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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里方言調查筆記

吳江三十里,地號梨花村。我似捕魚翁,來問桃源津。花草有靜態,鳥雀亦馴馴。從無夜吠犬,門不設司閽。長廊三里復,無須墊角巾。家家棹小舟,目不識車輪。勾欄無處訪,樗薄聲不聞。絲蘿不外附,重疊為婚姻。不知何氏富,不知誰家貧。更有奇女子,嫁與賢郎君。雙雙來執贄,賓賓拜起頻。留住小眠齋,款如骨肉親。我喜風俗美,更感古誼敦。逝將去故土,十萬來買鄰。非徒強張邴,兼且聯朱陳。有女此地嫁,有男此地婚。庶几子與孫,永作羲軒民。

——清·袁枚《黎里行》

黎里鎮地處蘇浙滬交界處,今行政上隸屬於蘇州市吳江區,東距上海90公里,北離蘇州45公里,南到嘉興40公里。從蘇州城向南行使約1個小時便能進入吳江腹地,電子地圖上立刻呈現出一片水網密布、湖泊交錯的地帶。

黎里和同屬吳江的同里,湖州的織里,常熟的古里,共稱「江南四里」。它在唐朝時已具村落雛形,宋室南渡後,人口激增而成為集市,到明代弘治年間更成為江南大鎮。黎里鎮至今仍保存明清遺存民居9萬多平方米,其中最具特色的是以清朝以來當地「周、陳、李、蒯、汝、陸、徐、蔡」八大姓命名的形式多樣的弄堂。全鎮至今保留弄堂115條,這在其他江南古鎮亦不多見。

黎里蒯家弄

黎里方言屬於吳語太湖片蘇滬嘉小片,當地人自稱「土話」,可與上海、蘇州等地方言順暢交流,但仍極具辨識度。

這種辨識度的最大原因來自「送氣分調」。黎里方言承繼了完整的四聲八調系統,輔音(塞音塞擦音)三分,但與北部吳語一貫的「輔音-聲調」共現模式不同,黎里話有所謂的「送氣分調」現象。「送氣分調」現象是指,清送氣塞音塞擦音聲母之後的聲調和清不送氣聲母之後的聲調有顯著差異。

就目前的調查材料,以漢語方言來說,「送氣分調」現象雖然並不常見,但在許多方言區中都有報道。其中,以吳江諸方言最為典型,對吳江諸方言的研究數量也最多。早在吳語研究的開山之作——趙元任先生的《現代吳語的研究》(1928)一書中,就已經有對吳江黎里和盛澤兩地方言的記錄和描寫。

關於吳江諸方言「送氣分調」的討論一直是吳語聲調研究中的一個「百慕大」領域。以黎里方言來說,就目前所見文獻,至少有十位學者通過各種方法,從不同的角度對其聲調進行了描寫和歸納,但分歧很大。

就我的初步調查結果而言,黎里方言中的「送氣分調」現象以中古調類為條件,出現在中古上去入三聲中,而中古平聲不出現。在發生「送氣分調」的調類中,清送氣音後的母音基頻較清不送氣明顯降低,和全濁後基頻更接近。但根據我自己的大樣本研究結果,黎里話中的「送氣分調」現象可能與前人所認為的送氣音、發聲態等因素沒有必然聯繫,不宜直接關聯。

從「語音-音系」界面的角度來看,一個區別音系特徵可以由多個語音線索共同實現,我個人更喜歡用「共謀(conspire)」這個詞。在這種「共謀」過程中,片面強調某個語音線索都有以偏概全的嫌疑。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同一個音系特徵的實現可能極具語言特性,即使在同一種語言內,不同人的實現策略也不盡相同。因此,這些結果都亟須我們提供更多的理論背景來進行解釋。

儘管江南各地風氣相若,言語互通,但若細細調查,也能發現,較之蘇州市區方言,除了「送氣分調」現象外,黎里方言還有許多的「大不同」。

例如,流攝一等字普遍增生[j]介音,「口」讀[k?j??],「頭」讀[dj?2],這種現象和蕭山等地方言一致;「歌」「哥」「可」等字皆有[?]的讀法;「騎」有[?y2]的讀法;「軟」字的讀音和上海同而與蘇州異;「年」[i]和「念」[?]韻母不同;「薺菜」不稱「謝菜」,而和大部分蘇州郊區一樣呼「野菜」;稱「吃中飯」為「吃點心」;「洗臉」稱「潮面」;「玉米」非「御麥」而稱「蘆粟」;「魚鱗」稱「魚厴頭」;「蝦」呼「彎轉」。語法上,黎里方言有較為複雜的代詞系統,這種「複雜」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較周邊吳語而言,第一人稱複數有包括式和排除式的區別,包括式為[??22 k????],排除式為[??22 t???];二是它的單複數分別都有兩套形式,第一人稱單數[??22]/[??22 n?u22],第二人稱單數[n???]/[n?22 n???],第三人稱單數[???]/[???n?u?2],第二人稱複數[??22 n?22]/[??22 n?22 t??2],第三人稱複數[???l??2]/[???l??2 t?22]。這種情況在劉丹青先生《吳江方言的代詞系統及其內部差異》(見李如龍、張雙慶主編,《代詞》,1999)一文中有已有較為詳細的描寫與分析。這些「大不同」,卻反而大大增加了我們的調查樂趣。作為一個方言田野調查者,大概沒有誰會拒絕發現不同的喜悅吧?

如今的田野調查,可能已經不能光憑一本《方言調查字表》打天下了,當然,我並沒有否認《方言調查字表》的核心地位。只是,我們不能再對自己的耳朵和經驗過分自信。科技手段應該更為恰當地被引進到調查中來,以保證記錄上最大程度的真實和客觀。但同時,我們也必須看到,科技只是研究的一種手段而並非結果,如果過分相信它,那它很多時候會變成我們的負擔。

在調查時,一部正在運轉的機器,很可能本身就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入侵者」。這點我在黎里進行EGG(電子喉頭儀)實驗時就感觸頗深,好幾個老年人對佩戴喉頭儀提出了抗議,幾經解釋才搞定,這大概是出於對未知的恐懼吧。對一個田野調查者來說,也許我們的發音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群體才是最重要的。

黎里民居

正如我的一個朋友所說:你和你的發音人相處的方式及態度,最終決定了你論文所用材料的可信度與真實性。和發音人相處也是一門學問,其實就是和人打交道,因而我們理所當然會遇到各種類型的發音人。但是,我總覺得,無論是對誰,要讓對方感受到你對自己所做工作的熱愛和執著。和方言學研究的前輩學者們相比,我所做的田野調查工作還十分有限,但是,我想說,只要你能傳達你的真誠,發音人永遠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讓你感動。

最初,我的博士論文著眼於吳江「送氣分調」的研究,選擇黎里方言作為開端,有個很上不了檯面的理由——貪圖省力。因為先前看了文獻材料,我發現黎里方言的四聲八調系統清晰,調類合併不明顯。於是就想:不要自找麻煩去找像松陵方言這種有聲調合併的方言,解釋起來十分繁複。雖有避重就輕之嫌,但如今看來,複雜和簡單都是相對的,在如今「語言單一化」的浪潮下,沒有哪一種語言(方言)不值得語言學研究者,尤其是以此為母語的研究者,好好地、詳細地、深入地進行調查的了。

我總懷著一種虔誠的信念來進行調查和研究:作為一個研究者,我固然要盡量客觀地、不介入地觀察和記錄語言,以揭示人類認知能力的共性與個性;但是作為一個某種語言使用者的個體來說,我更不能忘記自己的語言所攜帶的特定的地域烙印與文化基因。

威尼斯的暮色

正如葛劍雄先生在《威尼斯,我沒有失望》(《讀不盡的有形歷史》,2009)一文中所講的,江南故鄉的城鎮多數已面目全非,這些城鎮正在千方百計保存和恢復水鄉的風貌,如今再將蘇州稱為「東方威尼斯」,如果不是一種諷刺,也是一種誤解。我很慶幸,黎里方言,和它那質樸嬌羞的,還未被過度商業化的水鄉面貌一樣,被我在這時遇見。

黎里街景

寫在最後,但是也是最重要的話,每一次方言調查,能找到好的發音人,已經是成功的一半了。我的音系描寫是基於我的主要發音人程良權老師進行的,您為人樸實,待人真誠,最讓我感動的是一次您特意從外地趕回黎里讓我錄音,實在令我感動。我還必須要感謝黎里鎮的文史專家李海珉先生,您不光幫助安排了三次調查,更讓我知道了這個古鎮更多「不為人知」的文史故事,也讓我從起先的僅僅為了完成科研「任務」,變成了最終真真愛上了黎里,徹底沉浸在她那氤氳的暮色中。

「各位朋友,大家新年好,祝大家在新的一年當中,萬事如意,心想事成,工作順利,學業精進。希望大家在狗年,講普通話的時候,也不要忘記自己的家鄉話,多講、多聽、多用自己的方言。最後,再次祝大家新年快樂。」

—— 吳下阿濛

-end-

本期作者:吳下阿濛,攝影:吳下阿濛

原文見1772~1773號《語言文字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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