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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望著那牢房中的眼睛

下榻在一家四星級酒店的15層。

透過房間的大玻璃窗,可以望見一二百米外的黃海波涌,以及久違了的棧橋。這正是我心中典型的青島鏡象。

朋友霄明指給我看——幾乎就在這酒店與棧橋間等分的距離上,有個比較空闊的院落,中間有座近於四四方方的三層老式加頂建築,在其西南牆邊有圓柱型上呈錐狀的附加建築體——那兒,就是他父親舒群當年被關押的德式監獄舊址了。我目測一下,跟那裡只有一箭之遙。霄明又告訴我,他父親一直被羈押在第三層,我們能清晰地看到有兩扇大小不等的黑窗戶,那就是準確的位置。

我心間一陣砰砰然。

此次來青島,為的是在18年後,再次向我尊重的前輩舒群伯伯,表達我經久不滅的敬意。

1934年,青年舒群在青島從事地下工作,組織內有人叛變,他遭到逮捕,在那所頗有來歷的監牢里被關押了半年多。因他被捕前不久剛來青島,敵人拿不到他與共產黨相關的證據,他又一直嚴守著自己的身份,終在獄外同志的營救下,擺脫了這場囹圄之災。就是利用這段獄中時日,他寫出了自己早期的代表作中篇小說《沒有祖國的孩子》,為畢生文學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我此次前來,是應約參加「青島德式監獄舊址博物館」的開館儀式。20世紀初,德國殖民者攫取了中國的膠州地區和青島港,派來「總督」管轄。隨即在海濱建立了這所「歐人監獄」(當時羈押者均為歐洲人犯)。此監房據說算得上中國境內歷時最久的牢獄,後經過背景民國政府收管、日本殖民統治、國民黨政府管轄,以及人民共和國政權之下的不同階段,總計長達將近一個世紀,直到1995年,才完成了監獄和看守所的職責。近年間青島市經濟發展極快,同時也重視歷史文化的保護。「青島德式監獄舊址博物館」的建立即是其中一個項目。

我,似乎只為探尋那盤桓於舊日監房中舒伯伯的精魂而至。

1985年,為編輯《滿族現代文學家藝術家傳略》一書,我頭一回扣響北京虎坊路舒伯伯的家門。那會兒我還是個「資深」青年,舒伯伯卻已年過古稀。老人給我的第一眼印象:這哪兒像是鼎鼎大名的舒群吶,不就是在東北故鄉隨處可見的一位平民老人么!我恭敬地說明準備編寫一部有關滿族文藝家的書,希望對方能夠同意被介紹,還請教由誰來寫他的傳略為好。

至今叫我記憶猶新的是,老人的反映極痛快:「啊,寫滿族,寫滿族的貢獻,太好了,我贊成!誰來寫我么?我看就委託你啦……」

我激動得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為了老人的爽快,為了他對本民族的摯愛,也為了他給我的信任。說實話,當時我對舒伯伯一生的艱辛、成就與坎坷,還只是知曉一點點皮毛。

後來我多次去拜訪老人。我聽他關於生平的口述,寫出了讓他還說得上滿意的「傳略」。1987年,遼寧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主編的這部包括「舒群傳略」在內的《滿族現代文學家藝術家傳略》,當我趨前將書送到老人手裡,他是那麼地興奮,咧嘴笑著,反覆地說:「滿族文學藝術,滿族文化,該寫,該多寫!」老人提起筆,在我的一個本冊上寫道:「祝賀《滿族現代文學家藝術家傳略》出版,為滿族文化作出了重大貢獻。舒群 一九八八,一,一。」

我與舒伯伯愈來愈熟識了。我不單看重他的民族情感,更尊重他的奮鬥經歷與人生追求,還為老人晚年的精神氣質所折服。我聽到過他的鄰居形容:在虎坊路邊,常有一位老者披件舊棉衣蹲在路邊休息,不知情的都以為那是個剛進城的老農,即便知情者,也很難把此人跟他所擁有的文壇盛名掛起鉤來……那人,便是舒群。

老人晚年患有幾種疾病,尤其是嚴重的「體位性低血壓」,使他站立或行走均要陷入暈眩,所以在外他喜歡蹲著,在家他喜歡半靠在鋪蓋卷上與客人聊天兒。那幾年,我就時常享受到他半靠在鋪蓋卷上接見的榮幸。

他有著我再熟悉不過的東北老頭兒的脾氣秉性,平易而略帶些許倔巴,豪放又摻雜幾分純真。我和他之間的話題常圍繞三個方面展開,他的革命生涯,遭逢際遇,和文學活動。

1913年,舒群出生於哈爾濱一個工人家庭,少年時代因家道貧寒一再輟學。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18歲的他毅然投身抗日義勇軍,並為中共地下黨的刊物撰寫鼓動性的文學作品。19歲,他加入中國共產黨,成了第三國際在華基層情報站年輕的站長,同時,結識了金劍嘯、羅烽、蕭軍、蕭紅等青年作家,他們共同為「北滿」左翼文藝而工作。1934年,敵我鬥爭白熱化,為了擺脫日偽的瘋狂迫害,舒群不得不離開哈爾濱,轉往青島繼續地下工作。就是在這期間他被捕系獄。出獄後,他流落上海,邂逅左翼作家白薇,加入「左聯」組織,發表了令他一舉獲得普遍讚譽的《沒有祖國的孩子》,並恢復了黨的關係。在上海,他又完成了《老兵》、《秘密的故事》等二十多個中短篇小說,成為左翼文學界高產且有影響的作家。1937年,受派遣到山西八路軍總部作記者,曾給總司令朱德作過秘書。1940年以後,他在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擔任文學系主任,還作過《解放日報》文學版的主編。1945年東北光復,舒群帶領一大批延安的文學藝術家疾赴東北開展工作,擔任過恢復創辦的東北大學的副校長,從日偽手中接管的東北電影製片廠(長春電影製片廠前身)的廠長,和東北文聯的副主席。

50年代初,舒群奉調首都,出任新建的中國文聯副秘書長和中國作協秘書長,成了受到文學藝術家們歡迎的一位負責幹部。他一面日以繼夜地工作,一面揮汗如雨地創作,寫出了《第三戰役》和《這一代人》等長篇小說。誰曾想,性情剛正的他,成了共和國伊始非正常政治生活的早期犧牲,他被強加上「反黨」罪名,被剝奪寫作權利,下放遼寧改造思想。此一去,竟耗去了20年光陰!待重返北京,他已經是65歲的老者。人們多以為這位健康狀況相當糟糕的老人會就此安度晚年,孰料,性情倔強的他,在年近七十之際,不僅與丁玲合作創辦並主編了大型文學刊物《中國》,而且扶病命筆,不停地發表著新作——短篇小說《相思》、《金縷曲》、《醒》、《美女陳情》……直至《少年chén女》一篇,居然在中青年作家強手如林的文學界,奪得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就此,再也無人敢於小視這位「寶刀不老」的「黃漢升」。

舒伯伯曾對我說,自己寫小說寫到這時候,才算剛剛琢磨出一點兒門道兒來。後來,我也不止一次聽評論界的行家談到,舒群晚年短篇的謀篇結構,那可不是一般的好!

我感到舒伯伯,實堪領受「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這八個字。

有時,我也會向他問起受到政治迫害的往事。只有這時,老人才斂起笑靨,現出一臉的蒼茫。應當說,他的性格,既非一門心思斤斤計較於誰該負整人罪責,也不是毫不上心到蕩然一笑盡泯恩仇。他似乎始終在沉思,在咀嚼,在調動自己的生命體驗去尋繹;有時,他好像接近了答案,有時,他又說,這事很難講得清楚……

老人一生都是無悔的革命者,一生都是執著的文學家。他有著文學寫作的非常天賦,直到接近古稀才再次獲得展示;他有著革命組織家的果敢與堅韌,卻無法「組織」好個人的命運,也難以「組織」起面對後來人相關追問所應有的回應。

這,也許就是每個時代的人都擺不脫的人生路數。

我在青島逗留的時間不多,喜歡獨自在房間里眺望那舊日牢房的兩扇窗。我知道,已經辭世18年的舒伯伯,再也不可能像當初那樣與我親切交談;可是,我走不出一種感覺,那窗子裡面有一雙明眸,在和我對望。那是一雙21歲男青年的眼睛。那是73年前,在這所監獄中被拘押的革命志士舒群的眼睛。

呵,21歲!這可是舒伯伯到他開展第二段革命活動時候才有的年齡。我忽然聯想到當下的有些年輕人,別說讓他去從事危險而莊嚴的事業了,到了三十四五還無心於談婚論嫁,說是「還沒玩兒夠」!

……世間轉瞬即滄桑。當下的社會圖景,早已不同於73年前舒伯伯坐牢的歲月,甚至比18年前他去世之時,都不能可同日而語。物質的極大豐富(這話常被人們掛在嘴邊,我多少有點懷疑它的誇大其詞)固然是好事情,可是人們價值觀的空前錯位,也成了一個不爭的事實。這不,我寫這篇文章的日子,恰逢2007年的「國際勞動節」,一家廣播電台反覆播放著的背景音樂,還是幾十年前的幾首經典——《南泥灣》、《大生產》等等,節目主持人半開玩笑地說,他找也找不到近些年來關於「勞動」的歌。

社會應該是在朝前走。然而,比較青年舒群投身民族和人民解放事業的時候,我們的社會究竟在那些領域裡面進步了,我常常想到這個問題。

而今,我已年近花甲,已對幾十年來的紅塵世態頗多體味。我多想那舊日牢房中的一雙眼睛,能夠跟我再度對話。

也許,舒伯伯在奮筆疾書其作品《沒有祖國的孩子》之餘,會抬起頭來望見我所在的巍峨於市面的酒店。他會怎麼想,會為這動輒便出入於四星級、五星級酒店的碌碌過客們,感到驕傲呢,還是悲哀?

當地有關部門開闢了「德式監獄舊址博物館」,初衷是為了對人們進行傳統教育,然而,我不敢說出口的是,這所博物館進出的遊人們,將有幾人真的能記住舒群這位革命前輩的姓名呢。我擔憂,它將來會漸漸流變為「惟錢是拜」的旅遊項目。

離開青島這天清晨,當我又一次走近酒店房間的窗口,海上正升起蔽天的濃霧,窗外一片迷濛。海、棧橋,以及德式監獄舊址,都已悄悄隱去。

耳畔,有船隻在長久地鳴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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