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死亡無法避免,我們只能微笑著告別
導語:二十多年離家在外,慢慢就到了害怕突然接到家人電話的年齡。而在父母的漸漸年老中,猛然就覺得,終有一天,自己也會離開這個世界。
作者:馮雪梅,資深媒體人,專欄作家。
醫生讓我知情書上簽字確認:放棄插管……
這已經是父親的第三次病危通知。遲早會有這一天,我知道。可我一直在迴避,儘管躲不掉。
父親進醫院的當天,就下了病危通知書。當時我想,沒關係的,不會這麼糟,只是肺部感染,能救過來……其實心裡很明白,致命的不在這兒。
躺在急救室里的父親,患老年痴呆症好些年了。我清楚這是一個不可逆轉的過程,從記憶衰退,到情緒異常,到不認得我,到癱瘓在床,到器官衰竭……每一步,都被無法逃脫的病魔之手牢牢掌控,我們只能緩慢地按既定程序「執行」,我知道一切都無法阻擋,可我,真的,不—甘—心。
站在床前叫「爸」的時候,父親經常不看我,他早就認不出我了,嘴裡伊伊呀呀地說些我聽不懂的話,可有時會沖著我笑,孩子似的,一點皺紋都沒有。
以前,我笑話他記性不好,他總說:「人老了,都這樣」。可那時的父親真的不老,多少年裡,因為父親的年輕、愛熱鬧、口無遮攔,一直被人喊「小馮」。「小馮」是多麼不服輸的一個人啊,別人開玩笑:「除了不會生娃,你啥不會?」我小時候穿的衣服、棉鞋,玩的飛機、燈籠,學幾何時的立體模型,都是「小馮」親自做的。我們家有全院里最早最平的水泥地面,有設計精巧的組合櫃,也是「小馮」的手藝。
「小馮」說,我就是賣紅薯,也要比別人賣得好!就這麼好強倔強的一個人,居然有一天,就這麼躺倒在床上,要人穿衣喂飯,他自己要是知道了,心裡得有多不甘!
抗生素一直大劑量使用,肺部炎症卻一直不消。CT顯示,父親的腦部完全是一團「漿糊」,他的身體器官早就不聽大腦指揮了。肺部痰液堆積,可他連咳一下都不會,重度感染,卻幾乎不發燒……醫生從一開始就委婉地說「要有準備」,可我就是不相信,找專家,用進口葯,做能做的一切,甚至咄咄逼人地問勸我的醫生朋友:「要是你爸,你怎麼辦?」
母親從一開始就很堅定,不做插管之類的急救。我知道意義不大,如果是我自己,我肯定拒絕,可是,現在,要我決定是父親的生死。我知道結果,卻只能束手無策地在病房外站著,醫生說的一切,我早就明白,可我就是不願意!
那一刻,我一下子理解了身患絕症者的感受:不接受。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要面對如此厄運?驕傲、能幹、從不服輸的父親,要知道自己60歲以後的模樣,他能接受嗎?幸好,他什麼也不知道,沒有記憶,不覺得痛苦,不認為有失尊嚴,可他真的是不知道嗎?
小小的骨灰盒被放進了冰冷的墓地。他在那裡會好嗎?眼前閃動著父親年輕時的模樣,我一直很理性很克制地完成著這一切,只是,心裡的那種憤怒、不甘、恐慌、逃避揮之不去。
死亡,曾經是多麼遙遠的一件事。可它就這樣,不可避免、悄無聲息地走來。不對,你能感受到它的腳步,沒有聲息,卻毫不遲疑,像一個裹著黑紗看不見面目的幽靈,在最後一刻,摘掉面紗凝視著你。
我經歷過爺爺奶奶的去世,只是那時我小,什麼也不懂。然後,二十多年離家在外,慢慢就到了害怕突然接到家人電話的年齡。而在父母的漸漸年老中,猛然就覺得,終有一天,自己也會離開這個世界。
你不得不去看死亡的臉,你不得不學會和死亡和解。
父親生病離世的日子裡,我開始尋找和死亡相關的書。於是,讀到了這個故事:
據說,全世界只有萬分之零點一二的人,會在36歲年患上肺癌。保羅就是其中之一。這是怎樣的一個天才啊,斯坦福大學英語文學及人體生物學雙料學位,劍橋大學科學史與哲學研究碩士,耶魯大學醫學博士,即將獲得斯坦福醫學院外科教授職位。多麼光芒璀璨的人生,突然,就冷不丁地遭遇四期肺癌。
「我草草地瀏覽著眼前的CT片子,診斷結果顯而易見:肺上布滿了數不清的腫瘤,脊柱變形,一整片肺葉被侵蝕。這是癌症,而且已經擴散得很厲害了。……過去六年來,我已經看過幾十套這樣的片子,每次都懷著渺茫的希望,想幫患者找到某種可能有效的療法。但眼前的這套片子不同:患者是我自己。」
保羅的妻子露西也是一名外科醫生,他們一起看著滿是腫瘤的片子。露西輕聲開了口,像是在念台詞:「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是別的病?」「沒有。」
此前,保羅想著:「周末的時候,我、露西、還有假想中的孩子們,駕船出海,共享天倫。可以預見,等工作強度降低,生活稍微輕鬆些,我的背痛也會減輕。可以預見,我終於能像此前許諾的那樣,做個好丈夫了。」
保羅、露西以及他們的女兒卡迪
曾經,我們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可以預見」,可生活往往不是我們預見的樣子。當保羅想像中的未來,「就要實現的未來,那麼多年奮鬥即將迎來的人生巔峰都承隨之消失時」,他心中是怎樣的憤怒和不甘?
一個出生於醫生之家,曾經認為自己絕對不會學醫而最終還是「棄文從醫」的年輕人,一個聰明努力前途無量的上進青年,一個數次與死亡對視,將患者從死神手中拯救出來的醫生,最終,站在了死神面前。
保羅輕聲講述著那些死亡故事,講述著當死亡的陰影一步步迫近時,自己對生命的感悟。
「我們終於狹路相逢,正面交鋒。然而,我似乎一點也認不出面前這位死神。」作為醫生,保羅太知道接下來將面對什麼,有沒有突變,接受哪種方式的治療,預後……
服用了特效藥之後——謝天謝地,不用化療了,保羅有了胃口,體重回升了一些,他感覺自己強壯了許多,有了一絲希望。
新的CT顯示,腫瘤大大減少了。那天早上,保羅做出一個決定:回歸手術室。「因為我必須學會以不同的方式活著。我會把死神看作一個威風凜凜不時造訪的貴客,但心裡要清楚,即使我是個將死之人,我仍然還活著,直到真正死去的一刻。」
醫生樂觀地估計,「看你現在的樣子,說能活十年也不算瘋話。」保羅重新開始工作,一個月後,幾乎是全負荷在做手術了。
然後,又一次的掃描。「一個新的腫瘤出現了,有點大,填滿了我的右肺中葉。看上去竟有點像一輪幾乎照亮了整個地平線的滿月……」
保羅知道,他要永遠地告別手術室了。化治失敗了,不過,有一個可以暫時驅散死亡陰影的消息,女兒誕生了。——在得知患癌之後,保羅和妻子決定生一個孩子。「大多數的夢想和抱負,要麼被實現,要麼被拋棄,無論如何,都屬於過去……金錢、地位,這一切的虛榮浮華,都像《傳道書》里對其毫無興趣的傳道者所說的:不過是捕風而已。然而,有個小東西是有篤定未來的:我們的小女兒,卡迪。」
我內心的憤怒和不安,在保羅的慢慢講述中,漸漸化解。保羅最終沒能寫完自己的故事。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用輕柔而堅定的聲音,清楚明白地說:「我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他的意思是:準備好撤除輔助設備,準備好注射嗎啡,準備好去世了。」——在《當呼吸化作空氣》的後記里,妻子露西在寫道。
我又準備好了嗎?面對家人的離去,自己終將面對的死亡?對每一個人而言,死亡都不只是一個醫學問題,更關乎人的尊嚴與生活意義。
坦然接受真的很難,我依然沒有完全釋懷。父親去世的醫院就在老家門口,偶爾,我會從那裡路過。遠遠地撇一眼住院樓,父親的病房就在一樓,從入口進去,經過長長的走廊。
腳步聲就在耳邊。真希望我進去,父親還在。
《當呼吸化為空氣》,[美]保羅·卡拉尼什著,何雨珈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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