,電視機里說: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長大了,慢慢明白,走得到的地方是遠方,回得去的地方是故鄉。

離故鄉越來越近,「年味兒」才越來越濃。故鄉那層層疊疊的煙火、蜿蜒曲折的小路、熟悉的菜香,甚至偶起的幾聲犬吠,都是辭舊迎新的標配。我們離開故鄉在外打拚,回鄉的期待卻不曾停歇。

2018年伊始,我們再一次凝望故鄉。在那裡,8年留學生度過了歸鄉後的第一個春節,大齡女人生下了二胎女兒,一個即將消失的村落拍下了一張全村福……

我們試圖呈現中國版圖上不同風貌的故鄉,從一個個故事裡勾勒大變革時代的微觀圖景、尋找故鄉給予新時代奮進者的給養。我們記錄他們的故事,也是記錄社會發展的印痕和力量。

洋蔥話題

說說你和爺爺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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