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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衛║校友何鳳山

校友何鳳山

楊衛/文

說來慚愧,對於我家鄉湖南益陽出來的一位現代著名外交家——何鳳山先生,我竟然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兩眼一抹黑,懵然不知。不過,這也不能怪我,而要怪意識形態的隔離。在那個「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年代,一切以階級鬥爭為綱,強調的是敵我矛盾與正反兩個世界。作為國民黨的外交官,曾在1949年前做過國民政府駐外領事和大使,後又長期生活在美國的何鳳山,自然是代表了反動勢力,屬於敵對一方,不可能被提及,更不可能加以宣傳了。說起來,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我最早知道何鳳山其人,已經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了。此時的中國,早已步入改革開放的進程,在經歷了一系列「撥亂反正」與思想解放運動之後,整個社會都以「走向世界」為目標,呈現出了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有道是「亂世築牆,盛世修志」。欣逢這樣的休明盛世,自然會把治史修志的工作,重新擺上日程,以鑒昔知今,為發展掃除歷史障礙。於是,在國家的大力號召下,益陽政府也積極響應,由地區領導牽頭,從各處抽調人馬,開啟了重修《益陽地區志》的浩大工程。我的父親因為喜歡寫作,堅持數年筆耕不停,早已為業界所知,所以,《益陽地區志》剛啟動,便把他聘為了郵電分卷主編與主要撰寫者之一。我就是在這一時期,由於父親治史修志的緣故,知道了益陽歷史上的許多人和事。這其中,也包括何鳳山先生。

何鳳山先生。

不過,我雖然早就知道何鳳山,並了解到他曾是國民黨的外交官,後移居美國等基本情況,但是,對於他的諸多事迹,我卻知之甚少。後來,我考上大學,忙於讀書,已無暇顧及這些舊事;再後來,我離開家鄉到北京發展,輾轉流離,更是把故鄉益陽,完全置於腦後了。直到九十年代後期,隨著一部美國大片《辛德勒的名單》傳入中國,辛德勒於二戰期間拯救大批猶太人的義舉為世人所知,我的這位同鄉——何鳳山,也慢慢開始浮出水面。原來,何鳳山在1938年至1940年任中國駐維也納總領事期間,曾給數千猶太人發放過「生命簽證」,拯救猶太人的數量之多,甚至超出了辛德勒。這樣一位益陽籍的國際義士,我竟然毫不知情,真是枉為了自己身為益陽人。於是,為了彌補自己認知上的缺失,我開始關注何鳳山,並留心收集他的一些資料。通過資料的不斷積累,我從中慢慢了解到了何鳳山其人,也逐漸清楚了他的一些歷史。

何鳳山,字久經,1901年9月10日,出生於湖南省益陽縣蘭溪鄉的曹家河,其父是當地的一介儒生,曾在益陽參與創辦新學,頗有些聲望。然而,就在何鳳山7歲發矇那年,他的父親卻因操勞過度,身患重疾而去世了,只留下母親與他相依為命,家境也由此中落。不過,何鳳山之母卻是一位堅韌的婦女,明智賢惠,通曉事理。她不僅獨自撐起家庭的負擔,於窘境中將何鳳山含辛茹苦地撫養成人,同時,還以身垂範,鼓勵他讀書。而天資聰慧的何鳳山,也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自幼好學,表現出了極強的學習能力。所以,何鳳山剛開始發矇讀書,便得到益陽城內最好的教會學校——信義小學的支助,受到了良好而完整的教育。

說起益陽的信義小學,可是有太多的故事可以挖掘。因為她與近代中國的門戶開放有關,既是西方文化植入中國的結果,也是基督教救贖精神的體現。據文獻記載,早在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就有挪威、芬蘭、美國、丹麥、德國等不同國家的近百名外國教牧人員,陸續來到益陽各地進行傳教。但是,後來對益陽貢獻最大,也是在益陽投入財力、物力和人力最多的,還是挪威人。他們不僅只是在益陽建教堂,傳播福音,而且還辦教育、建醫院、修育嬰堂和瞽目院等等,制定了一系列救世濟民的援助計劃與人文工程。

益陽信義瞽目院。

那麼,挪威人為什麼要把益陽作為重點,投入如此多的財力、物力和人力呢?這首先跟他們信奉的教義,即信義會「因信稱義」的宗旨有關;其次,則是由於益陽當時令人堪憂的社會環境所致。由於清末的門戶開放,帶來了商業的繁榮,使得益陽作為資江下游的重要商埠,迅速地發展起來。尤其是城外新開闢的「大碼頭」,作為資江當時最為重要的轉運中心,吸引了南來北往的「排牯老」(排筏工人)、販子、估客和商人等來此聚集,從而掀起了商業水運文化的高潮。但是,水運的繁榮,商業的發達,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帶來了不良的社會風氣,使越來越多的人變得唯利是圖,從而催生出一系列違背商業道德的惡行,如爾虞我詐、強攔硬買、拖欠貨款、不講信用,甚至欺行霸市等等。所以,作為碼頭城市的益陽,急需一種道德力量來束縛。這正是當年的挪威信義會,不遠萬里來到益陽,紮根於此的原因。

1902年冬,挪威牧師袁明道,最先進入益陽地界,在益陽頭堡租了一所房子賣書傳道。1904年,他轉到城內的五馬坊,購買了一幢公館,加以改造之後,立為教堂。這是益陽信義會的濫觴。後來,隨著更多信義會的教牧人員進入益陽,城內的五馬坊已顯得有些局促。於是,他們轉而到資江對岸發展,在當時還是荒郊野嶺的桃花侖一帶徵山購地,設立信義總會,大興土木,建造了信義教堂、信義中學、信義女子學校、信義大學、信義醫院、信義電訊,以及育嬰堂和瞽目院等一系列浩大工程。信義小學也是始建於此時,時間是1905年。初建時的校址,設在資江南岸的碧津渡下首,即後來的大渡口附近。1910年,信義小學由資江邊的碧津渡遷至桃花侖,圍繞桃花侖信義大教堂,築高台,建房舍,擴大招生,才具有了一定的規模。何鳳山在信義小學讀書,應該就是在這個時候。

益陽五馬坊教堂。

說起來,我跟何鳳山還是校友。因為我就讀的小學——益陽市桃花侖小學,其前身正是信義小學。不過,我與何鳳山在這此讀書的時間,相隔了整整半個多世紀,屬於完全不同的兩個時代。1949年以後,信義會被迫解散,信義小學也被政府接管,更名為桃花侖小學,沿襲至今。雖然在我讀書時,桃花侖小學仍還保留著不少教會時期的西洋建築,但是,學校氛圍早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與教會時期不可同日而語了。教會時期,信義小學實行的是西式教育,教師們均都精通外語,講授國語知識的同時,也傳播世界文明。故而,才培養了何鳳山這樣的著名外交官。其實,不單只是何鳳山,當年益陽信義系統的小學、中學和女中,還相繼培養出了謝冰瑩、周揚、周立波等一大批現代風雲人物。這些人後來都成了著名的作家和理論家,在他們身上均有著某種共同性,那就是外語好,尤其是周揚和周立波,都是靠翻譯起家,才走上文學之路的……

然而,到我們讀書時,已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中國在經歷了新一輪的自我封閉與若干次運動之後,信義會的傳統早已割裂,不復存在。此時,雖然已經粉碎了「四人幫」,但「文革」的流毒仍沒有完全清除。我現在還記得,當時流行的一段順口溜:「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學ABC,照當接班人!」大概正是受這樣一種歪風邪氣的蠱惑,我讀書時極不喜歡外語,以至於錯過了打語言基礎的最佳機會,影響我至今。說起這些,不免有些遺憾。還有一個遺憾,令我難以釋懷,那就是曾經與何鳳山先生擦肩而過。若干年後,因為收集何鳳山的資料,我找到一張他在1982年夏回母校探訪,於桃花侖小學門口拍攝的照片。當時,我剛剛走出這個校門,從桃花侖小學畢業。可惜,那時候我並不了解何鳳山,也不知道他來過學校。因此,錯過了與這位鄉賢照面的機會,不免遺憾餘生。

1982年何鳳山先生在即將拆除的桃花侖小學老校門口留影,此時我剛踏出該校門從桃花侖小學畢業。

回到何鳳山,信義小學應該是他的人生起點,不僅給他傳授了知識,更為重要的是塑造了他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我總覺得,何鳳山在二戰期間作為中國駐維也納的總領事,利用身份之便拯救無數猶太人的性命,其善行義舉與他自幼在教會學校讀書,受普世價值的熏陶不無關係。多年後,我曾讀到一篇何鳳山先生回憶故鄉的文章,其中談到信義小學和信義中學的外籍教牧人員時,緬懷之餘,更是不惜溢美之詞,對他們的無私奉獻精神,大加讚許……凡此種種,也可窺見何鳳山的價值認同,抑或可以看到信義小學和信義中學對他人生的影響。

1915年,何鳳山從信義小學畢業,順理成章地考上中學。然而,卻由於支付不起中學的昂貴學費,只好作罷,放棄升學的念頭。後來,經他父親在龍洲書院的同學曹立生介紹,何鳳山認識了曹先生的兒子——當時在長沙高等工業專門學校附屬的藝徒學校(簡稱「金工廠」)學習的曹志熙,並由其引薦進入該校學習,成了一名年輕的藝徒。不過,好景並不長,一個學期之後,藝徒學校卻因故停辦了。無奈之下,何鳳山只好回到益陽。此時,又是信義中學的徐正心老師,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徐先生不僅收留了何鳳山,讓他住在自己家裡,為其補習功課等等,而且還說服該校的倪監督,予以何鳳山獎學名額。正是得這些好心人的幫助,何鳳山插班進行考試,以英、算、國三門均為及格的成績被錄取,於1917年順利地進入了信義中學讀書。

益陽信義中學。

何鳳山在信義中學讀書期間,學習成績得到了飛速提高,由原來的中等一躍而成頭名,並且一直保持到畢業。何鳳山的這種進步,當然與他自己的發奮圖強分不開,但同時也是信義中學的老師們教導有方。何鳳山在晚年的回憶中,曾反覆提到信義中學的諸位教師,尤其是從長沙雅禮大學畢業的楊炎老師,教他們英語頗有些方法,讓何鳳山不禁興趣倍增。何鳳山後來當上外交官,縱橫四海,其語言基礎,應該說就是那時候打下的。在何鳳山的諸多回憶中,有幾個細節我頗為關注,因為這涉及到他的價值取向。首先,就是他對馮玉祥將軍的描述,甚為褒許。因為1920年「直皖之戰」期間,馮將軍的部隊打到益陽時,嚴守紀律,與當地人民秋毫無犯。這讓少年何鳳山深有好感,於是,極為推薦這位有著「基督將軍」之稱的馮玉祥先生。

此外,還有一位挪威教員夏義可先生,也被何鳳山給予了高度評價。此君原是長沙青年會的體育幹事,著名的體育家,曾代表挪威在世界運動會中得獎。在信義中學辦學最為困難的時期,他不僅發動了捐款支助,而且還親自從長沙跑到益陽來為信義中學義務教書。1932年,何鳳山從德國留學歸國,曾特意回信義中學訪問,其間也拜會了夏義可。當時,夏先生曾對何鳳山表達了對信義中學的熱愛,並說過願意為她作任何犧牲之類的話。不想,一語成讖。幾年後,夏義可帶一幫學生到資江的清水潭游泳,在向同學們示範跳水時,扎入水底深處兩個石岩的裂縫中不幸溺亡,鑄成了悲劇。

在我兒時,大人們因為擔心我們這些小孩子跑去資江游泳,常跟我們灌輸一些資江的險惡之處。他們警告我們,別看資江的水面平緩,其實,水底卻是亂石密布,暗流急涌。還有長者透露,過去曾有一位著名的運動員疏忽大意,結果,一頭扎進石縫中,再沒出來。不想,這位不幸溺死於資江的運動員,竟然是挪威人。我兒時,正值「文革」時期,這段歷史被人為的抹去。所以,關於此間種種,我都是後來查閱何鳳山的資料時才了解到的,屬於事後補課。

益陽信義神學院。

夏義可死後,被葬於益陽桃花侖的信義公墓。「文革」期間,公墓遭到破壞。不過,1985年何鳳山返國,為父母掃墓時,還看到過夏義可的墓。但是,再之後,就沒有下文了。說來慚愧,作為在益陽桃花侖長大的我,卻從來沒有聽說過信義公墓,當然,更不可能知道它的確切位置了。待我讀書時,桃花侖已成鬧市,雖還保留了一些信義會的建築,可都已經改頭換面,挪著了它用。如今,又過去了三十多年,桃花侖更是成為益陽的市中心,被各種樓宇和大廈所擠占,再無信義的痕迹了。至於信義公墓,還有像夏義可這樣葬於益陽的幾位異國死難者,除了何鳳山先生的記載,恐怕已無人再知曉……

1921年,何鳳山在信義中學畢業,以優異成績考取了長沙雅禮大學。這所大學也是教會學校,由美國雅禮會在長沙創辦,於1906年正式招生。雖然雅禮會與信義會屬基督教的不同派別,但是,他們的出發點卻完全一致,都是以地處華中腹地的湖南為重點扶持和救助對象,開新學、啟民智。這從「雅禮」二字,取《論語?述而》篇「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的詞義,便可看出他們的辦學理念與教學宗旨。所謂雅言,在孔子的表述中,即是回歸西周的正言,也即標準語;詩書,即誦詩讀書,必以雅音讀之。實際上,這包含了孔子「天下一家」的理想。雅禮大學能夠以儒家義理為據,可見其普世情懷,也可見其博愛之心。事實上,雅禮大學正是恪守著這樣一種普世價值,以胸懷天下的大視野,培養出了不少傑出人物,其中有金岳霖這樣的學界巨子,當然也有何鳳山這樣的外交人才。可以說,民國時期的長沙雅禮大學,真正實現了世界性人才的培養。

何鳳山在長沙雅禮大學就讀了五年時間,以品學兼優受到學校的一致好評。1926年,他從雅禮大學畢業,又順利地考取了德國明星大學(慕尼黑)的公費留學生。於是,他辭別母親,離開故鄉,於1926年遠渡重洋去了歐洲,踏上了異國他鄉的求學之路。在慕尼黑的明星大學,何鳳山從碩士到博士一直是學的經濟學。學習期間,他一方面將世界經濟納入自己的研究視野;同時,以此為參照,針對中國的經濟問題進行深入分析,撰寫了一系列有價值、有影響的論文。其中,《中國銀行制度及其問題》、《中國銀行的新精神》等文章,曾引起學界關注,對中國現代銀行的制度建設,也產生了深遠影響。事實上,何鳳山在德國明星大學學習的幾年時間,不僅廣泛地涉獵世界知識,也時刻關心著國內的發展,為中國現代經濟的轉型,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建議。

青年何鳳山。

1932年,何鳳山獲得德國明星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之後,他謝絕了德方的挽留,帶著報效祖國的熱情,於同年歸國。也是在這一年,何鳳山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並訪問了信義小學和信義中學,拜會了不少當年的師生,前面提到他和夏義可最後相見,便是此次返校。這次榮歸故里,也是何鳳山出門讀書以後,最長的一次回鄉之旅。這從他晚年的回憶文章中,不惜筆墨,對這段鄉居時光的描述,便可窺見一斑。

1934年,何鳳山被湖南大學聘請去往長沙,到湖南大學擔任教授,講授經濟學與英語。不久,又轉入群治大學當教授,講授政治和時事。一年之後,也就是1935年,何鳳山被民國政府招募,出任中國駐土耳其公使館秘書,自此離開講台,開始了他數十年漫長的外交生涯。

不過,雖然何鳳山當上了外交官,卻從來沒有停止過自己的學術研究。他在國外任職期間,利用工作的便捷,不僅閱讀了他國的大量文獻,而且還不斷深入當地進行社會考察,將理論與現實聯繫起來,撰寫了大批關於世界經濟、社會和政治方面的文章。若干年後,我曾在舊書店裡買到一本何鳳山的早期理論著作——1939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土耳其農村經濟的發展》,仔細瀏覽之後,不禁被他的分析能力與開闊視野所折服,對他的人文堅守和治學態度,更是肅然起敬。

我收藏的何鳳山先生在民國時期出版的著作。

1937年,何鳳山因為工作成績突出而被提拔,改任中國駐奧地利公使館一等秘書。1938年,奧地利被納粹德國吞併後,中國駐奧地利大使館被改為中國駐維也納領事館,何鳳山再度升遷,擔任中國駐維也納領事館總領事,直至1940年。正是在這短短的兩年時間裡,何鳳山利用自己的外交權力,在納粹德國的魔爪下,為無數猶太人簽發逃往中國上海的「生命簽證」,拯救了許多無辜的生命。關於這段歷史,被掩埋了長達半個世紀,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隨著美國電影《辛德勒的名單》在全球熱映,人們才開始回顧那段歷史。何風山——這位曾經拯救過無數猶太人的「中國辛德勒」,才由此於塵封的歲月中,洗盡鉛華,顯露崢嶸。後來,隨著何鳳山越來越多的事迹被挖掘出來,人們才開始了解他,知道了他的種種義舉。再後來,何鳳山被國際社會授予「國際義士」的稱號,而前以色列總統更是尊他為猶太人的「上帝」……然而,這一切殊榮似乎都來得太晚了。1997年9月28日,何鳳山老人在美國舊金山去世,把「國際義士」的美名留給了身後。

關於何鳳山在臨危之際,行此善舉,我始終覺得,與他少年時接受的「信義」教育,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所謂「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人的性格形成與價值傾向,往往始於少年。拿破崙就曾說過:「播下一個行動,你將收穫一種習慣;播下一種習慣,你將收穫一種性格;播下一種性格,你將收穫一種命運。」所以,少年時期接受的教育和養成的習慣,將影響一生。正是因為當年的信義小學和信義中學,以「因信稱義」為宗旨,傳播人道主義與博愛精神,為何鳳山埋下了一種普世的價值觀。所以,他日後行善舉,就成了順理成章。對何鳳山而言,這算不了什麼,是力所能及,也是本性使然。在他晚年撰寫的《我的外交生涯四十年》一書中,提及當年之事,只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富有同情心,願意幫助別人是很自然的事。從人性角度看這也是應該做的。」

那麼,當時的處境,真有何鳳山說的這麼輕鬆嗎?顯然不是!事實上,何鳳山當時的處境,也是危機四伏。他給猶太人簽發通行證,不僅頂著納粹的壓力,而且還受到歐洲各國的孤立。因為當時的納粹德國,對猶太人正在實行種族滅絕政策。而這,不僅只是源於希特勒的個人恩怨,其實,也與歐洲人對猶太人的歷史偏見有關。

說到這裡,有必要追溯一下猶太人的歷史。作為歐洲的外來遷入者——猶太人,原本是古代閃族的支脈希伯萊人,生活在阿拉伯馬勒斯坦的土地上。公元一世紀,羅馬帝國攻佔巴基斯坦,猶太人遭到羅馬統治者的血腥鎮壓。此後一百多年,猶太人多次起義,又屢遭失敗,直到後來被羅馬統治者徹底趕出馬勒斯坦的土地,成為了無家可歸的流亡民族。但是,若干世紀以來,喪失了土地的猶太人,卻憑藉著聰明和勤勞,在歐洲各地經營商業活動,逐漸獲得財富,並慢慢控制了歐洲的許多商業命脈。這無疑讓不少歐洲人心生嫉恨,從而也構成了納粹德國,後來迫害和屠殺猶太人的歷史宿怨。

1933年,希特勒成為德國元首後,大肆發展軍隊,意欲對外擴張。同時,為了提高民族的凝聚力,掀起德國人民對戰爭的熱情,他又以優等的日耳曼民族為論調,大力宣揚民族主義。於是,排擠甚至滅絕猶太人,便成了民族主義的助推力,也成為了戰爭的借口。

德國納粹的大收捕。

何鳳山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頂著各種壓力,為數千猶太人發放了中國簽證。當時,他所在的奧地利,已經被納粹德國吞併。這個歐洲第三大猶太人居住國,正在成為法西斯的屠殺場。納粹當局在將第一批猶太人送往集中營之後,發出指令,只要猶太人馬上離開奧國,即可得到釋放。所以,許多猶太人心急如焚,都想儘快擺脫厄運。有的人想去美國,但美國對奧移民的名額已滿,而且還要求申請人必須出具經濟擔保。與此同時,英國政府迫於阿拉伯國家的壓力,也嚴格限制猶太人前往英控的巴勒斯坦。而1938年7月13日,在法國埃維昂召開的國際會議上,又有32個與會國家拒絕收容猶太難民。這使得奧國的猶太人陷入了四面楚歌,境況岌岌可危。此時,只有何鳳山所在的維也納中國領事館,可以簽發去往中國上海的簽證。這幾乎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讓許多命懸一線的猶太人,於絕境中看到了希望。

其實,當時的中國上海,已經被日本侵佔,並不需要簽證即可前往。何鳳山當然也知道他所簽發的這個證件,只是一個名義上的簽證。但是,有了這個名義上的簽證,猶太人便可以此為憑逃離死神,移民到國外。所以,這個名義上的簽證,也就成了實實在在的護身符。

據說,為了給更多人提供機會,何鳳山還放寬了條件,不管什麼人,只要提出申請,基本都能夠在中國領事館得到簽證。於是,維也納的中國總領事館門前,每天都排滿了長隊,來此求助的猶太人,絡繹不絕。這自然也引起了國民政府的注意,何鳳山的頂頭上司,時任中國駐德國大使館的大使陳介,就曾命令何鳳山立即停止發放簽證。但是,何鳳山並未從命,而是繼續我行我素。所以,何鳳山的上司還誤以為他是在非法買賣簽證,從而專門對他進行過調查。當然,結果證明,這都是捕風捉影,無中生有。不過,何鳳山雖然頂住了上司的壓力,也澄清了自己,但是,卻沒有躲過納粹當局對他的制裁。就在何鳳山當上總領事不到一年時間,納粹當局就以中國駐維也納總領事館,租用了猶太人的房子為由,強行將房屋沒收了。然而,即便是在如此緊迫的條件下,何鳳山仍未退卻,而是自掏腰包在維也納又租了一間小房子,繼續堅持為猶太人發放簽證。

何鳳山先生在領事館。

從1938年就任中國駐維也納總領事,至1940年5月離開,何鳳山到底簽發過多少張「生命簽證」?今天已難考證,但是,從一些猶太倖存者提供的護照原件上的簽證號,卻能大致做出判斷。1938年6月時,簽證號為200多號;1938年7月20日時,簽證號已超過1200號;1938年11月9日至10日,一夜之間有4000多名猶太人被捕。於是,前往維也納中國總領事館申請簽證的人越來越多了,何鳳山簽發的簽證,也就驟然猛增。如此算下來,何鳳山當年發放的簽證,至少也有數千份之多。當時,許多猶太人就是憑著前往上海的這個張名義簽證,虎口脫險,後來紛紛逃往了美國、加拿大、南美洲、巴勒斯坦、菲律賓、古巴等地。若干年後,曾有這麼一本暢銷書出版,專門記述了約400多名維也納猶太人拿著上海的簽證,幾經輾轉,逃往巴勒斯坦的經歷。而這本書的關鍵人物,便是何鳳山先生。

1940年5月,隨著戰火的蔓延,國內局勢也陷入了泥沼。民國政府出於戰爭的需要,急調何鳳山歸國,參與國內的對日作戰。期間,他曾奉命繞道美國,研究美國是否參戰,為民國政府樹立抗戰信心,提供了重要情報。歸國後,何鳳山出任重慶行政院經濟會議物質科主任,後又兼任美國駐華軍事代表團秘書長,授中將軍銜。1943年,何鳳山就任國民政府外交部情報司司長,期間,曾代表國民政府出訪英國,與英首相邱吉爾、外交部情報局長艾登等人會晤,為國內抗日爭取了不少國際援助……可以說,二戰時期的何鳳山,以自己傑出的外交能力,為贏得國際社會對中國抗日的支持,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不僅如此,他還結合自己的外交經驗與學術研究,撰寫了許多有價值文章,如《物質與通貨問題》、《美國政治和研究》、《美國戰時動員的研究》、《美國的外交政策》、《美國的政治經濟及社會》等,並創辦了刊物《自由兩報》(英文版)、《政治生活》(雙周刊),對戰後國民經濟的恢復,提供了參考依據與理論支持。

二戰結束後,何鳳山出任國民政府駐埃及大使,直至1956年;1956年至1958年,他又被委派到墨西哥擔任大使;1958年,調任玻利維亞任大使;1958年,他開始擔任國民黨政府駐哥倫比亞大使,直至1973年卸任。自此以後,何鳳山告別四十餘年的外交生涯,還一介平民,定居於美國舊金山,過著隱士般的生活。這期間,他出版了《我的外交生涯四十年》一書。其中,涉及到一點在維也納時期的外交經歷,但是,對拯救猶太人的義舉,卻是一筆帶過。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淡忘了這位慈善的老人,他的種種義舉,也隨著歲月的流逝,鮮為人知了。直到1997年,96歲高齡的何鳳山老人,在美國舊金山去世,因她的女兒何曼禮在訃告中,提及父親當年任中國駐維也納總領事期間,曾向猶太人發過簽證之事,才讓那段感人至深的歷史,逐漸公諸於世。

何鳳山先生與夫人。

據說,最先挖掘這段歷史的人,是美國的猶太裔歷史學家艾立克?索爾。當他在《波士頓環球報》上,看到何曼禮刊登出來的訃告後,深為所動,不僅馬上聯繫上何曼禮了解了詳情,而且在此之後,還親自跑去往各地收集證據。正是通過艾立克?索爾的四處奔走,找到不少猶太倖存者及其後裔留下的簽證,才拂去歷史的灰塵,還原了當年的真相。於是,何鳳山的名字,被迅速傳播開來。接著,在猶太人舉辦的納粹大屠殺的展覽中,何鳳山被隆重推出,放到了顯著位置;1999年,在上海舉辦的一個名為「猶太人在上海」的系列活動,何鳳山的義舉,得到了進一步彰顯和傳播;2000年1月,端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又舉辦了一個名為「生命簽證」的展覽,在介紹二戰期間各國外交官救助猶太人的實物和資料時,中國外交官何鳳山,被推到了首位;2001年1月,何鳳山被以色列政府授予「國際正義人士」稱號,名字刻入了猶太人紀念館的「國際義人園」;2005年,何鳳山又被聯合國正式譽為「中國的辛德勒」……自此,這段塵封了60年的歷史,終於大白於天下。

我了解到何鳳山的種種事迹,就是在此之後。過去,由於父親參與編撰《益陽地區志》的緣故,我雖然很早就聽說過何鳳山其人,也知道到他是我的「校友」,且他的出生地——益陽縣蘭溪鄉曹家河,與我母親的老家——腰鋪子的曹家灣,是首尾相連的近鄰,但是,對於何鳳山在二戰期間所做過的這些善事,我卻渾然不知。現在,通過歷史的重新發現和挖掘,他的義舉終於被披露出來,使我感受到了某種博愛精神,也體會到了人的惻隱之心。作為何鳳山的同鄉,且是「校友」的我,自然也為之驕傲。於是,為了走近這位鄉賢,我後來開始有意識地收集何鳳山的資料。他在信義小學和信義中學讀書期間的一些歷史,以及1982年曾回母校探訪的情況,我就是後來通過資料收集了解到的。原來,我與這位著名的「國際義士」,挨得是如此之近。

2007年,我的家鄉——湖南省益陽市,為何鳳山先生舉行了隆重的紀念活動;同年9月25日,何鳳山先生的骨灰被運回故里,安放於風景秀麗的會龍山。一位濟世渡人,自己卻半生流離的「國際義士」,終於落葉歸根,入土為安了。

位於益陽會龍山的何鳳山墓地。

斯人已逝,幽思長存。何鳳山先生雖然已長眠於地下,但是,我與他的緣分,似乎還遠沒有結束。2009年,益陽的知名畫家歐陽波先生,以何鳳山的家鄉為題,創作了一大批油畫作品,並囑我寫篇評論文章。我二話沒說,便欣然應許。因為這是提供一個機會,讓我再次走進何鳳山;而走進他,就是走進益陽最具光彩的歷史,也是我作為益陽人沾到的榮光。

2018.2.13於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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