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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離開大院的日子

那些從沒被扯疼過的人

還沒回過神就失去抗爭的勇氣

圖/受訪者提供

王朔:離開大院的日子

本文首發於總第647期《中國新聞周刊》

王朔

作家,編劇,著有《動物兇猛》。

像往年一樣,周大偉在2014年春節將近時,候鳥一般從美國加州飛回北京。他下意識地想去看一看《私人訂製》,卻發現幾家影院都已下線。與葛優、馮小剛相比,他更關心王朔。網上如潮的惡評,並不影響他對電影的期待。

37年前,周大偉和王朔分別從北京31中、北京44中畢業,成為北海艦隊的新兵。二人中,一個來自三里河附近的一機部汽車局大院,出身知識分子家庭;一個成長於復興路西頭的解放軍政治學院大院,是典型的部隊子弟。

雖然家庭背景不同,但同在北京城,經歷的事兒大同小異。周大偉認為,那個年代違背了當時流行的哲學理念,無論個體如何努力,也無法獲得正常的成長機遇,「外因成了決定因素,內因成了變化條件」。用王朔的話總結,則是「身體發育時適逢三年自然災害,受教育時趕上文化大革命,所謂全面營養不良,身無一技之長」。

好在扭曲的年代終於結束。一些人揪著頭髮把自己從原來的軌道上硬生生拉扯出來,而那些從沒被扯疼過的人,很多就像被溫水慢慢煮熟的青蛙,還沒回過神兒來,便已經失去了在新時代抗爭的能力和勇氣。

周大偉和王朔經歷了不同的人生拐點,卻都屬於前者。他們都與絕大多數當年的戰友失去了聯繫,但兩人之間仍時斷時續地保持著電話聯絡,偶爾還會在北京城裡一起坐坐。

軍營歲月

有時,人生如同海上行舟,有人揚起風帆,有人隨波逐流,有人原地打轉。起落沉浮,身不由己

距離青島數十華里的即墨(現屬青島市管轄),有一個叫南泉的海軍訓練基地。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海軍新兵被送到此地。經過近一年的新兵訓練和專業技術訓練後,再被派往北海艦隊的水面艦艇上服役。

1977年1月初的一個下午,120名來自北京的應屆高中畢業生來到這裡。這些年輕人身穿藏藍色的冬季海軍服,滿臉興奮。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幾乎所有人都認可當兵才是應屆高中生的最好選擇,不僅可以逃過上山下鄉,複員後還能返回原籍。周大偉和王朔也在這趟列車上,儘管互不相識,但身為海軍的幸運與自豪並無二致。

在新兵連,王朔因為過人的「神侃」天賦遠近聞名。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他受邀到周大偉所在的班級表演。那天,王朔給周大偉的第一印象是「極為清純的臉」,「皮膚細嫩紅潤,表情靦腆乖巧,但一笑又好像一臉的壞水兒被擰出來了」。當天,來自大院的王朔滿口名人趣事、軍事典故,其間還不乏男女荷爾蒙之類的醫學名詞,幾乎把周大偉和戰友們「侃暈」了。

後來,周大偉和王朔都參加了中隊的宣傳小組。借出板報的由頭,他們一起逃過隊列訓練,鑽過熄燈號的空子。周大偉發現,王朔對事情的認識和判斷又准又狠,眼界遠超同齡人。再加上他骨子裡透出的那股不甘平庸的勁頭兒,到了哪,都是個刺眼的人物。

由於過於特立獨行,部隊里很多人對王朔並不欣賞。但周大偉不這麼看,他認為王朔絕頂聰明,是個「精靈一般的人」

和王朔比,周大偉似乎正好相反。儘管內心中同樣自視甚高,但他並不張揚,也從不惹事。他是那種從小就很乖的孩子,好強但聽話,成績好卻不怎麼招人嫉妒。對一些士兵討好上級、假裝刻苦訓練的功利行為,他也看不順眼,但不會在言語中表露態度。

新兵連結束後,王朔和戰友孫東平被調到青島市區,一個去衛生學校學護士,一個去水兵俱樂部做炊事員。周大偉則和100多戰友留在封閉的基地,繼續學習航海和操舵。

數月訓練,基地大門緊閉,幾乎與外界隔絕。一次,因為要進行大型隊列訓練,場地不夠,士兵們破天荒地在營區的圍牆外訓練。走隊列時,遠處兩個村姑包著花頭巾、提著竹籃子走進視野,士兵們的步法一下全亂了。副中隊長氣急敗壞地大吼:「剛才誰看了,站出來!誰看了?站出來!」其實所有人都看了,只是離得太遠,壓根就沒見到正臉兒。

離開北京數月,周大偉開始感受到文革結束後社會生活的劇變。從親友來信中,他了解到,北京城裡放映了久違的西方電影,各種世界文學名著重新印刷

1977年夏,這股氣息四處瀰漫,傳到軍營。一天,戰友們正在沙坑前練習單杠,不遠處的一個男人一下吸引了周大偉的眼光。這是一個戰友的同學,專程從北京趕來探望。周大偉發現,這個同齡人穿著尖頭皮鞋、藏青色西褲和一件夾克衫。他悠哉游哉地站在場外,看著戰友們做著拉上、放下,再拉上、再放下的機械性動作。周大偉隱隱感覺有點兒不對。突然間,他明白了,是自己初為軍人時的優越感正在迅速消減。他開始羨慕這個無拘無束的「地方老百姓」,心中五味雜陳。

那年年底,國家宣布恢復高考。在與家人和同學的通信中,周大偉得知整個北京都沉浸在備戰高考的氛圍之中。周大偉過去的同學、身邊的親友,只要有條件都準備試上一把。他自己也在思考,要不要追趕「高考」這趟人生的高速列車?

可惜,軍人不是自由之身,周大偉不能參加高考。他甚至感覺自己被時代拋在了後面

各奔前程

轉機出現在1979年。那一年,周大偉結束了軍艦上的實習,成了訓練基地航海教研室的一名助教,不再出海。和他一起留下的,還有戰友裴真。

當時的軍人要想參加高考,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部隊推薦;二是有時間複習。周大偉和另外一名叫裴真的戰友,是那120名京籍水兵中符合條件中僅有的兩人。1979年春,他們開始複習準備。他們白天給新兵上課,晚上就貓在屋裡埋頭苦讀。等所有營房都成了黑漆漆的一片,他們的宿舍還亮著燈。

那年夏天,周大偉考中了重慶的西南政法學院(現西南政法大學),裴真沒有參加這次高考,也放棄了投考軍事院校(由軍隊內部出題,比較容易錄取)的機會。他的家人希望他早日退伍回京,準備報考地方大學。

等待發榜的日子裡,周大偉在青島市區的水兵招待所門前再次遇到王朔。他參加高考的消息,也傳到了王朔耳中。那次見面,王朔主動問起高考的事,而且破天荒沒有調侃。從王朔的表情,周大偉看出了他對前途的擔憂。

不過,對於大多數北京籍士兵來說,那根變革的神經尚未覺醒

海軍當時有個規矩,水兵複員時要上交一套大衣、手套、皮鞋。很多人複員前就想法設法找到一套舊裝上交,而把新裝後壓在箱底不穿,等著臨走時帶回家炫耀。對於這些人來說,理想依舊簡單,海上日子再苦,只要熬到年頭複員回家,就能找個工廠當工人。

在西政,周大偉遇到了來自全國各地、各行各業的同學,很多人來自基層的農村和工廠。在周大偉看來,他們中的許多人此後都走向了成功,同學聚會時,席間不乏省部級的高官、全國知名的學者、腰纏萬貫的律師。

有時,周大偉會想,在他人生的多個轉彎中,高考或許是角度最大的一個

對於裴真而言,周大偉的離開是一個巨大的激勵。1980年初,幾經周折,裴真如願複員回京。

在北京三里河附近的高考補習班,裴真意外碰到了同樣複員回京的王朔。據裴真回憶,王朔常穿一件草綠色的軍大衣,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和女生小聲說話,有時還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時,王朔正在白塔寺附近的一家藥品批發商店擔任業務員。當兵時,他就對打針、抽血之類的事情不太擅長,總要在病人的胳膊上扎兩次才能找到血管。換了地方、換了崗位,他依然提不起興趣,也不怎麼好好乾。據傳,商店的女團支部書記要找王朔談話,還沒進入正題,就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合不攏嘴。1983年,王朔下狠心辭職,成了一個沒工作、沒收入、沒單位的人。「那時,他只在《解放軍文藝》上發表過一篇小說,但他決定從此以寫作為生」。

經過一番努力,裴真考取了西安交通大學。周大偉則在大四時,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的研究生。他回絕了北海艦隊軍事法院助理法官的任命,從重慶再次回京。而當年的那些戰友,不少成了崗位工人,還有人當了計程車司機。

自從1977年高考恢復,文革時風光無限的北京復興路便歸於沉寂,泯然眾人。當年揚名立萬的軍隊大院子弟,在高考這場新的戰役中節節敗退,失去了半壁江山。與此相反,三里河的國家部委大院、中關村的高校大院,作為一股新勢力在京城迅速崛起。

重新謀生

1984年春夏之交,周大偉和家人一同到頤和園踏青。在回程的114路無軌電車上,他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王朔身穿T恤和短褲,很有些香港同胞的味道。

5年後再次相遇,彼此都很激動。後來,周大偉到王朔位於解放軍政治學院大院的家中做客。在周大偉的印象中,王朔的卧室不僅面積狹小,而且屋頂是個斜坡,簡直就像一個專門設計出的儲物間,而且王朔當時和家裡的關係有些緊張。

1986年,周大偉碩士畢業,在人大留校任教。雖然研究生學歷在那個時代被稱作「天之驕子」,但現實中,他每月不過幾十塊錢。他開始跟著導師和師兄外出講課、打官司賺錢。不過,幾經考慮他還是決定去美國深造、發展。

出國前,正趕上1989年風波。此時的王朔,已是大紅大紫的名作家、名編劇。「他對政治看得一清二楚,以旁觀者的心態,說出一些虛虛實實耐人尋味的話」。

周大偉說,當時的中國如果像今天這個樣子,他肯定不走。因為對於一個小有名氣的大學老師來說,提著兩個箱子到地球的另外一邊重新謀生,需要極大的勇氣。

在美國,周大偉一邊讀書一邊打工。到圖書館清理微縮膠片、到出版社進行文字校對,努力掙回來的那點兒美元,還要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當時,在國內工作的父親經常因公出國。每次到美國看望他時,都要帶去不少日用品,有一次甚至背去了一床被子。「當時人在美國,穿的衣服都是海鷗牌、藍天牌,大華襯衫。」周大偉說,直到學業結束開始工作後,他才開始在國外買衣服。

那幾年,王朔參與的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我愛我家》《渴望》等已經風靡全國。周大偉回憶,就連大洋彼岸的華人圈子也爭相租借這些錄像,作為王朔的昔日戰友,周大偉時常把這些影視劇推薦給海外的華人朋友觀看。

1994年,周大偉第一次回國,也算「衣錦還鄉」。畢竟,在美國打工一小時掙的錢,相當於國內一個大學生幹上一個月。在北京西苑飯店著名的旋轉餐廳,周大偉再次見到王朔。飯吃到一半時,馮小剛匆匆趕到。馮一坐下,一大群姑娘小伙就蜂擁而上,圍著馮、王二人要簽名。即便超凡脫俗如王朔,在這樣的情況下,也顯出一點兒得意。但是人群散去之後,馮小剛一臉沮喪,周大偉後來得知,彼時王朔在國內幾乎被各類媒體封殺。

1997年,王朔曾帶著家人短暫赴美。用周大偉的話說,「當他來到美國大陸時,他得到了天空,卻失去了大地,語言的障礙讓他才思枯竭。」在美國逗留幾個月後,王朔孤身一人回到北京。

回到北京

經過一番打拚,周大偉在美國具備了一定的經濟實力。2000年後,在「海歸」最為受寵的時候,他「與時俱進」地回到國內,開始經商。那段日子,他每天夾著皮包出入於東方廣場、港澳中心等豪華酒店,逢人便稱自己是在「談生意」。雖然日子過得風生水起,但他對從商並沒有多少發自內心的熱愛。

與許多生意人不同,周大偉多年來保持著讀書的習慣,還會做一些剪報,記錄下那些值得思考的東西。當在一個偶然的場合,有人主動向他約稿時,他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閱讀、寫作的生活狀態。沒幾年,他的兩本法學隨筆《北京往事》《法治的細節》先後出版,在法學界引起不小的影響。

回首往事,周大偉會感慨於自己的「順」。大家擠破頭去當兵時,他當了海軍;高考恢復後,他考上了大學;流行出國時,他飛到了美國;國內環境變好後,他又成為了「海歸」。從某種程度上講,或許,他比王朔還要幸運。

而老戰友王朔,這些年一直住在北京近郊那個最早開發的別墅區里。門口的汽車上蒙著厚厚的塵土,顯然,主人自閉一隅,久未外出。據周大偉了解,近年來,王朔幾乎謝絕了所有的交際活動,就連女兒王咪的婚禮,都未曾露面。他在家潛心研究古籍,作品充滿虛幻而又真實的宗教味道。

不過,周大偉和王朔只是當年的120名戰友中的少數,那些昔日的戰友已很少聯繫

幾年前的一個傍晚,周大偉在北京師範大學開完會後,一身西服革履,正要打車回家。在京師大廈門口,一輛計程車恰好在等客。借著黃昏殘留下的一絲餘暉,周大偉一眼認出司機正是當年的海軍戰友之一,司機顯然並沒有認出他。周大偉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借故離開了。

文/滑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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