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碗茶的正確打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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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食器，多用圓形，多蘊哲思。

比方說，火鍋。它是個五行俱全的食器。紫銅製，金也；中間燃火，火也；用水烹飪，水也；燃火要木炭，木也；木燼為土，土也。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實在講究。更妙的是，火雖克金，水護之。水雖克火，金隔之。這麼複雜的愛恨情仇是什麼？煮也。

它的卦象也很好。一盆水，為坎，在上。燃木為火，為離，在下。坎上離下，這叫水火既濟卦，最好不過。

同樣講究的還有茶碗，茶碗是說蓋碗兒。蓋、碗、船，號稱天地人三才，不可須臾離也。附會得很巧。梁實秋曾經連篇累牘地寫過茶碗如何如何好，就連魯迅這等夫子，也曾經說『喝好茶是要用蓋碗的，於是用蓋碗。泡了之後，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確是好茶葉』。

蓋碗，我久聞其名，但一直沒試過。因為以前上學的時候，父母很看不慣我這種『耽溺美器』的做派，他們認為味道是味道，盤碗是盤碗，二者應毫無瓜葛，器味相得這個道理從不施行，頗唯物主義。就算有好茶，他們寧可把一包好茶放陳，也不喝的。在生活上，二位高堂是典型的奧卡姆剃刀踐行者，如無必要，勿增實體。能湊合就湊合。於是我便一直未與茶碗相得。

工作這麼多年了，發了工資，有天在盤點給自己買點啥的時候，忽然想到，我可以買幾套蓋碗啊！

不幾日貨到。拿來泡茶，果然是功能性與觀賞性的統一。薄胎，粉彩。曲線特漂亮，碗身向內欹凹，茶船向上輕盈翹起，碗蓋則是隆然而凸。

薄胎利於散熱，不使燙嘴，但是燙手。所以有了茶船。茶船和茶碗結合處，乾的時候，盤盞不穩相碰，但當傾滿熱茶時，碗蓋凸起處窩住的空氣受熱，將一股水擠出，聽得噗的一聲，猶如魚兒吐水一般，碗蓋微啟，一股熱流溢出碗沿滲入茶船，由於液體表面張力之故，再端起時，船碗相合穩如泰山。

蓋徑小於碗徑這個設計簡直天才，蓋嵌於碗頂，可以轉動，深入碗內。可以當篦子，茶水滲出，濾去茶梗，免得入嘴沾舌。輕撥幾下，茶水微瀾，茶葉沉浮，茶香四溢，幽思遠去，悠哉。

好則好矣，就是初上手時不容易使喚。指尖、鼻尖和碗蓋容易打架。好像中國的器物都是這樣，初則難，熟則生妙。筷子如此，毛筆也如此。

喝了幾日清茶，覺得寡淡了。聽馬特叔叔說，西北一帶喜歡用蓋碗喝三炮台，據說是從回族喝起。三炮台、三泡台，有兩種寫法，估計後者是正字，前者是訛稱。但為何稱三，又為何稱台，暫時不可考。幸虧還有一個名稱叫八寶茶，確切無誤。

於是買了一包，裡面有紅棗、桂圓、芝麻、枸杞、葡萄乾、冰糖、菊花等，當然還有一點茶沫子。據說喝著種茶，要緊著用碗蓋劃拉茶湯。謂之『刮碗子』。正值隆冬，我颳了兩天碗子之後，深感奇妙。於是又買了一大袋八寶茶，連同之前買的蓋碗，給父母送去。

『這東西好，滋補，你們試試。』

父母見了大訝，山西不像四川，蓋碗這東西，只在電視里見過。他們連連擺手：『哪有空伺候那玩意兒！』

『那不用碗，光喝這茶也不賴。』

『那也沒功夫！』

不過說歸這麼說，還是把茶和碗留下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我和我媽視頻，當時我端起蓋碗來喝了一口——我已經修鍊到單手使喚蓋碗了——小指拇指托底兒，手掌護碗，中指無名指搭蓋，食指一摁，清茶徐來。我媽隔著屏幕瞅見了，笑：『你現在倒自在！』

我於是想起來那包茶，問，後來你們喝了沒？

我媽先自己笑了一通，然後說，不怕你笑話！你根本猜不到我們是怎麼喝完的！

咋弄的？

你看，冰糖我們是不吃，剔到一邊。

紅棗誰稀罕啊，扔到廚房了，和從老家帶來的棗放在一起，叫煮著給娃們吃。

葡萄乾全叫你小侄女揀著零吃了。

我喝白開水時，偶爾會捏幾顆枸杞丟進去。

裡面的茶葉，是你爸想起來沏著喝一兩回。

不是還有圓圓的灰色的那東西嗎？叫啥？噢，桂圓啊。你大侄女喜歡，叫龍眼肉，有時候就嚷著要，給她自己的小水杯里泡一顆，帶到幼兒園去。

末了總結：我們是拆扒了喝的！

說完，又是一通哈哈大笑。這回是屏幕兩頭都在笑，我也被逗樂了。

這個喝法，真當是隨遇而安，隨時而變，圓融匯通，頗得易妙，禪意十足。

笑完了，於是慨而嘆之：味道是道，器物是器。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器這東西，隨用則用，不隨用則舍。合味是道，道為先。

我們熱愛火鍋，是熱愛它身上蘊藏的五行八卦嗎？不，我們主要熱愛的是它身上的羔羊肉、肥牛、毛肚、豆腐、白菜、腦花。什麼都能煮，什麼都能涮。五行八卦，是我們吃飽喝足之後，附會上去讚美它的。

茶碗也是，最大的功勞，不是免去了吹氣吐梗之苦么。

不以器害道。中國的器物，真正的哲思，是：圓融匯通。

嗨，生活不也是這個道理么。

藝文丨文以載道，藝以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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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記：

蓋碗真是日用品設計界的典範，每一個細節都有功能作用，而且環環相扣，極富匠心。簡直是功能即裝飾、裝飾亦功能的範例。

甚至，蓋碗還衍生出一套使用規則來，據說通行於川省茶館。碗蓋擱在茶船和桌子間，代表杯空，要加水；碗蓋倒放在碗內，代表人走，可以收拾桌子；碗蓋別在茶船和茶碗之間的縫隙，斜立著，代表有事相求，希望行個方便；碗蓋、茶碗、茶船一字排開擺在桌上，代表踢場子找茬兒。而到了別人家做客喝茶，還是以穩重含蓄為妥。碗蓋輕輕一斜，只需要篦茶葉即可，就沁出的茶湯啜飲一口，即合上蓋碗放到桌上。拿著蓋碗不喝，光在那哐楞哐楞地刮，代表茶不好，極不禮貌。

前人備敘，不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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