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是上帝不在的地方
科幻(科學幻想):根據有限的科學假設(某些東西的存在,某些事件的發生),在不與人類最大的可知信息量(如現有的科學理論,有據可考的事件記錄)衝突的前提下,虛構可能發生的事件。(來自百度)
關於科幻的定義莫衷一是。在我看來,符合真實社會情況、涉及人類未來的小說就是科幻,無關軟硬真偽。因為它們都從現實出發,在作品裡虛構未來,表達對人類發展的憂慮,或是科技給社會帶來的不安。相較於奇幻、魔幻、玄幻等,沒有哪個像科幻一樣大膽地探索未來,深切流露出對人類的反思和憂慮。
它們偏向過去,科幻叫我們看向未來。美國是科幻的搖籃,而中國與之差距較大(玄幻倒是nb),因此這裡涉獵一下,提高見識。
電影《雲圖》
《地獄是上帝不在的地方》
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名叫尼爾·菲斯克的人,講訴他如何變成了一個敬愛上帝的人。
這是個天使能夠降臨人間、死者的靈魂能夠顯現的世界,大部分人們都無比信仰著上帝。重點是尼爾的妻子莎拉去世了,而他愛她的妻子遠超上帝。
每次天使的降臨都會導致凡人的死亡,降臨的地方會出現大地裂開等天災,同時也會帶來神諭,治癒那些帶著病痛的人。莎拉在一次天使降臨時,不幸遇害。她當時正在咖啡館吃東西,被天使的火焰擊中發生爆炸,身上插滿了玻璃的碎片,失血過多而死。目擊者告訴尼爾,莎拉的靈魂去了天堂(可以被看見)。但只有虔誠信奉上帝的人才能去天堂,尼爾想死後去天堂與莎拉永遠在一起(成為他活著最大的願望),開始尋找解決問題的道路——拋棄對上帝的怨恨,並全心全意地信仰他。
因為上帝是真實存在的(儘管書中沒有出現),天使是真實存在的,天堂和地獄是真實存在的,神跡也是真實存在的,一些信仰上帝的人不得不揣摩上帝的旨意。
尼爾出生時左腿先天畸形,比右腿要短。他認識的人大多認定是上帝所為,但尼爾母親懷他時並沒有發現任何天譴的跡象。這只是妊娠發育不良的結果,僅此而已。在他母親看來,責任要算在他父親頭上——他付不起手術費。當然,她從未公開說過。
雖然同學嘲笑他時常把上帝掛在嘴邊,但尼爾從來沒有因為他們的惡作劇責難過上帝。
尼爾雖沒有墮入怨恨上帝的陷阱,卻也沒有一躍而起達到敬愛上帝的地步。在他的成長或性格中,沒有什麼東西能讓他向上帝禱告,以獲得力量或安慰。成長過程中的種種考驗,或出於偶然,或出於人手,他也完全依靠人類的力量迎接這些考驗。長大成人後,他和許多人一樣,對上帝的行動並沒有切身體驗。天使降臨是別人的事,這些事他只在晚間新聞上看看而已。他自己的生活完全是世俗的。就他而言,生活在繼續,不管是好是壞,完全不需要上界的干預。
那次天使納撒尼爾的降臨導致8人死亡,莎拉也在其中。他在市中心顯形,治癒了2個癌症患者、1個癱子、1個盲人,但並沒有帶來什麼口信,只在離去時發出雷鳴般的吼聲:一睹上帝的偉力吧!當天8名死者中,3人的靈魂上了天堂,比例和正常死亡差不多。而受傷者有62名,由於這種損失的性質,所有商業保險公司均拒絕賠付。大批民眾因此變成堅定的信仰者,有的出於感激之情,有的出於畏懼之心。可惜,尼爾並不是其一。改變他的另有其人。
賈尼絲·賴利生來就沒有雙腳,只有兩片軟趴趴的鰭狀腳連在髖部。她的殘疾才是遭了天譴。賈尼絲的母親在孕期開車時,路上突遇一陣大冰雹,導致車子失控,撞在電話亭上,這時一團銀光破空而去——後來知道是巴迪爾天使。隨後檢測發現,還沒出世的賈尼絲沒了雙腿。本來她很可能成為另一個尼爾,但是賴利家後來出了一件異事——四位已逝的親戚在他們面前顯形,金光繚繞,帶著親切的笑容。儘管來自天堂的靈魂什麼都沒說,但賴利夫婦從此堅信發生在女兒身上的事絕不是一種懲罰。於是,賈尼絲始終認定自己喪失雙腿是來自天堂的善意。
她自信、富有魅力,長大後開始在人們面前宣講,鼓勵殘疾人身殘志堅,漸漸有了一批追隨者。直到有一天,天使拉謝爾的出現。地面劇烈地震動,賈尼絲在門口看見天空中一道銀光閃過,隨後昏了過去。蘇醒後,她大吃一驚。她看見了自己的雙腿,修長又結實。
賈尼絲自然認為這是上天的賜福,謙卑地感激。但到了互助團體第一次集會時,一種負疚感爬上心頭。在那裡,兩位癌症患者沒有得到治癒,他們為此而傷心。賈尼絲不禁彷徨:為什麼自己受到賜福,而別人卻沒有?
【互助團體:每次天使降臨,目擊者就會組成的一個團體,聚在一起討論他們共同的經歷對自己生活產生的影響】
後來在她繼續宣講中,遇到很多麻煩。有人發問:重獲雙腿是不是意味著她通過了來自上界的考驗。賈尼絲無法回答,因為她不能保證別人的殘疾也總有一天會痊癒。她感到不安,因為她失去了說服別人的資本。
就像聖經中講述人存在原罪和本罪,但這些是建立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法則」之上。一旦失效,我們就難以說服別人。
她決定暫時把自己的遭遇當作一種需要克服的障礙,就像從前失去雙腿一樣。後來她被邀請去演講,這次的聽眾是納撒尼爾下凡的目擊者。她對聽眾解釋道:重獲雙腿對她而言是一次全新的考驗。而尼爾恰在其中。
他感到憤怒,難道她重獲雙腿的好事能和自己失去妻子相提並論嗎?他向她發難: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會感激零涕,她卻抱怨個不停。深陷悲痛的尼爾完全不明白上帝為什麼贈給她一件她完全不需要的禮物。賈尼絲也因此疑慮重重,對上帝的旨意開始猜疑,是賜福?是懲罰?還是又一次的考驗?
另一個改變尼爾的人是伊桑·米德。伊桑出生於信奉上帝的家庭中,家庭情況比一般人好點,伊桑的父母把這些都歸功於上帝。他們沒有目睹過天使和異象,只是單純地相信,自己所有的好運都是直接或間接由上帝帶來的。他們的信仰沒有受過什麼嚴峻的考驗,他們對上帝的愛以對生活現狀的滿足為基礎。
伊桑不一樣,從孩子起他就認為上帝對他有個特殊的安排。他盼望著遇上一次神跡,幫助自己明確生活的方向。本來他可以去聖地,但覺得有些過分。他並沒有絕望到那種地步,始終留心觀察那個偉大日子到來的種種跡象。後來因為目擊了天使拉謝爾的下凡,認識了賈尼絲,認為她或許能告訴自己一些什麼。
【聖地:某些常常發生天使下凡的地方,大多環境惡劣偏遠。通常是絕望者最後孤注一擲的地方,或是希望碰上奇蹟治癒自己的身體,或是希望瞥見天堂之光治癒自己的靈魂。】
賈尼絲之前從未希望過自己擁有雙腿,但如果她出生時雙腿健全,後來才失去,那麼她的想法可能就不一樣了。她從來不否認這點。對於她的疑惑,伊桑提出自己身為圖書管理員,可以為她做些研究。他們試圖尋找這種先例,但毫無結果。賈尼絲於是決定長途跋涉去朝聖(在已逝親戚沒有以異象形式出現明確上帝意圖的情況下),以無比感激和謙卑之心回報上帝這份厚禮。伊桑全力支持,並認為這是上天向他暗示的天啟。他打算和賈尼絲一同去朝聖。
而此時的尼爾仍然身陷悲痛之中。如果自殺可以解決問題,他早就自殺了,但自殺的靈魂只能去地獄,無法和莎拉相見。莎拉不上教堂,心裡卻以自己的方式默默敬仰著上帝。本來她是最能說服尼爾信仰上帝的人,現在卻不可能了。互助團體里也有和他處境相似的人,一個叫菲爾·索默斯的說:如果把敬愛上帝當作手段,那麼這種愛顯然是不真誠的,註定會失敗的。還有一部分人認為根本不該敬愛給人們帶來痛苦的上帝。這個團體散發惡魔(墮落天使)的語錄,宣稱人們應該按自己的理智和本能行事,不該落入上帝的圈套。當然,他們都下了地獄,帶著高傲自豪的態度。
全能並非萬能
上帝說:我能在悲劇中創造出善果,但並不代表我造就的悲劇(看電影有感)。上帝因為全能可以創造出世界,但他不是萬能的,並不可以控制萬物。真正萬能的東西恐怕只存在於人類的臆想中。
魔鬼不受上帝的管束,來去匆匆,不經常光顧人間,出現後不會給人們帶來好運或是破壞。許多人碰到他們時會詢問上帝的意圖,魔鬼的回答千篇一律:自己的事自己決定,我們就是這麼做的,建議你也這樣。
尼爾面前只有一條出路:找個理由愛戴上帝。他找到本尼·瓦斯克斯,一個被天堂之光抹去眼睛的人,希望他能幫助自己。本尼告訴他天堂之光的美麗,在它面前任何懷疑都會煙消雲散。儘管本尼打了很多比方,但卻無法用自己的言辭重現。本尼的話含糊不清令他失望,他尋求其他幫助。神父告訴他:接受自己不能理解的神跡;精神指導書上說:認識到自己不能全部解決的問題,承認需要上帝;電視傳教士:接受痛苦——也許不能讓你更幸福,但抗拒它會加重上帝的懲罰。
【天堂之光:出現在天使下凡和重返天堂一瞬間,一般人看見會失去視覺器官,顴骨緊挨著前額,宛如從不存在。這種無眼人稀少而有名,無數教堂希望他們充當發言人。】
尼爾覺得沒有效果,最後他試圖和莎拉父母談談。結果,尼爾不僅沒有得到同情,反而被怪罪莎拉因他而死,是上天對他的警告。他們現在一口咬定他的畸形腿正是遭了天譴,如果他能及時醒悟,端正態度,他們的女兒或許不會死。
尼爾並不贊同的岳父母的話。但他不禁彷徨起來,有點拿不準了:如果他以前是個信徒,或許真的不會落到今天這一地步?他想,或許真的應該生活在一個由宗教信仰構成的故事中。至少,故事裡總是好人受賞,壞人遭災。哪怕區別好壞的定義有點不清不楚,總比生活在一個毫無公道可言的現實中強點吧。當然,生活在這種講究原罪、認定人人生而有罪的故事裡有個壞處:自己莫名其妙變成了一個擔上一份罪孽的罪人。但它也有一個好處:能讓他跟莎拉團圓——他自己不信上帝的態度可沒有這個好處。
尼爾一天比一天絕望,他想去做追光者。雖然成功的幾率不大,但至少有這種先例——巴里·拉森事件。巴里是一個連環殺人犯,曾在處理最後一具屍體時看見天堂之光,被處決後大家親眼看到他的靈魂上了天堂。更具諷刺的是,他在報紙上還看見賈尼絲即將動身朝聖的消息。
【追光者:為了一睹的天堂之光而朝聖,冒著巨大風險等待和開車追蹤的人。】
尼爾的第一反應是憤怒:到底要多少福祉才能讓這個女人滿足?細細思考後,他拿定了主意——如果這個才接受過賜福的女人都覺得應該尋求上帝的幫助,對這個賜福來一番討價還價,那麼,遭受了如此慘痛損失的他更應該這麼做。
尼爾在一次巡行聖地時遇上了伊桑,伊桑邀請他回自己的帳篷共進晚餐,之後遇見了賈尼絲。當他們知道尼爾是個追光者,都勸他重新考慮。對他們的關心,尼爾僵硬地表示了感謝,然後離開。
功夫不負有心人,尼爾終於等到最後的時刻,下凡的是天使巴拉基爾。
沒有雨,也沒有風,只有團團烏雲,濃雲中不斷亮起閃電。所有追光者都在通過電台相互傳遞消息,估算天使的前進方向和速度,沖向東北方的尼爾搶在了天使前頭。開始的時候,他還可以通過計算雷鳴和電閃的時間差來估算離天使的距離,但沒過多久,閃電一個接一個,炸雷響成一片,他再也無法將某一記雷聲和特定的閃電聯繫起來。
尼爾看見了烏雲上的天使,這一幕讓他感到震撼,全身僵硬。就在這時,車子撞上一塊冒出地面的岩石,騰空而起,車頭被撞得像鋁箔一樣擠成一團。強大的壓力壓碎了尼爾的雙腿,切斷了他的股動脈。尼爾開始流血,慢慢走向死亡。他絕望的看著閃電的漩渦漸漸離他而去,後悔地流下了眼淚。淚眼朦朧中,他看見賈尼絲和伊桑向他奔來(出事地點距離伊桑帳篷不遠)。隨後一道天堂之光划過,賈尼絲一頭栽倒。尼爾抬頭向上望去,但看到的只有烏雲。上帝好像在奚落他,既讓他目睹寧肯犧牲也要得到的東西,又讓他夠不著。就在這時,另一道天堂之光刺透了烏雲,落在陷在車中動彈不得的尼爾身上,抹去了他的眼睛。同時,這道光向他展示了理應敬愛上帝的全部理由。
他敬愛他,全身心、無條件的愛著上帝,人類成員彼此之間從不曾有過這種深深的愛。「無條件」其實是個很不恰當的修飾語,因為即使是「無條件」,這個詞本身也暗含著一種場景,一種前提,一種「條件」,而尼爾卻再也不需要這一切了。宇宙間萬事萬物無一不是應當愛戴上帝的明證,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礙對上帝的愛,連稍稍擾亂這種愛都做不到。……
他唾棄自己此前的種種憤怒、彷徨和對答案的追求。為了過去的痛苦,他萬分感激上帝,為了以前沒有認識到這是上帝的賜福,而無比悔恨,為了現在在上帝照拂下洞見自己生存的真正意義而欣喜若狂。他現在明白了,生命只是一份上帝慷慨賜予、接受者其實不配享有的厚禮,即使最有德行者都不配享有生命這份殊榮。
對他來說,一切疑難已經迎刃而解。他懂得了,生命中的一切都是關於愛——哪怕是痛苦,尤其是痛苦。
幾分鐘後,尼爾失血過多而死,但上帝照樣把他打下了地獄。伊桑是唯一的目擊者,他明白了,這就是上帝為他所做的安排:追隨賈尼絲來這,看到她無法看到的一切。
回家之後,賈尼斯重新開始佈道,主題不再是鼓勵殘疾人克服身體的障礙,而是反覆描繪上帝造物的無比美麗。儘管聽眾人數減少了,但她毫不在意,因為她對自己宣揚的內容有著絕對的信心。
伊桑辭去工作,不顧妻子的離開,成了一名佈道者,向大眾宣講自己的經歷,告訴大家發生在尼爾身上的事。他告誡人們:生活中沒有徹底公平,死後同樣如此。上帝不代表公正,不代表仁慈,也不代表憐憫。只有徹底理解這一點,才能成為真正的信徒。
對於地獄的大多數居民來說,這裡與人世間沒有多大區別。地獄的主要懲罰是對生前沒有信仰上帝的悔恨。看見天堂之光後,尼爾認識到人世間上帝無處不在,但地獄裡卻沒有上帝的身影。這裡的一切,都會使尼爾產生深切的痛苦。但不同的是,人間的痛苦是上帝之愛的一種表現形式,這裡的痛苦卻是上帝不在造成。
尼爾依舊愛著莎拉。他知道自己墮入地獄不是因為他做過的任何事,也知道自己完全沒有理由下地獄,但這些絲毫不能削弱他對上帝的愛。即使存在升上天堂的可能,他也沒有懷抱這種希望,心裡已經不存在這類慾望了。
尼爾知道,現在的他已經離開了上帝的視線,上帝不可能以愛作為對他的回報。但這依然沒有影響他的感情。愛無條件,亦無所求,甚至不求任何愛的回報。
人們面對現實有「三步走」:能接受的就接受,不能接受的就改變,不能改變的就離開。有時,逃避是一種選擇,無關懦弱與可恥。但再怎麼逃避也逃避不了這個世界。故事中的尼爾可以逃避不去信仰上帝,但是逃避不了失去妻子對他生活的影響。即使是痛苦也是上帝賜予我們的禮物。
如果我們想像故事最後的場景,就會被其感動——在地獄一群悔恨者中,尼爾帶著對莎拉的思念,獨自一人信仰著上帝,哪怕上帝不在這裡。故事的名字也間接了暗示了結尾,告訴我們這是一個關於「真正的信仰」的故事。
依我看,生活妙就妙在:我們不能脫離悲傷,但能從悲傷中脫離,靠信仰(光)與他人的愛(熱)救贖自己的靈魂。
李克勤譯
【特德·姜,美國華裔科幻小說作家,至今只出版15篇短篇或中篇小說,卻獲得4次星雲獎、4次雨果獎、3次軌跡獎、4次日本星雲獎、斯特金獎、坎貝爾獎、所有(美國)科幻大獎。《地獄是上帝不在的地方》2001年包攬雨果獎、星雲獎和軌跡獎,僅1萬多字。】
附1《Science fiction when the future is now》
選自2017/12/20《自然》,書籍與藝術版塊
原文作者:Lauren Beukes, Kim Stanley Robinson, Ken Liu, Hannu Rajaniemi, Alastair Reynolds & Aliette de Bodard
六位科幻作家為我們解析這個失序的時代在他們筆下的涵義。
AlphaGo、假新聞、網路戰爭:2017年的當下已經讓我們感到相當科幻了。彷彿過不了多久,人類就會在太空和海底定居;當然,這也意味著核戰爭和流行性疾病可能會不時來叨擾。伴隨著極速變革的科學技術和愈發反烏托邦的日常,科幻小說該何去何從?它是否會被主流小說接棒取代?
《自然》請到六位知名科幻作家:Lauren Beukes、Kim Stanley Robinson、劉宇昆(Ken Liu)、Hannu Rajaniemi、Alastair Reynolds和Aliette de Bodard,在不平凡的一年落幕之時,請他們談談科幻小說能給我們帶來些什麼。
「非洲未來主義」的力量
文 LAUREN BEUKES
在這個充斥著災難性氣候變化、難民危機、極端保守主義崛起的時代,科幻小說是否仍然和我們息息相關?答案是肯定的:不在於它對未來世界做出的預測,而在於對置身其間的我們的剖析:我們到底是誰?
小說家Ursula K. Le Guin在她1973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離開奧米勒斯的人》中描繪了一個虛幻的烏托邦,它的存在來源於一個人所共知的慘痛代價:在奧米勒斯地下的一間房間里,一個孩子在無邊的污穢和陰暗中飽受折磨,為他人的快樂接受著懲罰。
對我來說,奧米勒斯是幫助我理解自己作為一個在種族隔離制度下成長起來的南非白人,自己所處的那個世界的有力途徑。白人只佔全國人口的9%左右,但直到1994年,他們都在用種族主義、毫無人道且暴力的政權挾持其餘所有國人,逼迫有色人種去做契約勞工,讀低等學校,用催淚瓦斯、槍擊、暗殺小組和酷刑農場來鎮壓反抗。
科幻小說使得我們能夠在動亂不安的時代規避那些老生常談的話題。我們可以展現各種想法和場景,因為身而為人,我們理解寓言、神話和諷喻,聽得懂TED演講,辨別得清倫理方面的電車難題。小說是我們和自己作鬥爭的場所。通過想像那些不可想像的事情,現實可能變得更容易忍受了。
非洲未來主義是一場集科幻小說、魔幻、傳統信仰、黑人歷史和文化於一體的藝術、美學及哲學運動。代表作有奈及利亞裔美國小說家Nnedi Okorafor的跨風格作品;塞內加爾導演Selly Raby Kane於2017年出品的虛擬現實電影《另一個達喀爾》;肯亞導演Wanuri Kahiu的「非洲泡泡糖」藝術;馬拉維作家Shadreck Chikoti筆下險惡的烏托邦《阿左托王國》(Malawi Writers Union, 2015)。所有這些作品都聚焦於發展中國家特有的社會問題,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是如何通過創意十足且出乎意料的另類方式來予以回應的。
非洲未來主義最激動人心的方面在於其敢於想像「黑暗大陸」的未來——這一標籤如同令人憎惡的狗皮膏藥,很久以前便被貼在身上。非洲未來主義不一定是關於想像出來的另類城市,而是關於真實的、正在進行中的、遍布整個大陸的分裂和去殖民化。
南非1997年推行的民主憲法基於「烏班圖」這一非洲哲學原則:人因為他人才為人。這是一種理性人道主義理論,即我們彼此聯通、互相依存。最有趣的科幻小說不僅從科技對我們的影響的角度來探尋人何以為人,並且思考我們是如何利用它的。而在南非,面臨獨特的挑戰和資源的匱乏,我們做出相應的計劃並為之努力。在科薩語中,這一行為被稱作vuku』nzenzele——起來為自己而奮鬥。
非洲的創新就像一隻自給自足的喜鵲:從各類學科和傳統中提取最精華的部分,以有效干預我們的獨有處境。本土社會知識必須和傳統科學和藥學並肩,例如首創智能手機支付應用(如Mpesa),造風箏以用作地理考察的無人機,給肺結核和艾滋病藥物治療中的病人發送提醒信息等。Vimba應用聯通了強姦案倖存者和危機干預組織;開普敦附近斯坦林布希大學的研究者們研發了納米纖維茶包來過濾農村地區的水。
但我們的獨特性亦在於我們是如何講述自己的故事的。這包括關於25萬年前的一種古人類——納萊迪人的考古發現。一支全部由女性組成的「地下宇航員」隊伍下到約翰尼斯堡附近的「星之洞」中發掘遺址,用天文學語言打破人類古生物學從古至今都被用於支持種族歧視的歷史桎梏。
這些都告訴我們,為什麼非洲需要科幻小說。我們給自己講的那些關於自己的故事塑造了我們——以及我們能夠成為什麼樣的人。
看現實的3D眼鏡
文 KIM STANLEY ROBINSON
我們正生活在一部所有人一起撰寫的科幻小說里。當下讓人感到危險而動蕩,哪種未來會真正降臨完全無法確定。對於未來的人類而言,活在一個共享且相互依存的生物圈中或許也不錯。但同樣可能到來的是極端氣候變化,物種大量消亡,農業崩潰,絕望的人類種群之間發生致命衝突,包括核戰爭。
為和種種匪夷所思的可能未來相抗衡,我一般一次寫一個故事,部署一套系統化的想法。
科幻小說是我們所處時代的現實主義。它描述現實的方式和雙向飛碟射手定位碟靶一樣,會稍提前一些瞄準,來揭露那些尚未到來,但已經產生了影響的事件。這為我們提供了概念化時代的隱喻和意義體系。所以,就像和任何其他種類的現實主義藝術一樣,你從全局的經緯里扯出這麼一縷,然後跟著它的方向走。
因為一本小說並不是一個世界,即便它是關於一個世界的。它只是千百萬被講述的故事中的一個,所以不一定要面面俱到。
我們為了兩種科幻體驗去閱讀科幻小說:時光旅行和心電感應。小說把我們帶到其他時代和地方(攝政時期的英格蘭,冰河時代,木星的衛星),也把我們送進人們的大腦深處,聆聽他們的想法,感受他們的心情。
科幻小說能夠描述從明天起到之後的億萬年中的任何時間。在如此之廣的涵蓋面之外,小說還創造了一系列子類,每一個都獨具個性。以星際旅行為主題的小說設定在遙遠的未來,以整個宇宙為背景,有時收效驚人。近未來的科幻小說就是我之前描述的那種預敘性的現實主義。在這二者之間,假設在從現在起的一百到三百年間,還有一個我本人很感興趣的,相對冷清些的故事帶。你可以稱之為未來歷史。設定在這一區間的故事和19世紀的社會小說很相似:人物不僅和彼此交流,也和他們所處的社會甚至是星球交流。可能在面對著如此複雜的當下之時,描述一個世紀之後的事件讓我們可以提取出某些特定的元素進行更仔細的研究。
對於科幻小說的美學意義,我是這麼想的。它不是預測。它像3D眼鏡的鏡片一樣,有某種雙重作用。從一片鏡片看出去,我們是在認真地嘗試描繪可能的未來圖景;從另一片看出去,我們是在用某種宏大的明喻來隱喻地觀察當下,說著「好像我們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似的。」當這兩個視角合二為一時,產生的第三個人造維度就是歷史了。正如馬塞爾·普魯斯特所說,我們像看著「躍進時間長河裡的巨人們」一般審視自己以及我們所處的社會與星球。所以真正進入我們視野的是第四個維度:深度時間,和我們在其間的位置。有些讀者沒法合成出這個視角,所以他們不喜歡科幻小說;它總是閃爍著不真實感,讓他們頭痛不已。但是,只要放鬆一下雙眼,卻可能看得異常清晰。
劇變面前保持人性
文 劉宇昆
【劉宇昆,美國華裔作家,獲得2次過雨果獎。為促進中美文化交流翻譯並推薦了《三體》和《北京摺疊》,中國作家獲得雨果獎都有他的身影。】
看過《銀翼殺手2049》後,我意識到這部電影中講述的未來和1982年上映,設定在2019年的上部《銀翼殺手》一樣——都充斥著會飛的汽車。科幻小說,即便是那種認真對待「未來學」這一概念的小說,預測起現實來都不怎麼準確。環顧一下四周,哪兒有月球殖民地或《黑客帝國》中連接母體Matrix的顱內埠?
在我職業生涯中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在做某種科技史學家的工作(主要為爭取專利和商業機密訴訟中當事人的利益)。我自己的判斷是,我們對未來的想像受到科技進步中無處不在的失敗開端、機緣巧合和路徑依賴阻礙。沒有一個見證萬維網發明者Tim Berners-Lee寫出第一個HTML網頁的人能夠預見到Tumblr和Twitter的出現,或想像到給自拍添加濾鏡會成為價值億萬美金的生意。「黑天鵝」攪擾著每一根平穩的外推曲線。
但我們沒法接受自己的判斷在無法預測的未來面前始終是不可靠的這一事實。我們必須設計無從驗證的理論,講述假設的故事,馬後炮地構建某種合乎情理的敘述;這便能讓我們最後選擇的那條路看上去是天註定的。
我們人類被敘述的謬誤圍困。物質世界也許永遠是隨機的,但我們的大腦已經進化到給每種關聯判定因果,在各種雜訊里發現規律,不去把歷史理解成一件接一件被詛咒的事,而是某種宏大計劃的展開——也許都是某位「作家」之功呢。
發明創造的步伐似乎在逐漸加快,不斷進步的科技放大了這個複雜世界中每一個人的力量,無論結果是好是壞。現在只需一個人用一些精心構思的電腦代碼就能夠讓整個世界臣服;很快也可能會有人設計出某種生物病毒屠殺百萬生靈。世界只是在一步步變得更隨機,更無法預測而已。
科幻小說和愈發天馬行空的預測產生了化學反應。遺傳工程能讓我們活幾百年,乃至上千年嗎?我們會被載入雲端,作為數碼神祇存在嗎?我們會不會被某種超級人工智慧所奴役?又或者,我們能否設計出某種後匱乏時代的創意經濟,吸引得外星人露面,親自歡迎我們來到銀河共和國?
很大可能是這些未來無一會實現。它們都是太輕易地從現實軌跡中推演的產物。現實並不會沿著既定情節發展,或者滿足角色設定:較之這些推測,我們將經歷的未來既可能更光怪陸離,也可能更平淡無奇。
雖然科幻小說對於了解未來而言沒太大用處,但它讓我們在永不停歇的變化面前保持人性的功用卻始終被低估。充斥著大眾監控和機構宣傳的現實世界可能比喬治·奧威爾在《1984》和奧爾德斯·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中想像的世界險惡複雜得多。但這兩部作品中的主角都轉而回到過去搜尋那些核心人道主義價值觀,築起壁壘對抗勢不可擋的科技壓制和渙散精神的麻醉劑。這一點是萬古常新的。至於我們這個移動網路永不斷線,在智能手機而非護目鏡或植入晶元上實現了增強現實的世界,賽博朋克可能沒預測出多少。但它讓我們能夠把虛擬存在視作以科技為中介的人類關係中的重要部分。通過社交媒體和多樣的聊天平台,我現在可以在網路空間中維繫有意義的友誼;不過我極少化身為另一個虛擬自我,這一點和賽博朋克作家的預想不那麼一致。
流傳後世的科幻小說始終聚焦於在劇變面前構建人道主義的敘述——或者說靈魂,如果你更偏好這個詞的話。我能感覺到,雖然沒法預測,但這將是我們在即將到來的種種不確定面前愈發離不開的一種技能。
創造更不可思議的世界
文 HANNU RAJANIEMI
在Netflix劇目《怪奇物語》中,一座略帶懷舊氣息的上世紀80年代美國小鎮被超自然力量攻擊了。為弄清楚發生了什麼,十一二歲的主人公們轉向經典遊戲《龍與地下城》,並用遊戲中生物的名字來命名侵略的怪獸。
我們的世界亦在經歷不可思議的侵略。一套演算法在和自己下了三天棋之後,成功擊敗了圍棋這一擁有2500年歷史的棋盤遊戲世界頂尖棋手。基因驅動技術也許很快就能將抑制種群增長的基因傳播到攜帶瘧疾的蚊子身上。至少有一名矽谷富豪很可能會被埋在火星上。媒體用標誌性的科幻形象來描述這些發展並不令人驚訝——反覆出場的有終結者、弗蘭肯斯坦和鋼鐵俠。
從事相關工作的科學家對這些比較嗤之以鼻,因為他們知道初期實驗和新興科技是多麼不穩定。我自己在早期學術和生物技術領域的職業生涯中認識了一些科學家,彷彿只要提到科幻小說就會激起他們的嘔吐反射;他們已經疲於就那些先入為主的看法來解釋他們的工作。但科幻小說其實能夠幫助科學家和非科學家更好地理解彼此,以及我們所處的這個顛倒的時代。
為了弄清楚為什麼,我們必須越過科幻小說那些老套的手法,去審視我們是如何閱讀它的。在科幻小說里,和在所有其他小說中一樣,你有機會扮演別的角色——但你周遭那個想像出來的世界也同樣陌生,它邀請你從內部去探究其規則。在作家含蓄地保證存在某種潛在的秩序可供發現後,讀者必須全身心投入,主動去建構意義。秩序被釐清時常常迎來超驗的一刻,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在讀者的想像里,它會打開文字之上的一扇門,通往更遼闊的景緻。
這種驚異感是在不從事科研工作的情況下,你所能獲取的最接近科學發現之狂喜的感受。這對於公眾對科學的理解而言是極富價值的。教會研究者從第一人稱的視角去想像某種新技術的影響,比一切諮詢報告或數據都能更強烈地賦予他們責任感。當我們思考壓倒性變革面前的社會癱瘓,即「未來休克」(作家Alvin Toffler在上世紀70年代造出的新詞)之時,科幻小說能夠保護我們。
所以這一體裁必須更努力地發展,讓其描繪的世界更加不可思議。最近對全球各處多種多樣聲音的容納就是一種有效途徑。同時,若要為這個複雜時代創造科學技術方面的暗喻,我們必須轉向複雜科學。令人遺憾的是,生物學、神經科學和經濟學在現代科幻小說中仍未得到充分利用——雖然諸如Johanna Sinisalo和Nancy Kress此類作家的作品展現了這些學科令人稱奇的力量。這些小說教會我們和身處錯綜複雜的人類、科技和生態系統,並致力於摸清其規律的主人公共情:這些小說可被稱之為系統小說。
隨著科研變得愈發開放,對公民科學家包容度日漸提高,一些作者開始嘗試合作構建科幻世界。如果沒有作者Andy Weir的在線試讀版讀者強迫症般地為他檢查每一處技術細節,《火星救援》(2011)的主人公Mark Watney絕不可能用「他妹的科學」手段擺脫在火星上的困境。與科幻小說相伴改變了我們的寫作方法。讓《怪奇物語》的主人公們最終大獲成功的並非《龍與地下城》中那些久未更迭的知識,而是玩這個遊戲時所學到的東西:齊心協力繪出未知,避開陷阱,把寶藏帶回家。當我們結束這趟旅行時,世界也許並沒有少一分詭譎,也不會停止帶給我們震驚;但它可能變得有那麼一些些更加奇妙了。
吟唱動亂的詩人
文 ALASTAIR REYNOLDS
在科幻的當下,思考未來可能有些困難。2017這一年,谷歌旗下DeepMind公司開發的AlphaGo演算法擊敗了全球最強的人類圍棋棋手——這是一件人們長久以來都認為人工智慧無法做到的事——很難不讓我們感到某些突破已經照進現實。還有諸多其他事情變得尋常:人豬混合胚胎、商業太空飛行、神經義肢、網路戰爭。我們似乎還能看到全球流行性疾病、頭部移植、超級高鐵和定居海底等種種可能性在不遠的將來向我們招手。生活在如此複雜的當下,有些人可能會認為科幻小說作為一種嚴肅投機事業的輝煌已然成為了過去。
但是,讓我們想想一個世紀前的科幻小說作者,站在1918之巔審視她的世界,試圖中肯地思考即將到來的時代。之前幾十年於她而言,像是一窩蜂日益加速的科學、技術和社會劇變。親眼見證了蒸汽動力宣布曾經的「航海戰鬥時代」告終;電力開始取代煤氣點亮城市;汽車和卡車取代了馬匹;機械化戰爭佔領了戰場(1916年坦克首次開始執行任務);橫跨大西洋的電報系統——全球首個電信基礎設施——自1858年起便已經存在。但較之Guglielmo Marconi等人(包括1900年首次演示了無線聲音傳輸的Reginald Fessenden)發明的無線電報和廣播,這一系統看上去已然老掉牙了。在量子革命發展迅猛的當口,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不久後便會通過其第一次實驗檢驗。
她還了解其他令人生畏的科學發現。其中包括亞原子結構、擁有5億年歷史的加拿大伯吉斯頁岩化石中的生態系統、化學家弗里茨·哈伯的固氮作用實驗,還有托馬斯·亨特·摩爾根在果蠅身上探索出基因是遺傳單位,阿爾弗雷德·魏格納提出大陸漂移說。一個個發現接踵而至,令人目不暇接。
那時的未來似乎無比的不確定,那個當下也同樣顯得無比的不可把握。但就是在這種充滿變革和不確定的時代,產生了科幻小說這樣一種大眾文化現象。
在通往未來的道路無可爭議之時,便是科幻小說最無用武之地,也是最無趣之時。因此,我們有智庫和未來學學院,對未來進行體面且理性的投射和外推,這麼做風險並不高。雖然它們往往會被證明是錯誤的,但至少它們的存在為政府和企業帶來了些許慰藉。
科幻小說不是為帶來安全感而存在的。相反地,它執著於動亂、變革和不可預見性。在這動蕩不定的時代里,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迫切地需要它。
我們對科學故事的需求
文 ALIETTE DE BODARD
2017這一年,我看著世界秩序被顛覆。政治動亂和大規模遷移,新近政治化的社交網路,無人機偷運毒品,機器人勞動力進入工廠。但也是在一個類似的動蕩時代中,現代科幻小說得以成長起來——伴隨著聲勢浩大的社會經濟變化,不論好壞。
19世紀的西方見證了連續的劇變,從健康水平的顯著提升到工業化的增強。為了許多科學技術進步,人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這一點從龐大的移民規模和不平等上便可看出;絕大部分窮人、受壓迫的人和被殖民者都未曾從中得利。
如今,科學已滲透進了生活的每個角落,從抵抗乳頭瘤病毒的新型疫苗到無處不在、扮演著私人助手和支付終端角色的智能手機。現在的科幻小說和過去一樣,被包含在科學故事中。而故事塑造著現實的規則:它們是我們理解並改變世界的底線。所以,在這個挑戰艱巨的時代,它們為我們提供直面這些挑戰的策略。對於我們這幫科幻小說作者而言,令人生畏的挑戰同樣令人興奮——它們召喚著我們,在寫作和現實生活中都要拿起武器開始戰鬥。
科幻小說能夠告訴我們科學研究將去向何方。它能告知我們,我們正在塑造的是什麼樣的社會,什麼樣的生活。它能告知我們科學的用途,科學發現背後的良知、倫理、更宏大的目標和願景,即推動做出這些發現的重要動機。它還能告知我們,那些從科學進步和財富中獲利的人與那些被留在原地的人之間存在多麼巨大的不平等。
科幻小說能夠傳達警世寓言。例如馬爾卡·奧爾德(Malka Older)的《信息民主》(Infomocracy)剖析了民主,提示我們如何能讓其更加強大。安·樂克(Ann Leckie)的《仆士的正義》(Ancillary Justice)為我們展現了人工智慧的應用,以及自我感知對於分散式人工智慧而言是何種概念。李允夏(Yoon Ha Lee)的Raven Stratagem(Solaris, 2017)讓我們了解不同環境中時間推移的延展性和主觀性——甚至在特定時間設置下,它還能被用作武器。
科幻小說和科學浸透日常生活的腳步一起踏入了主流;因此,隨著其他虛構載體借用其手法,它可能會丟失自身的奇異感。一些電視劇,比如由Mark Fergus和Hawk Ostby改編自James S. A. Corey的科幻小說的《太空無垠》,現在在觀眾中廣受歡迎,而這些觀眾可能未必會定期閱讀科幻小說。在我看來,這是科幻小說與日俱增的相關性和生命力的標誌。隨著科學發現的日漸加速及其對人們產生的影響日益加深,我認為科幻小說和主流小說會更加難分彼此,二者會借用彼此的手法、意象和概念。無論它們是在文學小說、科幻小說抑或是同時在兩種體裁中展現,我們都比以往更加需要這些科學故事。
這是因為無論在過去還是現在,科學都是選擇性地造福社會,它們被濫用的頻率和用於造福人類的頻率一樣高。例如,廉價而高功率激光指示器被改換了用途,用作致盲飛行員的武器。我們要時刻銘記科學能做什麼,可好可壞,亦正亦邪——並在我們寫作的故事中大寫加粗地強調這一點。在我看著自己的孩子們長大,想像著他們將要繼承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時,我想到了時間所帶來的變化之規模。我選擇將這一年視為命運之輪的轉變,而非決定性的劇變。我也希望這個時代的故事所塑造的未來,能夠為我們的世界帶來更多美好。
附2人物周刊採訪李洱(有刪選)
李洱,1966年生於河南,中國先鋒小說作家,
著有長篇小說《花腔》、《石榴樹上結櫻桃》
人物周刊:你怎麼體驗生活?
李洱:今天下午有人給我打電話,說某個出版公司跟電視台合作,邀請一批作家跟普通人一起生活,然後寫出這個普通人的傳記,電視台再拍成電視片。他問我有沒有興趣,我說沒興趣。我每天都跟自己、跟朋友在一起,過普通人的生活。有人老覺得自己過的不算是生活,非要「體驗生活」。
人物周刊:你平時是怎麼寫作的?
李洱:我一天寫七八個小時,最後能留下一千字就謝天謝地了。各有各的習慣,所謂「貓鑽貓洞,狗走狗道」。有的人,比如閻連科,一天只寫兩個小時,但一寫就是好幾千字。我不行,一天到晚磨磨蹭蹭,一個句子,放這裡好還是放那裡好,諸如此類。有點把小說當成女人了。同樣是一團脂肪,長在乳房上是豐滿,長到腰上就是贅肉。為了表達各種各樣的價值觀念,我要比較深入地了解它們,知道我寫的每一句話是什麼意思。這就變得很困難。我認為加繆的小說就是這樣的。它經過經驗反省,每句話都表達一種被審視過的生活,而不是像生活本身那樣。我可能還沒達到這樣的高度,但是我的寫作習慣已經變成這樣的了。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就是你的想法一直在變。我常感到這個時代不適合寫長篇,因為你的經驗總被新的現實擊中、衝垮。曹雪芹那個時代適合寫長篇,賈寶玉什麼人,有什麼想法,他事先都知道,按部就班寫出來就行了。雖然那個時代也在變化,可價值觀念穩定得就像賈府門前的石獅子。要是賈寶玉接個電話,林黛玉的,說她在什麼地方按摩,今天回不了賈府了,他立即覺得這個女孩不能要了。現代小說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大概是「突然」,突然怎麼樣,突然不怎麼樣。睡個午覺起來,你的想法可能就變了。
【這與科幻誕生在時代劇變中相似】
人物周刊:什麼是誠懇的寫作?你自己是否忠於內心?
李洱:寫作時,我無限忠於自己的內心。糟糕的是,這個時代的內心生活更多的時候是一種不良反應、一種創傷性經驗。寫作就是對這種不良反應的表達和反省。大家都說,內心平安就是幸福。可是,內心平安其實是一種罪,它表明了你的犬儒、你的放棄、你對秩序的認同。所以,在寫作上你既要表達,又要對自己的表達作出必要的反省。寫作類似於你眼睜睜地看著某種體外手術,做的是自己,被做的也是自己,最擔心做壞的當然還是自己。
人物周刊:《花腔》體現了你對結構和語言的追求,在小說中你使用了大量引文。
李洱:《花腔》接近了我的小說理想。總有一天我們會發現,我們留在世界上的是一些混淆的、錯亂的、矛盾百出的文字,各種看上去跟你距離甚遠的引文構成你的生活。一個人通常是在別人記憶中存活的,除非你寫自傳。但這可能引來殺身之禍;沒時間寫自傳或者只願意寫詩的人只能把他的生活讓渡給別人來寫。比如《花腔》的主人公,他不願意寫散文,只願意寫詩。
【買了《花腔》,有時間再讀】
人物周刊:是不是我們沒有一種健康的體制,使好作家能浮現出來?似乎很多作家都缺乏真正的精神力量。
李洱:我常常有一種感覺,可能有些很棒的作家我們並不知道。他們寫作,然後放進抽屜鎖了起來,加了密碼。一種可能是他們不願發表,不願加入合唱,不願被納入秩序。另一種可能是他們發表了作品,但被我們忽略了,因為他們表達的經驗與我們有背離,但這種背離又沒有誇張到眩目的地步,所以我們沒能看見。跟他們相比,我已經很幸運了。文學史、文學體制是一個有趣的東西,它會過濾掉非常豐富的內容。篩子的網眼很大,篩出來的都是大塊文章、所謂的成功人物。什麼是成功?在平庸的年代裡,成功是一個很可疑的概念,它往往是商業包裝和自我吹噓的混合物。它惟一的必要條件就是銷量,但在五年之後,兩三年之後,甚至兩三個月之後,有沒有人會想起來你這本書?都是白忙。
【世界上有不少「無名」而優秀的作家的書,遇見是一種幸運。】
精神力量?失敗算不算一種力量?我們所謂的精神力量,往往是指成功者的憤世嫉俗,用高射炮打蚊子,用破掃帚打老虎。真正的力量,是雪被下面的草尖,是小鳥的紅喙,看上去很微弱的,只是我們往往不知道愛惜。
人物周刊:在這種狀況下,作為一個當代作家,你如何自處?
李洱:每個當代作家都被失敗感籠罩著。我們最早接受的文學教育使我們想表達某種思想、經驗、觀念,並使之成為某種思想資源。但這種可能性已經消失。很多作品踮著腳去迎合,而不是站穩了去表達。這是一個不重視內心生活的時代,價值觀分崩離析。但也許通過財富積累,人們會重新認識到文學藝術的美和意義。據說很多貪官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學文學,是吧?我還是比較樂觀的。
人物周刊:你認為幸福是什麼?
李洱:幸福成了時間概念,成了一種嗅覺,瞬間的,細微的,具體的。聞著嬰兒身上的氣息肯定是幸福的,可你也不能一直抱著他啊。他也要尋找幸福,你不是他的幸福,他的幸福是吃奶。寫出滿意的小說當然也是幸福,類似於嬰兒吃奶。
狗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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