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裔人物：圖森僑商李偉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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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立(Li Wang)

(亞利桑那州歷史學家, Historian, Tucson, AZ)

Title：Historical Record of Chinese Americans｜Chinese-American Figures: Lee Wee Kwon, A businessman in Tucson

李偉焜是廣東新會三村東明裡人，生於1878年農曆8月7日，青年時代飄洋過海，在墨西哥北部奇瓦瓦省(Chihuahua，華人舊譯「周省」)謀生，中年以後隨波興將軍入境美國去亞利桑那的圖森投奔親戚。他先後開辦了三個雜貨店，最後開辦的「Pay"N Save」（1932-1949），坐落在圖森當年的繁華鬧市，是他一生所經營的雜貨店裡規模最大、最成功的一個。李偉焜晚年積蓄了相當的財富，原本打算歸國養老，但由於國共內戰和隨之而來的政治劇變，不得不滯留美國，直至去世。李偉焜是二十世紀前期在美國西南邊陲城市圖森成功經營雜貨店的一個粵籍僑商,但同時也是一個不幸客死異域的「金山客」。

波興將軍的「中國難民」

19世紀後期，墨西哥總統迪亞斯實行鼓勵外國人投資和移民墾殖政策，並於1899年和中國的滿清政府簽署了《海上通航友好協定》。1902年兩國間正式通航。華人隨之大量湧入墨西哥。李偉焜就是在這一年和兄長李偉周一道來到墨西哥 「淘金」的。李偉焜和李偉周來到墨西哥後，在墨西哥北部的奇瓦瓦省落腳，以墾荒種植為業。當時,這裡已經聚集著為數眾多的華人，有的受雇修築鐵路，有的在礦山、園口謀生。

1916年3月9日，墨西哥革命黨人潘喬˙維拉（Pancho Villa）率軍偷襲美國新墨西哥州邊界城市哥倫布城（Columbus）。事件發生後，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下令出兵討伐。1916年3月15日，一支由一萬多人組成的美國軍隊在約翰˙潘興（John Pershing，後出任第一次世界大戰歐洲美國遠征軍總司令）將軍的統領下進入墨西哥北部，追剿潘喬˙維拉。

圖一，右三為墨西哥革命黨人潘喬˙維拉

圖二，潘興將軍懸賞捉拿維拉的招貼海報

波興將軍在墨西哥作戰期間遇到給養問題，當地墨西哥人一半出於民族情感、一半受經濟能力所限，不願或無力向波興的軍隊提供食物。華人商販抓住這一商機，為波興的軍隊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後勤服務，如洗衣、理髮、做飯，向士兵出售香煙糖果等生活日用品,等等；有的華人還擔任嚮導，為波興的軍隊提供情報；有的甚至直接參戰。1917年1月征伐結束後，約有527（一說537）名華人隨撤離墨西哥的美軍來到美國邊境的新墨西哥州哥倫布城，尋求美國政府庇護。波興將軍籲請威爾遜總統給與這些曾經幫助過美國軍隊的中國人以難民庇護，擔心他們留在墨西哥會遭到墨西哥人的報復。

圖三，美國波興將軍

圖四，在波興將軍幫助下進入美國的華人

美國於1882年通過「排華法案」，除外交官、商人、留學生和遊客享受豁免之外，中國人普遍被禁止入境美國和移民歸化。由於波興將軍的籲請，美國政府特許這批華人以難民身份入境，但附帶的條件是，他們在留居美國期間必須替軍方服務。大多數華人難民在入境後兩個月內便被轉移到德克薩斯州內的聖-安東尼奧 (San Antonio) ，在那裡的一個軍事營地中長期服役，直到1921年美國國會通過特別立法，始獲得人身自由和居留權。不過，當時約有一百多華人在證明自己的財產狀況之後（即擁有100美元以上的積蓄）獲得商人身份，被當即釋放，允許自由選擇去向。

本文的主人公李偉焜就是隨波興將軍的遠征軍從哥倫布城入境後當即獲得人身自由的一個華人。現存資料記錄他於1917年4月26日從新墨西哥州的哥倫布城以商人身份入境（身份證號為27804），兩天後在德克薩斯州的El Paso獲得移民局批准，當日便乘火車直奔圖森。那年他40歲。李偉焜的入境卡顯示，他身高一米六零，右耳前長著一顆肉痣。

圖五，創業初期李偉焜

李偉焜從青年時代起長期旅居墨西哥（1903-1917），因而熟悉墨西哥人的民情風俗，會講西班牙語，這為他日後來到圖森，在以西班牙語裔為主的社區內成功創辦自己的雜貨店打下了基礎。

創業初始:合作經營YanLeeHing雜貨店

李偉焜到達圖森的半年之後，便和另外三個李姓華人（Lee Kan, Lee How, Lee Hing）合資經營Yan Lee Hing雜貨店。該店坐落在北主街556號，地處圖森的「老唐人街」內。1917年，圖森「新的唐人街」興起於國會街和百老匯大道以南的西班牙語裔社區內，眾多華人雜貨店集中於麥耶南街。李偉焜和三個李氏宗人共同經營的Yan Lee Hing雜貨店顯然是一家開設較早、在圖森「唐人街」南遷之後，仍在「老唐人街」開門營業的華人雜貨店。

在一份簽署於1919年10月16日的移民文件中，李偉焜聲稱自己擁有這個雜貨店的1000美金股份， 並參與經營一年以上。他請兩個白人和三李中的Lee How 為自己作擔保，向移民局提交了申請兒子李華英（字業楊）入美的材料。值得注意的是，為李偉焜作擔保的兩個白人都不是等閑之輩，一個叫W. H West, 是當時圖森最有名的批發和零售商Albert Steinfeld 公司的法律顧問；另一個叫B.A. Pilcher，1926年被選為圖森市議會會員。有了這樣顯赫人脈的支持，李偉焜的申請很快得到批准，李華英於1920年1月15日從香港乘船經日本橫濱抵達舊金山，2月12日順利通過天使島上的移民審訊，登陸上岸。

李華英來美後成了父親生意上的幫手，在父親創辦的雜貨店裡專司賣肉，因而在每年註冊的移民登記卡上記錄自己的職業為肉案(butcher)。1923年底，李華英回國娶親，兒子李琪瑞出世。25年重返美國，臨行前他和懷抱兒子的母親及妻子、妹妹、妹夫合影留念，於是留下一張除父親之外的「全家福」。

圖六，全家福

李華英1931年再度返國，協助族侄李壽群來美。李壽群是李偉焜哥哥李偉周的孫子，受李偉周之託，李偉焜設法幫助李壽群來美。然而李壽群在天使島移民審訊時因「口供」不符，被「撥回唐山」。對李偉焜而言，這不僅是一次失敗的移民申請，同時也給他和李壽群之間留下了一樁令他煩惱不已、至死都糾纏不清的「金錢糾紛」。李偉周生前曾匯款給李偉焜，作為幫助孫子李壽群來美的活動經費。李偉周死後，李壽群指責李偉焜侵吞了部分餘款，為此，他屢次到李偉焜的家門打鬧，還告到三村鄉長那裡，要求鄉長主持公道。這個烏龍公案隨著李偉焜的去世不了了之，個中實情還有待進一步開掘。

李華英從小和父親李偉焜暌違闊別，年屆二十時才在美國再次見到父親，所以和父親的感情很生疏。根據母親黃氏的來信，1931年李華英回到美國後，可能因為父親責備他沒有完成協助李壽群來美的任務，賭氣離開父親的雜貨店，試圖獨立尋工生活。但半年之後仍處於失業狀態，在寂寞無聊之中不知不覺染上了「煙賭」惡氣，母親黃氏聞訊後，責令兒子戒除「煙賭」，回到父親的店裡幫助父親。現存資料表明，李華英在1939年10月至1940年7月間，曾被圖森地方監獄收監，可能和 「煙賭」之嗜有關。晚年又染上肺結核症，健康狀況不佳，1966年、即去世前一年曾有過被急救車送往醫院搶救的紀錄。李偉焜一生克勤克儉、辛苦創業，臨到退休時卻不能把自己辛苦創辦的雜貨店生意像別的華人那樣交給自己的兒子繼承和打理，其內心的失望是可想而知的。

創辦李偉焜公司

1921年9月2日，李偉焜再度申請侄子李業明以商人身份來美。這回他以自己的雜貨店李偉焜公司(Lee Wee Kwon Company)作擔保。該店坐落在11南大道和27街（South 11th Ave. and 27th St.）之間, 這一帶是操西班牙語的Yaqui印第安人的聚居區。Yaqui印第安人祖居墨西哥北部索諾拉地區，19世紀後期因受到墨西哥政府迫害，越境到美國避難，有一支被獲准在遠離市區中心的圖森西南郊定居。李偉焜雜貨店因而是以服務Yaqui印第安人為主的。

在擔保材料中， 李偉焜聲稱該店是自己和李華英、李業明三人合資經營的，共擁有資金3000美金，人均1000股金，開業一年以上；李業明是自己的生意夥伴，欲申請以商人身份來美和他共同經營雜貨店。

李業明大約於1922年來美，之後一直在李偉焜的雜貨店裡幫工。1950年後，他輾轉到洛杉磯（華人舊稱「羅省」）一個叫「翠花樓」的中餐館打工，每年8月7日之前寄信給李偉焜，信中附一張20美金的「赤紙」（即支票）為李偉焜賀壽。 1959年李業明在洛杉磯病逝，李偉焜聞訊後十分難過，在寫給旅加鄉人李社平的信中描述他們之間的感情「親同骨肉」。

圖七，李偉焜家鄉母親及妻小

1924年5月6日，李偉焜還曾試圖申請妻子黃氏來美，但因為是年美國通過更為嚴格的限制移民法案；也可能因為黃氏不忍拋下女兒、兒媳和剛剛出世不久的幼孫琪瑞而選擇留在家鄉。黃氏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因營養不良而患水腫，1960年病逝鄉里。

衣錦還鄉：成功的「金山伯」

1927年底，李偉焜持中華民國護照返鄉探親，以一個成功的「金山伯」的形象出現在鄉人眼中。他在家鄉期間，主持興築了名為「煥然堂」的新屋，新屋「進伙」之日鄉人紛紛獻上賀儀，他也連著數日在酒樓里舉辦「金山宴」，酬謝鄉人，以至隨身攜帶的金錢用罄，於是寫信給美國的兒子李華英及侄子李業明，要他們各自為他籌措「銀一千」。

李偉焜在信中寫道：「現下新建之屋各事完全辦理妥當，吾心告慰，則亦合家之鴻福也。但屋料及工程約共支費銀七千元，又進伙及做金山酒一連貳天，每日男席二十八圍，女席二十圍，親戚來往約共支消銀壹千元有奇，可謂高慶，名譽上至第一也。……三村各里都有人來赴席。裝修家私台椅貴妃床俱各齊備，堂上中廳輝煌五光十彩，人人讚羨，個個稱美。回想我本人出洋須然費去二十五年光陰，所謂千載來得一時之機會，今日有之，誠為滿意雀躍之喜也（原信用毛筆豎行書寫；標點為筆者所加）。」顯然，他對自己的成功頗為躊躇志滿。

1929年3月12日，李偉焜從香港啟程，坐「塔夫特總統」號郵船抵舊金山返美，時年52歲，此後就再沒有回過家鄉。

圖八，成功商人李偉焜

跨越太平洋的家庭生活

李偉焜在美國過著已婚卻單身的生活，除兒子李華英外，家人都留在中國。妻子黃看月和孫子李祺瑞一家生活在新會三村東明裡。他和他們保持著頻繁的書信聯繫，定期匯款養家。李祺瑞自幼喪母，由祖母撫育成人，因父祖不在身邊，未免受祖母溺愛，養成嬌縱性情，長大後娶妻黃金嬋，育有壽榮、齊准、傳笑、國就四子女，四九年前他是李偉焜在江門市投資的「興發行」的少東，四九年後返回新會三村東明裡務農，人生境遇發生了天壤之變。

李偉焜尚有一女名雙桃，嫁江門人區錫洪（字昌紹，50年代「逃港」），生活在江門市。 1948年區錫洪受李偉焜之託，在江門市眾興路17號開辦「興發行」商鋪，經營葵扇雜貨業務。適逢國共內戰、世局不利，「興發行」在開業不久就不得不關門歇業。雙桃育有連長、連慶、惠如三子女，和侄子祺瑞每因爭奪僑匯而發生意見,常在給父親的信中抱怨祺瑞夫婦對祖母不孝，私吞父親給她和母親的匯款，但這並不影響李偉焜對孫子的偏愛之情，臨死前曾有修改遺囑的念頭，打算將自己的5000美金存款全部遺贈孫子祺瑞。李偉焜在1938年立有遺囑，規定除留出1000元給妻子黃氏外，餘數全部由兒子李華英繼承。女兒雙桃沒有被列為遺產受益人。按照傳統觀念，女兒一旦出嫁就成了外姓人，因而無權繼承父親的遺產。

Pay』N Save 雜貨店老闆

1932年11月5日，李偉焜從一個李氏宗人Lee Chong 手裡盤下坐落在麥耶南街37號的Pay』N Save 雜貨店，從此全力經營著這個置身鬧市的雜貨店。店鋪分上下兩層，樓上有四個房間，供他和兒子李華英住宿，樓下才是店鋪。在他保留至今的稅表上，兒子李華英、連同一位叫Vivian的墨西哥女子被列為僱員。李業明此時已另謀職業，可見李偉焜當初採用合作經營模式擔保李業明來美只不過是一種方便的移民策略，申請以商人身份來美和他合作經營雜貨店的李業明畢生只是個打工仔。

圖九，李偉焜開的Pay』N Save 雜貨店使用的招貼畫

李偉焜此後一直經營著這個雜貨店，直到1949年7月盤給他人為止。李偉焜原本打算和兒子於49年年底一起返國，但由於大陸隨後發生了政治大變局，遂滯留圖森。1950年底因歸國無望，他又在一個叫朱勝的人經營的雜貨店裡當司理。晚年居住在國會西街第908號,臨死前住進政府出資經營的養老院（位於Delaware 西街1021號）。

概述

李偉焜中年以後來到圖森卻能很快立足、並進而成功經營自己的雜貨店，除了本人的勤奮努力和商業天賦之外，這和李氏宗親的扶助分不開。縱觀李偉焜在圖森的經濟活動，和他發生生意上的聯繫且對他有過實質性幫助的人多為李姓人士，如和他合資開店的三李、盤給他雜貨店的Lee Chong。在李偉焜的文獻檔案里，還保留著另外兩個李姓人士即Lee Goon和Lee Linn 貸款給他的借據，借據是經過公證的，寫明是屬於收取8%利息的有償抵押借貸。在現有材料中，和他保持著書信聯繫的人大部分也是李氏宗親，如加拿大維多利亞省的李社平，他在49年後一直替李偉焜寄錢回家。另有墨西哥奇瓦瓦省的三李： 即李業榮、業儀、業勤， 他們都是李偉焜的侄子。此外，舊金山的李偉澤，香港的李偉厚、李朗濟，廣東江門經營「益昌茶莊」的李濟鏡(49年以後被公審鎮壓)，他們都是李偉焜的重要人脈，其中李濟鏡和李朗濟都曾替李偉焜的家人代收匯款。足見，在20世紀的海外僑社中，以共同的姓氏為紐帶而形成的宗親關係是非常重要的社會資源。當年的海外華僑利用宗親關係結成互助網路，藉以「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使作為個體的人在一個陌生而充滿敵意的生存環境里藉助集體的力量、利用集體的資源得以生存下來。

圖十，老年李偉焜

李偉焜在鄉人眼裡是個成功的「金山伯」，並因此得到鄉人的敬重。他壯年時在海外辛勤地經營著自己的雜貨店，所得都用來養家。現存的家信里充斥著他給家人匯款或家人催促他匯款的記錄。即使在49年後中美絕交，民間不能直接通郵，他還是設法請加拿大的鄉人李社平轉寄。他的雜貨店也為美國政府繳納了為數可觀的稅金，以至到晚年時可以安享美國政府每月發給他的社會保險金。而他本人也有豐厚的蓄積，所以退休後無金錢之虞。但由於老來獨居，無法和家人團聚，其心境無疑是寂寞和凄涼的。

李偉焜1965年3月15日病逝，享年87歲。死後，由兒子李華英將其安葬在圖森市西北面的常青公墓(Evergreen Cemetery)。兩年後李華英也因病辭世，被宗親李福源安葬在父親的墓旁。李氏父子就這樣結束了在海外漫長而孤寂的僑居生涯，帶著對家鄉親人的無盡思念和欲歸不得的痛苦和遺憾離開人世。在他們死後不久，他們生前生活過的「唐人街」在「城市改建」的名義下亦被夷為平地，圖森「唐人街」於是和他們一道永遠走入歷史。

圖十一，李偉焜墓碑

圖十二，兩年後他的兒子李英華也病逝

後記：

本文作者楊立博士為亞利桑那州圖森歷史學家，曾榮獲《亞利桑那州歷史學刊》獎。楊立博士在美國Journal of Arizona History 等雜誌上發表中英文文章共十餘篇，並精選出版成書「漂流與定居」。

圖十三，楊立博士

圖十四，楊立所著亞利桑那華人移民史文集

該書內容包括華人在亞利桑那圖森及其它各地的早期移民開拓史，是作者楊立多年潛心研究的成果，其中一篇榮獲亞利桑那州歷史學會會刊2011年年度最佳獎。本書使用翔實的史料，樸素無華文筆，從多方面地描寫了一個個早期移民的真實形象。生活在美國聯邦政府立法排斥華人的時代，華人經常遭到暴力威脅，但他們忍辱負重，不屈不撓，頑強地生存了下來。

本文由作者楊立授權美華史記刊登，轉載請聯繫原作者yangli200683@gam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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