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上的女人
「女人們總是懦弱的,因為她們處於半奴役的狀態下太久了,那些準備為她們真實的思想、感受和經歷抗爭的女性人數,與那些被女人們愛著的男性人數相比,太少了。」
——多麗絲·萊辛
今年上英美文學,看到這篇的時候就覺得實在驚艷,心心念念一定要寫一篇東西,但總是擱筆,下午趴在床上讀福柯的《性經驗史》,想起來了於是又看了兩遍《屋頂麗人》,寫得實在是太好了,一邊看一邊腦子裡跑了幾千字的馬,多麗絲萊辛太厲害了。堪稱細緻深微,妙處大概就在於,大部分男人都未必看得懂這篇小說,而大部分女人卻都能理解作者想說什麼。
作為一篇短篇小說,《屋頂麗人》寫得很凝練,一個在天台曬日光浴的女人,三個在隔壁天台幹活的男人,太典型的場景,典型得我能一瞬間想起《西西里的美麗傳說》裡邊,女主角走過大街,全世界都在盯著她看。這不是一個很難想像的場面,你很容易在好萊塢商業電影里看到這一幕,男人吹著口哨起鬨,下一秒鐘女人會皺著眉頭離開或者故作挑逗姿態,貞潔天使或者蕩婦二選一,這是一個太常見的符合社會模式的情景。
但是她沒有動,男人們在對面吹著口哨,她很漠然地無視掉了這些,她悠閑地曬日光浴,她幾乎全裸地讀著書,做她自己喜歡的事。她悠閑的抽煙姿勢顯示出她是自己身體的主人。在這裡,父權秩序中的權力無法運作。
可能對於男人來說這樣無動於衷不算什麼,唯有女性能體察那種目光之下的不適感——她們已經太習慣於在這種場景下選擇迴避了。
福柯提出人的身體體現著權力關係,受到凝視、話語的規訓。女人一直從屬於男人,成為男人社會的「他者」。也就是說,男人物化女性的身體,女人是男人眼中的客體,一直生活在男人的凝視中。在父權社會中,女性被簡化為身體,女性所履行的職責也往往同其身體擁有的職能相關。目光是具有壓迫感的,所謂十目所視十手所指。
她沒有迴避,小說的筆調也很巧妙,她是裸露的,但文中沒有提起她的性特徵過,只是描寫她曬紅的皮膚和裸露的脊背,幾乎是刻意隱去了她的性別,她沒有做錯任何事,但她仍然被致以目光的暴力——只因為她是一個女人。假如她是男人,一切都不會發生。
女人身體的原罪化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一個話題,大眾經常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語調提起美麗女性的悲慘命運,實際上是在偷換概念為權力越界正名——事實上匹夫沒有罪,懷璧也沒有罪,有罪的是權力關係的嚴重不對等,當女人不被賦予力量維護自己的時候,她的美麗就使她陷入危險處境——而男人甚至還能聲稱這是一種罪——幾乎接近於無恥了。
2.
而被無視的男人們的反應也確實是男人們通常會有的反應:年長的哈利清楚現實的差距(階層的差距)讓他們並沒有可能,於是只是輕鬆地調侃;中年的斯坦利表現出惱羞成怒,他一遍遍地吹口哨,大喊大叫,「他的臉變得通紅,他完全像瘋了似的」;最為年幼的湯姆則抱有許多旖旎的浪漫幻想。
其中斯坦利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男性形象,在故事的一開始三人發現了屋頂麗人之後斯坦利甚至就生氣了,因為他看到那麗人「簡直一絲不掛」,然而前一秒他還認為麗人不可理喻,後一秒他便開始挑逗地向她吹起口哨;在哈里離開的間隙他又趕忙跑過去站在所能達到的最遠端偷看那女人;在哈里提醒他的已婚身份並提出疑問「你老婆會怎樣?」的時候,他說:「如果她是我老婆,等著瞧吧!」,說完他又像是想到妻子很保險,憤怒的情緒頓時也好多了。妻子對於斯坦利來說彷彿只是一件只屬於他的附屬品或者是私有財產,他可以絲毫不在意那件「物品」(在下文他毫不顧忌地與其他女性調情),但是那「物品」還是必須忠於他。
接下來,斯坦利依舊不斷地挑逗著那位麗人。他朝著麗人靠近,又開始吹起口哨想讓她注意到他們,但是麗人仍舊毫無反應,於是斯坦利不僅憤怒得連臉都快氣歪了,甚至還破口大罵道那女人是「蕩婦」。完工之後儘管斯坦利已經累得精疲力盡,但當他想起那位不給他面子的女人時他的心情再一次壞透了,他表示他簡直想去報告警察。第二天在被告知屋頂上沒有人時斯坦利又說「我敢說是她的丈夫不許她這樣幹了」,彷彿說上這麼一句他就出了一口惡氣一般。
完工之後斯坦利又提議去屋頂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實際上他只是想去看看那女人。然而在接下來的半天時間裡那位麗人並沒有出現,這時斯坦利又開始逐漸暴躁起來,當斯坦利再次回到屋頂發現了悠然自得的麗人之後他便再次咒罵起來,這一次他的憤怒攀升到了頂點,他開始跺腳,大喊大叫,簡直像瘋了一樣,他感受到自己無法再忍受在做苦力的同時還要遭受到女人的冷漠。
我簡直要鼓起掌來了,太典型了。
他試圖去控制,他想扮演一個警察的角色,他不允許女性「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天台,但他又忍不住想要去看。最令他無法忍受的是她完全無視了他。(與給他茶水的黃衣女子呈現出鮮明的對比)
他不能接受在他們的互動中他扮演的不是中心地位。
在男女交往的過程中女人通常會感受到一種社會壓力——迫使她們低頭閉嘴的壓力。彷彿女人天然有義務柔順,熱情,迎合,彷彿女人本身就被定格在傾聽者的位置(無論她們是否真的願意去聽),而不是一個提出意見的,反駁的人。男性自然地把她們放在那樣一個位置,然後他們訴說,彷彿女人合該傾聽。不被傾聽彷彿是不可容忍的。
假如你曾經試圖與那種中年男人相處,他們總是將傾訴當成一種親昵,「把表演脆弱當做是一種慷慨的接納,推過來手機,你必須看,彷彿誰都必須在意他們。」即使是曖昧的可能都已全部蒸發掉了,你仍然被期待著表示理解。
社會框架中男性自覺地將自己置於主體地位,實在是太太太常見了。當女人不願意傾聽的時候,女人開口,而男人打斷——他說:「錯。」然後開始mansplaning(mansplaning:男性man+解釋explaining。指男性用一種居高臨下、優越的態度,給女性解釋一些她已經完全懂得的概念。)
屋頂的女人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的,似乎在象徵著女性喑啞無聲的,被動尷尬的境地,但漠視是對凝視的一種反擊:無論你對我抱有什麼期待,我都無所謂。
3.
我或許可以時髦一點,將湯姆稱作小奶狗之類的。你很難一下子對他產生惡感,因為他「似乎」沒有做錯什麼,他只是像個普通少年一樣一頭熱地陷入了浪漫幻想之中,在他的想像中屋頂女人對她溫柔而友好,而他則成為一個保護她的英雄,假如女人沒有如期出現在屋頂,他會覺得是她辜負了他們的約定,在湯姆的夢中,「她穿件薄薄的黑色女式長睡袍,湯姆一想起她對他的溫柔,嗓子就發癢」。沉浸在這樣的浪漫幻想中,他終於在收工後的某一天到了屋頂上對女人結結巴巴地告白,而此時女人在小說中第一次開口,她的反應是這樣的:
「那女人一句話也不說, 在棕色的毯子上躺下, 理也不理他」。在湯姆繼續的騷擾和討好下, 她「費力地控制著憤怒」, 「帶著一臉厭惡的表情」對湯姆說:「走開!聽著……如果你覺得看女人穿著比基尼很刺激, 為什麼不花六便士坐車去利多呢?你在那兒能看見成打成打穿比基尼的女人, 用不著爬這麼高。」
這一段劇情也是我們經常能在各式文藝作品中看到的,懵懂的男孩愛上成熟女性,男性創作者更喜歡拿極盡浪漫的筆調描述這種窺探,由公眾來看女人的反應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冷漠得過激,尤其是與男孩之前的浪漫幻想作對比,於是人們或許能更加共情男孩接下來的反應,第二天是個潮濕的陰天,一想到女人無法繼續日光浴,男孩在心裡暗罵,「看,老天懲罰你了吧,狠狠地懲罰你了。」
假如讀者陷入這個視角,就很容易忘卻這段關係完全是由臆想生髮出來的,被主觀浪漫化,美化成「愛」的情緒。名義上是愛慕,實則完全將對方當作自我滿足的客體,並不是一個擁有主觀意願的人——多麼熟悉的感情模式。
而從女人的主體視角來看,她從不知道自己被別人幻想成他人情感的參與者,但她已經被預設要做出積極的回應了,否則就是冷漠無情。她已經被對面的三個男人凝視了很久,而現在有一個人居然跑到她的面前來。當湯姆表白後期待麗人說些什麼時,「她根本沒有說話的意思,只是她的脊背,她的大腿,她的臂膀都綳得緊緊的――緊張地等著他走開」。
她的局促不安以及前文中她試圖逃避凝視的「挪動」證明了凝視的力量在於它的控制力。福柯認為「看」是一種權力的體現。觀看者被賦予「看」的權力,通過「看」確立自己的主體地位,被看者淪為「看」的對象的同時,體會到觀看者眼光帶來的權力壓力,通過內化觀看者的價值判斷進行自我物化。
假如是我,我很難從這樣的凝視中體會到「愛意」,我只能體會到危險感。
淡豹有個觀點,說「女性談戀愛的經驗經常都是『主體同意在順從和讚賞中成為客體的深度退讓』」,我覺得很客觀。如果說斯坦利的反應體現的是男性在性意味(暴力、控制欲、性慾)上的脅迫,湯姆的表現則讓人看到一種以愛為名的,溫柔的脅迫,而女性則尤其不被社會教導去拒絕,即使是充滿了強迫意味的自私的感情,女性也被預設著去積極回應(哪怕是拒絕也應該是柔情的)。
屋頂女人不同,她是拒絕客體化的。她有緊張和局促不安的時刻,但幾乎全程都在抵抗來自男性的無言規訓。有一個細節我印象很深刻,屋頂的女人「胸部裹著一條紅色圍巾,穿著一條紅色比基尼褲」,紅色是一個很熱烈鮮明的意象,甚至經常被賦予挑逗的意味,顯然女主人公並沒有那個意思,她不願意被那樣凝視,但她的態度是這樣的:我不會因為別人的無禮就放棄自己的權利。她可以曬日光浴,也可以穿紅色的比基尼褲,並且以強硬的姿態拒絕一切試圖將她客體化的行為。
但是我們應當注意到一個問題,讓女人有這樣的底氣去拒絕的,其實仍然是階級差距。階級差距的壓迫力是大於性別差距的壓迫力的,(時至今天仍有人拿高階層女性比底階層男性過得好來論證性別壓迫不存在,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屋頂女人跟幹活的工人顯然不是一個階級,如果將雙方置換成同一階層的人,女人又是否能這麼強硬地拒絕,假如她選擇了接受,選擇了順從客體化,我們又能不能指責女性的軟弱?
我很喜歡這個短篇,言簡義博,將那樣微妙的不舒服體現得很乾脆——同時失望於一篇1962年的小說在五十多年後的今天仍然具有現實意義。在寫這篇的過程中我和朋友討論說:「在男性向的文本中……」
朋友說:「沒有男性向。全世界都是男性向,只有非男性向文本,這就是非男性向文本。」
題外話,在男性主導的文學界中,性別壓迫已經到了一個司空見慣的,甚至被指摘出來都會被斥為「女性主義敏感」「矯枉過正」的地步,試看以下例子,三體的翻譯對原文性別歧視的糾正:
怎麼說呢,也許刨除掉「性別歧視」,很多作品也會是不錯的作品,但是我的自我認同是女性,對女性的糟糕刻畫幾乎能體現出作者對這個性別的輕蔑。我不願意縱容,也不希望大家縱容,因為既不性別歧視又優秀的作品還有很多。(比如厄休拉·勒古恩
文本內容有參考《通過分析中的男性形象透析父權社會中的女性地位》和《多麗絲·萊辛中的兩性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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