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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政:湘西行記——?水西岸的荊坪古村

6月12日,晴。早飯後,作別漂亮的旅館老闆娘,以及折騰我兩宿的蚊子,就直接去了龍潭汽車站。該站當時開通的線路並不多,縣境以外只能到懷化;而我原本還打算到安江鎮停留,看看袁隆平工作過的安江農校,至此只好放棄了。開車後,我又琢磨著是否會走320國道,這樣就能到安江;結果客車一路開到洞口縣境,未經我的允許,就在距江口鎮不遠處上了滬昆高速,轉入洪江,直奔懷化而去。

正值盛夏,高速兩邊的山林鬱鬱蔥蔥,滿目蒼翠。散佈於各個山頭的村寨,大多處於新舊交替之間;穿斗梁架結構的木屋,與光鮮亮麗的磚房錯落雜陳。我注意到,無論老屋還是新房,前面都有一塊曬穀坪,這在山裡是非常奢侈的;加之三面不高的圍欄,圈成一個半開放式的小院,又顯得與他處不同。中國北方的院落式建築,外牆皆為封閉式,而一般南方的鄉村民居,又很少圍成院落。因此,洪江境內的這種民居樣式,是否受到北方習俗的影響呢?恐怕還需要方家給出合理的解釋吧?

荊坪村,或曰旅遊部門大力推介的荊坪古村,位於懷化市區正南方15公里處的?水西岸。在荊坪大橋落成之前,由東岸入荊坪只能坐渡船。源於貴州的?水,自西向東進入湖南,到懷化後拐了一個大彎,又由北往南流到洪江,與渠水匯合,始稱沅江。荊坪則坐落在南向?水段的一個彎道內,整個村落呈扇形展開,貌似一條巨大的魚直插入?水。據說在風水學上,這叫「鯉魚得水」;又加之尾部環山,倒是塊依山傍水的寶地。考古挖掘證實,荊坪在五萬年前就有人類居住,並被命名為「?水文化」。北宋神宗熙寧年間,一個叫潘貞周的人,因遭貶謫來到五溪蠻肆虐的黔中。據說他看到此處荊棘遍地,遂以「荊坪」稱之。此後,潘貞周就在這裡安家落戶,開枝散葉,九百多年下來,散布各地的荊坪潘氏後裔早已多達三十多萬人。至今為止,荊坪村依然還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居民姓潘,因此,源遠流長的荊坪潘氏,實乃聚族而居的典型範例,古老宗族的活化石。

在描述荊坪潘氏之前,我覺得有必要耗費一些篇幅,澄清一下有關荊坪的歷史。很多介紹荊坪的文章都提到,這裡曾是戰國時期古且(音居)蘭國城址,但《漢書·地理志》已經說得很清楚,「無陽,無水首受故且蘭,南入沅,八百九十里。」無水即?水,這是說?水發源於且蘭,也就是現在的貴州黃平,因此,荊坪與且蘭絕非一處。另據《讀史方輿紀要》,「舞陽城在州北,漢置無陽縣,屬武陵郡。縣在無水之陽,因名。」這裡的「州」是沅州,即芷江,也就是說,無陽縣位於芷江以北。水之北謂陽,洛陽即洛水之陽,無陽就是無水以北。作為一個地名,無陽不會出現在南向?水段沿線,而應位於懷化以西。以東流?水段為參照,才可能出現水之北這樣的方位性描述。因此,說荊坪曾為漢代無陽縣治,就更是錯的離譜了。

胡蘭成說張愛玲,「她這樣破壞佳話,所以寫得好小說」,但我又不是寫小說,非虛構作品,必須求真求實。歷史固然任人打扮,一個真誠的寫作者,卻必須嚴肅對待他描述的對象,萬不可人云亦云,以訛傳訛。能考察的,還是儘力考察一下。所以,關於荊坪潘氏,我也不會照著別人的介紹瞎抄一氣。在我看來,如果那樣拿來主義,就沒有寫作的必要了。

從荊坪大橋下來,往南直走,就是荊坪村。一座青磚壘砌的祠堂雄踞村口,坐西向東,正對著緩緩流淌的?水,門首上書「潘氏祠」。四柱三重檐的牌坊式大門,正面嵌有各種立體式浮雕,封火牆高聳。雖說年代久遠,外觀頗為陳舊,卻依然掩飾不住昔日的豪華氣派。元朝末年,豪傑並起,出自荊坪的潘雲高也據有杭州,但在朱元璋大軍壓境之際,審時度勢,開城歸降,使杭州免於戰火。洪武帝即位後,封潘雲高為「歸義侯」。按照明朝初年的制度,貴族官僚可以在家廟祭祀先人,但那時的家廟比祠堂小得多。因此,要說潘氏祠初建於洪武年間並不準確,但無論如何,正是潘雲高的「義舉」,大大提升了荊坪潘氏一族的地位,後人才修建了這個祠堂,用以祭祀「雲高公」。因屬「九甲」一支,所以正堂上方至今懸掛著「九甲祠」的牌匾,可知潘氏祠早年實為支祠,而非宗祠所在。

由此看來,荊坪潘氏,數「九甲」一支人才多,所以才會有「九甲祠」在荊坪村一枝獨秀。聽說文革初期,破四舊的紅衛兵也想呼啦啦砸掉這座老祠堂,所幸族人同仇敵愾,一致對外,潘氏祠才存留至今。根據祠堂內的碑文顯示,族人經多次協商,最終同意聯祠,且於1993年6月23日,農曆五月初四,在合族大會上正式宣布,「原九甲祠改為潘氏宗祠,共同管理,共同維修,為合族祭奠之中心」。至此,在貶謫荊坪九百多年之後,潘貞周及兩位夫人的牌位才被供奉在宗祠正堂之上,接受合族的祭拜。

聽族人介紹,他們供奉的始遷祖「貞周公」,實為宋初名臣潘美之後,而潘美就是《楊家將》故事裡的潘仁美之原型。當然,真實的潘美絕非大奸大惡之輩,相較於楊業(楊繼業),他的戰功其實更大。跟趙匡胤的關係也非常親密,名為君臣,實為兄弟。至於楊業之死,其實跟潘美無關,都是監軍制惹的禍。潘美雖因此連降三級,但轉年就重新提拔了,而監軍王侁卻落得個「除名,隸金州」的下場。據《宋史》記載,「潘美素厚太祖,信任於得位之初,遂受征討之託。……平嶺表、定江南、征太原、鎮北門」,終年67歲,死後「贈中書令,謚武惠。咸平二年(999年),配享太宗廟庭。」——為人臣子,哀榮已臻極致。後世《楊家將》頌楊貶潘,不過是讓後者替趙宋皇室背黑鍋,真實的歷史卻被遮蔽了。

根據洞口縣潘氏族人潘玉的研究結果,潘貞周是潘美第三子惟正(或曰惟道)的重孫。惟正生承宗,承宗生天英,天英有五子----貞周、明周、能周、元周、尊周。北宋神宗熙寧初年(1068年),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潘貞周橫遭貶謫,由山東青州府臨朐縣遷至荊坪,因助章惇平蠻,被擢升漵州頭角總領,主管稅賦、糧餉,還娶了過去盤踞漵州的蠻酋舒德郛的女兒做二房,也就是牌位上的那個舒氏。後來舒氏被誥封夫人,死後與原配姜氏一同葬於荊坪村尾,潘貞周則長眠村頭。夫妻三人一同守護著這塊寶地,直到今天。

按照潘玉的說法,潘貞周到荊坪是熙寧初年,但潘氏祠供奉的牌位上卻顯示,「宋熙寧七年由魯遷黔」,這就有出入了。一些介紹荊坪的文章還說,潘貞周是在這一年被「謫守漵州」,甚至含糊地提示與王安石有關。因為正是這一年,王安石被罷相,「知江寧府」,變法宣告失敗,一些新派人物紛紛離開京師。但潘貞周只是武略大夫,一個級別不高的武官而已,又遠離京師,能跟變法扯上多少關係呢?所以,相比之下,我更樂意相信潘玉的結論。潘貞周被貶後,估計官位已經給擼得差不多了,碰巧趕上章惇來湘西剿匪,才又重沐皇恩。因此,潘氏族人將貞周公遭貶的時間定為諸蠻皆平的熙寧七年,也算是順理成章。

然而,潘貞周究竟為何被貶,我還是沒能找到答案。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後潘氏族人在荊坪繁衍生息,傳宗接代,歷宋、元、明、清至今,九百多年從未中斷。一個姓氏,一個村落,一個宗族,還有一個祠堂,所謂的「聚族而居」,也就不過如此吧。

社會學研究表明,農民社會最主要的特徵是,家庭(家戶、家族)充當生產及消費的最小社會單位。家庭成員同居共財,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誕生之前,曾普遍存在於人類社會各個不同的文明圈。在這種習俗控制的區域,所謂個人並不存在。就財產權而言,父母與子女之間,家庭與成員之間,也沒有截然的界限。與之相對應的是,現代社會恰恰以個人為基礎,由個人充當社會最小單位,因「他(或她)」是「「他(或她)」自己,而成為一個宗教、法律、政治、經濟的實體。無論家庭或宗族,都不再高踞於個人之上。唯有個人真正出現之後,才可能由他(她)們組建一個不依靠身份來識別個體的社會,並依靠單純的契約建立人與人之間的對等關係,如此,也就實現了由法學家梅因指出的由身份到契約的轉變。在人類歷史上,這樣的轉變,最初是由英格蘭人推動並完成的;也正是他們,引領著世界進入現代。然而,為什麼是英格蘭?托克維爾會歸因於基督教,孟德斯鳩則上溯至日耳曼叢林,對此,基督徒和無神論者始終爭執不休。但無論如何,兩種因素都與東方無涉,與中國無涉。

宗族不會帶領我們進入現代,因為後者最核心的理念就是自由與平等。宗族強調上下尊卑,哪來的自由?哪來的平等?現代社會要求個體與個體以信任為前提,通過雙方認可的契約建立共贏的關係,但宗族卻是以鄰為壑、內外有別,評判事物持雙重標準。所謂「圈子文化」,其實就是宗族文化的殘餘。時至今日,可能還有人試圖調和宗族與現代社會的關係,讓前者在現代世界領有一席之地。然而,現代社會原本就是衝破宗族的桎梏噴薄而出的。我們的傳統沒能孕育現代,現代也只會將其拒之門外。

順著青石鋪就的小路,我在村裡轉了很久,直至日暮將斜。青磚的宅院,參天的古樹,碧綠的荷塘,悠長的巷道,無一不在述說著荊坪潘氏難以言盡的歷史。九百多年啊,在?水西岸的這片土地上,究竟上演了多少悲歡離合與愛恨情仇呢?其中的血與火,汗與淚,又豈是文字所能盡述的?但不管怎樣,潘家如果出一個有心人,搜集足夠的資料,還是能將荊坪的故事寫成一部厚厚的大書。然而,她會引領我們走進現代嗎?很顯然不會。歷史應該是線性的,世界也是流變的。我們不需要循環往複的生活,過去的,就應該讓她過去。充其量,她或可作為一個標本,幫助我們去認識,自己從哪裡來,又該往何處去?

村口有一棵高齡古樹,可能活得太長吧,它已經倒了,但生命猶存,橫在路上,如長虹卧波。樹上有塊幡,寫著「神樹有靈」四個字。看來老而不死,就容易順勢成精。所以有些人會把自家孩子的名字寫在一塊紅布上,又緊貼樹身,這樣就能獲取主導生命的「靈」,讓孩子無病無災,健康成長。弗雷澤在《金枝》一書中,羅列了大量的事例,去展示這種人類童年的精靈崇拜,又用詩意的語言滿懷深情地寫道,「多少世代中,大批的神靈曾經與我們非常接近,許許多多的神靈逐漸從我們身邊退去,越退越遠,……只有在詩人的夢幻中,只有在演說家熱情奔放的語言中,才能偶爾見一下遠遠退隱了的神靈的旗幟在最後飄動,才能聽到他們不可見的翅膀的扑打和嘲弄的笑聲,或天使抑揚的音樂在遠方消逝」——這是一百多年前寫下的文字,很顯然,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注:

.《今生今世》,胡蘭成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對北宋名將潘美公世系源流的考證》,潘玉撰,潘氏宗親網。

.《宋史·本紀第十五》

.《金枝·巫術與宗教之研究》,弗雷澤著,大眾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776頁。

2018年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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