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興華談臨顏真卿《裴將軍詩》

沃興華1955年生於上海，1977年考入華東師大歷史系，1979年破格考上華東師大古文字專業研究生，1982年畢業獲碩士學位、留校任教，1994年破格晉陞教授，1995年任博士生導師。先後在華東師大歷史系、藝術系任教。歷任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全國中青年書法篆刻展評委、上海市書協秘書長、流行書風展主持人等。現任復旦大學文博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沃興華談臨顏真卿《裴將軍詩》

顏真卿《裘將軍詩》最早見於宋代留元剛所刻的《忠義堂法帖》。在歷代書論中,關於它的真偽,眾說紛紜,但是關於它的藝術風格,基本上一片讚譽,「大氣磅概」。由此可見,它是一件值得深入探討的傳世法帖,同時也是一件藝術價值不容低估。

我沒有資格評論《裴將軍詩》的真偽,但是看到否定派說它「奇形詭狀,與其他顏書不類」,覺得與事實不符,想饒舌兩句。所謂「奇形詭狀」,主要和《爭座位帖》不類。但是,這種寫法在顏真卿的其他行草作品中卻比比皆是,如《乍奉辭帖》、《守政帖》、《文殊帖》、《廣平帖》和《修書帖》等,即使在著名的《送劉太沖序》和《蔡明遠帖》中也有不同程度的表現。顏真卿書法的這一特徵與他的創作觀念有關。顏真卿在《述張旭筆法十二意》中記載張旭傳授其筆法時說:「書之求能,且攻真草,今以授予,可須思妙。」他所接受的教育就是真草並重。顏真卿在《懷素上人草書歌序》中說:「吳郡張旭長史,雖姿性顛逸,超絕古今,而楷法精詳,特為真正。」他在欣賞張旭草書時,也特彆強調真草並重。顏真卿28歲時編輯《韻海鏡源》,研究文字小學,肯定會關注到南北朝後期和隋代大量流行的正草篆隸相雜糅的作品。根據他對民間書法的借鑒態度,可以推想他對這類書風是能夠理解接受並且加以實踐的。總而言之,無論從作品表現還是從創作觀念來看,正草雜糅的「奇形詭狀」都可以說是顏真卿書法的一大特徵,《裴將軍詩》只是其中比較典型的一件。

如果以這個理由來否定它,勢必將牽涉到否定風格類似的一批作品,勢必將對顏真卿的某些文獻資料重新解讀。我是搞創作的,對真偽的考證興趣不大,但是對好壞的辨析卻唯恐不精。我關注《裴將軍詩》，是因為喜歡它的書法藝術，歷史上有許多書法家都很喜歡它。沙孟海《臨裴將軍詩自記》雲:「魯公《裴將軍詩》境界最高,或疑非顏筆余謂此帖風神胎息於《曹植碑》,大氣磅礴,正非魯公莫辦。……余早歲習顏,愛臨《蔡明遠》、《劉太沖》兩帖,為其接近《裴將軍》,可以階而升也。」

何紹基論《裴將軍詩》說:「此碑篆隸並列,真草相兼,觀其提按頓挫處,有如虎嘯龍騰之妙。」王世貞《弇州山人詩》雲:「顏魯公《送裴將軍詩》多感慨踔厲,是公合作語……都世有一掣萬鉤之力,拙古處幾若不可識。然所謂印印泥、錐畫沙、折釵股、屋漏痕者，王澍《虛舟題跋》說:「書兼楷行草,若篆若籀,雄絕一時,余題為魯公第一奇蹟,不虛也。」又說:「米海岳論《爭座稿》謂『其字相連屬,詭異飛動得於意外,最為傑思。』黃山谷雲:「奇傑秀拔,奄有魏晉唐以來風流氣骨,回視歐、虞、褚薛,皆為法度所掩,豈若魯公肅然出於繩墨之外,而卒與之合哉。』二公之批評《論座》如此,余謂特未見此書耳。此書詭異飛動出《論坐》外,蓋自右軍來未聞此境其心目中不復欲存右軍一筆,蓋所謂善學柳下惠,莫如魯南子者也。然非有一段忠義鬱勃之氣發於筆墨之外,未由臻此。」總括上述評論,《裴將軍詩》是顏真卿的代表作,「第一奇蹟」,它「不復欲存右軍一筆」,戛戛獨造,屬於創新。而創新的標誌就是「奇形詭狀」,「篆隸並列,真草相兼」,「書兼正行,體若有篆籀者」,「所謂印印泥、錐畫沙、折釵股、屋漏痕者,蓋兼得之矣」。這種奇形詭狀「胎息於《曹植碑》」,有一定的傳統淵源,它豐富了字體的對比關係,拉開了反差的程度,並且使對比反差以並置的方式營造出特彆強烈的視覺效果,開創了「大氣磅礴」「虎嘯龍騰」「雄絕一時」的風格面貌這種風格契合詩文內容,「多感慨踔厲,是公合作」,還體現了顏真卿的為人處世「非有一段忠義鬱勃之氣發於筆墨之外,未由臻此」。

上述評論都很精彩,我特別要補充一點。《裴將軍詩》是手卷作品,一共有27行。創作行數多的手卷作品要注意三個問題。第一,每行中的上下字之間要有變化第二,行與行之間左右字的造型要有變化;第三,前行與後行要隔行不斷,氣脈相連。其中第三點最難做到,而《裴將軍詩》在這三個方面都有傑出表現。首先,每廳字或者從正到草,或者從草到正,大都有正草變化,決不雷同。其次,行與行之間也有正草變化,前面一行的正體處,下面一行就寫作草體的。例如,第一行開頭「裝」「制六」為楷書。第三和第四行的關係也是如此,第三行字從楷到行再到草,第四行之中上下字要有平仄變化,句與句之間也要有平仄變化。通過這些變化,一方面在跡在「隔行不斷」的第三個方面,《裴將軍詩》後一行的首字往往與前一行的末字網書,第三行首字與第二行末字都是楷書,第四行首字與第三行末字都是草書……「這相同,將前面的書寫節奏順延下來,保證了行與行之間的前後連續。宋曹《書法約人稱之為一筆書。」《裴將軍詩》就是這樣的「一筆書」。下面是我的意臨作品,與原作區別較大。顏體點畫渾厚,結體為避免壅塞,採用外拓方法。外拓的結體是團聚形的,字與字之間參差錯落的關係不多。因此章法上為特徵。然而,宋拓留元剛《忠義堂法帖》中的《裴將軍詩》(見《中國書法全集·顏

真卿》)行距特別開闊,行與行之間疏鬆散漫,毫無關係。因此我認為,這可能是翻刻時為了照顧版式而將行距拉開的。既然如此,我在臨摹時就不去計較行距,乾脆就改成冊頁了。寫冊頁有兩個方便:第一,寫得不好時,可以隨意更換;第二,冊頁只寫兩行,行與行的關係比較簡單。說到底,這是一種取巧的方式。但是整件作品臨得還不錯,尤其是以下幾個地方。第一頁「六」字的最後一點,將整行字的左傾往右拉拽,達到了動態平衡。第四頁的「軍」字最後一長豎與第三頁「虎」的一長豎對比關係極好,相反相成,相映生輝。第五頁「赫耀英」三字的字形從大到小,感覺從強到弱:墨色從枯到濕,感覺從弱到強,兩種感覺的中和,達到平衡,使得整頁布白不鬆散,不促迫,又有各種變化。第六頁「游雷隨」三字的大小粗細和疏密變化比較好節奏感強,能夠讓人「想見揮運之時」。第七頁「風縈且回」四字的墨色有較好的梯度變化,而且「縈」字強調五個點,直上直下,激越進跳,與迴環纏綿的線形成強烈反差,猶如扌打擊樂與弦樂的交響。第九頁「聲」字的疏朗正好破右下「驕虜」兩字的緊湊。第十頁的點畫質量特別好,有碑學的,有帖學的,沉著痛快,兼而有之。第十一頁「萬」字改得還可以,與「再射」兩字相連,從濕到枯,從疏到密,形成一個有節奏的梯度變化。第十二頁右行從枯到濕,從草到楷,左行從濕到枯,從行到草,兩行關係「平仄相從謂之和」。第十三頁右行從大到小,越寫越緊,左行從小到大越寫越放,也是「平相從」的關係。

這件意臨作品與原作相比,通過誇張對比關係強化了「感慨踔厲」的情感內容和「虎嘯龍騰」的形式特徵。在具體表現上特別注意梯度變化,原作正草雜株,不加比關係的並置,但是並置的方法容易打斷連續書寫的時間節奏,造成擺布的感覺。因小到大,或從大到小:結體慢慢地從疏到密,或從密到疏;墨色慢慢地從濕到干,或時間和節奏的感覺。我覺得梯度變化可以將空間造型轉化為時間節奏,可以打通時間與空間的壁壘,將他們組合起來,統一起來,基於這種認識,臨作中好多地方都強調和誇張了這種對比變化的梯度形式。

沃興華先生部分作品

（選自沃興華先生《書法創作論》）

編 輯：

張存民字福良祉洋山東鄄城人，教授級高級會計師。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四屆國際交流委員會委員、中國石化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作品曾獲全國第七屆書法篆刻展「全國獎」、入展首屆全國書法「蘭亭獎」書法篆刻展、全國第八屆書法篆刻展、全國第四屆書法楹聯展、第15屆中日友好自作詩書法交流展等。《中國書法》、《中國書畫》、《書法導報》、《青年文藝》、《中國書畫收藏》等多家專刊對其藝術成就進行專題報道。榮寶齋出版社出版：《中國當代書家精品集——張存民》《張存民書法作品精選》（評委作品及獲獎作者作品系列）；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非常經典——張存民書法作品精選》等。

《 祉洋藝術沙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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