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人之下》說起，聊聊動漫中的人物塑造

最新 02-18

（寫這篇文章本打算控制在兩千字之內，然而在抒發感想的過程中已經遠遠超過這一預期。考慮過是否拆分成兩篇文章，以便閱讀。後來作罷，第一料想不會有人看完全文；第二我寫這篇完全是因為自己高興，不時回顧也能有所收穫。寫作過程無有滯澀，非常開心。在探幽索微的過程中品察作者創作時的微妙感想，是很美好的感覺。大概這就是愛好之功——讓人沉迷。）

最近我在追一部漫畫叫《一人之下》（原名：《異人》）。這部漫畫被譽為國漫經典，很多評論都覺得這部漫畫已經超越了一些日漫經典。我突然之間來了興緻，想從人物塑造方面入手，扯扯《一人之下》作者米二和其他經典日漫作者之間的功力差別。

在我看來，人物塑造較之劇情設置更為重要，人物性格是變數，作者如果想讓人物性格為劇情服務，就要承擔刻畫人物扁平化的風險——因為劇情大部分時候靠人物推動，人物如果不能按照作者的理想行事，劇情就無法成立，反之，如果要劇情成立，人物就必須完全或部分地犧牲個性。

（一）必須以服務劇情為目的來設置人物，是作者大人們無法跨越的第一個瓶頸。

有人曾經很貼切地形容過這種感受，看到劇情人物時，會想到「他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事，讓他成為這樣的人。」而不是「他是這樣的人，才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事。」作者完全可以做出某些安排，讓筆下人物成為某種類型的人。但這樣會顯得刻意，作品會缺乏靈性。

有些角色完全是被作者刻畫的，他沒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就像被作者操控的傀儡一樣，無法選擇地循著劇情軌跡而活。——作者為了推進劇情塑造他，而他完全不能獨立於劇情存在。

（二）第二個問題是為迎合觀眾需求來設置人物。

很多漫畫——包括少年漫畫在內——其實無異於韓劇，作者毫不手軟地塑造出眾多美型角色，有著華麗的殺招，就是為了吸引人氣。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漫畫本來就是商業優先的。這樣的角色，的確能取悅部分觀眾。

但卻不是毫無風險的。

首先，面對單調的風險。隨便排列組合，總能設計出一個不過不失的角色。但是這種流水線的人物設計，會讓人覺得這些人物缺少實感。就像批量生產的美型機器人——分毫不差，卻失之千里。

（火影里其他人反覆提及佐助有多帥）

某些逞才氣的作者，恨不得在人物身上施加多種身份——就算背負著血海深仇、就算有著黑暗歷史、身上牽扯陰謀，但人物還是淺顯，人物性格還是日益蒼白。這裡我又想說一下富堅的特別之處。富堅的人設妙處，在於量少質高。大量留白，使得人物性格邊界不斷擴大，保留了很大的可能性。

從這一點來說，富堅是在給後人開闢可能性。在人物塑造方面的可能性，就好像是讓一直製造機器人的世界，以後可以製造出活生生的人。

而《一人之下》，毫無疑問是借鑒了這種可能性的，而且尚算成功。我們必須承認一點，中國漫畫和日本漫畫是有差距的，很多國漫連設置人氣角色都做不到，更別提設置豐滿的人物了。但是《一人之下》在這一點上是超過很多國漫的，甚至走在很多日漫前面。《一人之下》設置了很多個成功的人氣角色，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師叔張靈玉，看似心不在焉但是澄澈強大的王也道長，笑面狐狸諸葛青，還有不按常理出牌的寶兒姐……

剛開始我真的捏把汗，這個人物後來會不會崩，結果米二大大把寶兒姐的性格掌控得超好，沒有崩的跡象。

其次，人氣角色的收尾會導致劇情偏差。如果是強大的反派角色，如何終結他？傳統做法就是提升主角的戰鬥力，戰鬥力提升了終結掉一個反派再去干另一個反派。這樣勢必會導致戰力的通貨膨脹，會讓劇情走向平庸。

很典型的例子就是《生存遊戲》里的桐山和雄，作者把一個高中生設計得太強了。最後解決他的過程沒有新意和說服力，導致爛尾；還有的作品裡因為戰力系統凌亂，導致有些人如bug一般的存在。那作者只好用外力終結他，比如宇智波鼬。死於身體疾病。

還有些作者喜歡洗白人氣反派角色，比如《銀魂》。有的篇章看到最後我疑惑得不行，不對啊這反派沒這麼討厭啊？那他之前是為了啥要搞事來著？——簡而言之，就是人物的目的被打亂，行動師出無名。

（三）而作者大大們面對的第三個問題，就是在塑造人物的時候，無法跨越自己的認知和審美局限。很多作品裡，作者傾向於按照自己的偏好來設置人物。但是很多人物的設置其實不符合常理。我就不舉例一眾後宮漫或者是總裁漫、BL漫了——那是人物紙片化的重災區。

就算是在名漫畫中，也存在著這個問題。信奉血統和出生論的作者卻在漫畫中尬吹「努力就能打敗天才」的價值觀；直男癌的作者剝離作品中女性自我提升的需求，將其弱化成一個男人的附庸……這種情況比比皆是。

說回《一人之下》，米二大大的價值觀我要點大大的贊。現在國產漫畫為了點擊量，商業意味過濃、媚宅傾向嚴重。動不動就賣腐、露肉，讓漫畫界瀰漫著一種短、平、快的功利主義。而米二大大卻能夠沉下心來塑造好人物，這一點就非常難得。

而且我在《一人之下》里看到了很多個刻畫得很棒的女性角色。寶兒姐就不用說了，身世可憐的陳朵也刻畫得非常好。除此之外，作者對現實的反思也值得借鑒。我最喜歡的章節，是諸葛青警醒一個耽溺幻想的普通人趙念。

趙念在現實生活中一無是處，個頭矮、戴眼鏡、長相老成、沉默寡言。但是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之中，他成了無往不利的戰士，他給自己取了個中二的名字叫雲殤念。他外表英俊，眾星捧月。諸葛青要擊破他的幻想，然而他卻不肯承認自己是現實中那個卑微平庸的趙念。最後，是真實的自己出現，告訴幻想中的那個自己。雖然自己平庸，但是也曾經為了理想頭懸樑錐刺股考上夢寐以求的好大學，雖然幻想中的自己輕易可以擁有絕世武功，但是現實中通過努力獲得的成就卻讓人更加安心——更加經得起推敲。

諸葛青後來送給趙念一句話，至今也成為了我個人的座右銘——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謝謝米二大大。

要成功地塑造獨立於劇情走向和觀眾需要之外的人物。最重要的是什麼呢？最重要的是給筆下人物以尊嚴。托爾斯泰在寫《安娜卡列尼娜》的時候，本來不想寫成悲劇，但寫到後來，他發現這個人物已經足夠立體，必須要做出悲劇的決定。他說：總的說來，我那些男女主人公往往做出一些違反我本意的事來：他們做了在實際生活中常有的和應該做的事，而不是我所希望他們做的事。

按照人物本人的原則、目的、成長要求為導向來設置人物。也就是人物本身具有自洽性。這種自洽不是說人物不能成長，或者必須從始至終服務於一個目的。而是人物的成長軌跡、行為模式，都在他本人的性格框架以內。以下三位漫畫家做到了「給予人物尊嚴」。

浦澤直樹在《怪物》中體現的人設水準，已經到了可以直接改編成電影劇本的程度。年少的我還有些難以理解，但是已經被震撼。其他漫畫人物多少還有原型可循，但是浦澤先生塑造的怪物一角，是完全沒有依憑的，而這個形象卻可以無縫嵌套入現實生活。這一點真的讓人非常佩服，浦澤先生不愧是動漫大師。

井上先生當年頂著壓力強行結束《灌籃高手》，我覺得是非常尊重自己作品的做法。也因此，《灌高》才能成為一代人的記憶，其中角色豐富鮮明，三井哭著說那句：我想打籃球……讓這個人物立刻活了過來——一個有天分、敏感、本質卻善良的角色。如果依照編輯心意再畫下去，筆下人物獲得勝利，但是尊嚴何在？

荒木在《Jojo奇妙冒險》中設置的人物沒有什麼曲折，也非亦正亦邪——很多角色甚至「一根筋」。卻沒有掉入扁平化怪圈，為何？——因為他足夠真誠。他安置在人物身上的價值觀，是他真的覺得人物會信奉的價值觀——而他本人也信奉。荒木本人就是熱血少年漫的無害主角，一腔熱忱、充滿信仰，他始終是浪漫主義的。（按照我個人的價值導向，我應該更喜歡荒木，按照我看臉的尿性，我也應該更喜歡荒木。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被邪道現實風格的富堅吸引。大概是命運吧，笑。）

（荒木大大的卷首語——人的讚歌）

《一人之下》在給予人物尊嚴性方面表現如何呢？可圈可點。尤其是陳朵篇，陳朵身為蠱身聖童，從小在非人的環境中成長（這一點有點像《X戰警》里的小變異人呢，不知米二大大是否有受電影啟發），她的思考方式已經與常人有完全的差異。導致她的結局只有一個——死亡。這種死亡不是劇情推進所必須的，完全是人物本人自由意志下的選擇。陳朵死的時候，雖然我也覺得這是對她而言最好的結局，但還是忍不住為這個身世可悲的姑娘落淚。

（蠱身聖童——陳朵）

但是這樣又會出現一個問題——筆下人物依照自己心意行事，很可能無法推進劇情，怎麼辦？

荒木大大胸有成竹地回答：那就換主角，主角也需要迭代，我要把我的漫畫創作成一部史詩。——於是《jojo》數換主角，從第一代到第七代jojo，各個不同，只有精神一脈相承。富堅王子云淡風輕地回答：那就把主角丟掉，用配角視角去敘事。——於是《獵人》黑暗大陸篇完全摒棄了兩個主角，卻引出更多條敘事線。

米二大大的《一人之下》在這個方面非常聰明，始終保持一條主線貫穿全本——寶兒姐的身世之謎，主角兩人必須圍繞這條線開展行動。其他配角層出不窮，也無法撼動這個終極懸念。

最後，

《一人之下》之所以如此成功，是因為它誕生在這個時代。前面有無數優秀漫畫為它引路，我在看漫畫的過程中，不難發現《一人之下》對其他漫畫的借鑒，由於我看《獵人》的次數到了耳熟能詳的地步，所以我知道米二大大借鑒了富堅很多細節，又因為我是《jojo》的粉絲，所以我知道富堅的很多想法是受荒木的啟發……聰明人之間互相吸引互相改變，才能創作出優秀的作品。所以現在很多人說《一人之下》超越了經典日漫，我是不贊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