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一個已經消逝的德國
「今天我才真正明白聲譽和成就的意義,我們今天所謂的聲譽並不是指一個人和他的生平著作,而是出版的最高記錄與流行效果,一個昨天還很有名、很得寵的詩人,他的詩作後天就因為不合用,而遭到昨天還在拉攏他的同一個編輯退還。」
拜訪詩人
[德]赫爾曼?黑塞
張佩芬譯
我認識的名人不多,相識者大多是泛泛之交,我從不曾訪問他們,也很少受他們影響。在青年時代,我總懷有想去晉見和接近可敬名人的願望,但是一直無緣。因此當我在某次音樂會上,在大廳里目睹我仰慕的音樂家登台,聆聽譬如薩拉沙蒂和約阿西姆這樣的提琴家演奏時,我就感到幸運,感到自己也得到了提升。隨年齡增長,我有了結交名人的機會,但我仍拙於此道許久。在一個名作家面前我不敢以同行自居,也怯於進行專業上的交談。後來當這種畏懼消失,或者已經很微弱時,我也像其他青年人一樣早已對這類會面失去了興趣。那些聲名遠揚的男女名人中,仍有少數幾人我有與之結識的願望。事實上我也總算交往了幾位,例如在幕尼黑逗留的幾年中,由於《辛木普里切西莫斯》雜誌以及出版社的工作,我和阿爾培特?郎根成為朋友與合作者,我還曾多次暗暗希望克努特?漢姆生在出版社出現,以便相識。但這類願望很少,實現的就更不多。我拙於交際,而且從來無意於成為名人和標誌,使自己為生活所束縛,但我又無法使自己的生活完全單純,於是只好不去參加任何一種「名人」集會,無論是社交集會、俱樂部、舞會或者宴會,但這類事情太多,於是我總是住在離城市很遠的鄉村。
有些事情看來與我性情不合,舉例說,在我較早年時,尤其是在世界大戰以前,幾乎每年會接到一兩次,甚至三次邀請,要我去作報告。我接受這些邀請的一部分原因是愛好旅行,此外就是換換環境。發出邀請的通常是些很美的城市,例如科隆、維也納、斯特拉斯堡或者布拉格,旅費只要稍稍費力作一次講演就可以掙到,而且只需作一個晚上的客人,同知名人士們隨意碰碰杯,啜飲幾口便可。這看來是非常愜意之事。
事實上也常常是很舒服的,同時我藉此機會觀光了許多美麗的城市,不過不能說總是好的,內疚與後悔的情緒往往接因而至。我確實沒有做任何自我禁止的事,但有些事卻違反我本性,我試圖加以適應,卻從未獲得成功。不過這件或那件合我心意的好事,總保留在我心中。
1909年的一次旅行就是這樣一件好事,我終於拜訪了一位自己多年來很敬仰的人。當時我應邀去布倫瑞克作旅行演講,一接到請帖,我就想到威廉?拉貝老人就住在布倫瑞克,心想到了那裡也許能見到他。我後來在布倫瑞克受到了友善熱情的款待,還沒等我提出可否見見拉貝這個請求,那邊的人就主動提出讓我去拜訪他。只存在一個困難:因為拉貝通常在小酒店會見客人,但現在他恰巧感冒,不能出門。不過我想拜訪他的願望還是由人們告訴了他,於是他便邀請我第二天下午稍晚些時候,到他的寓所去。
這期間我在這座漂亮的古城裡遊逛,在客房中休息的時候,就一直想著即將見到這位已逾七十高齡的詩人的事,心裡高興而又不安。我已經考慮過,他對我究竟有何種影響,也想了一下我應該如何應對他。當我少年時我就讀過他的一本書,這本書我既喜歡又不喜歡,書寫得有點紊亂,幾乎近似荒誕,令我有時興奮,有時驚愣,裡面有一些德國北方的東西,使我感到陌生,書里還帶著點市民的愛國氣息,總之這本書當時確實有一股使我無法抗拒的魅惑,令我回想起我們老師的種種見解。後來我把他忘了,我發現了凱勒,緊接著是施篤姆和康拉德?費迪南?梅耶爾,他們都早已過世,但是我覺得他們比拉貝更切合時代氣氛,更重要。再後來,我在一個朋友的指點下又重讀了拉貝的作品,其間我還讀過讓?保爾的許多作品。我在這幾年中閱讀拉貝的作品超過了一打,對他產生了極為深切的尊敬之情。拉貝是1850年至1880年這個時期德意志真正惟一的詩人,耽於幻想的寓言家,強硬的批評家,是一個對他的人民既嚴格又有情感的人。除了這些可敬的品質,給我更為深刻印象的是他那種潛藏的幽默。拉貝有他固執的業餘愛好和遊戲,他嗜好走彎路和長距離散步,他偏愛奇特,性格難處,他有識人的慧眼,在他那譏諷的、有時是尖刻的嘲笑下,似乎蘊涵著一種重要信念,一種偉大的對人類的感情。現在我就要見到這位老作家。他與我祖父年齡相仿,寫有《阿布?台爾凡》、《德勞姆林》、《鳥類歌聲的記錄》等作品,他的《麻雀小徑》在我初學識字時就是我母親的藏書,是我學會辨認的第一本書的標題。我一向敬畏老人,這是教育的結果,或者是我血液中天生的。但是這種敬畏中還摻雜著一些特別的東西,可以這樣解釋:我從少年時代結束後就有了一種無法描繪、也不太清楚的感覺,我出生於新舊世紀交接之時,孩提時代的我還沐浴了舊世紀的晚霞,那箇舊世紀的殘餘正在一天天遠去,正在消逝。我這種感覺的一部分也許是我父母和祖父母灌輸給我的(儘管對於他們所說的話,我持批評的多),一部分卻是我幼年時眼見迅速發展的工業征服了附近地區而形成的。而這些感覺最終讓我想到了拉貝,沒有什麼比這一想法更強烈的了:他屬於我祖父這一輩,只有他才具備和體現著他那個時代的一些特徵,我們年輕人是缺乏的,或者說是很微薄,甚至幾乎沒有。這是一種比起我們有不同的人性、信仰和騎士精神的東西。拉貝並非偶爾因為是個老人而成為那種業已消逝的特性的體現者,他是那些特性的一個最純正的代表,是它們的表現者和共同創造者之一。
時間到了,我來到拉貝寓所。已經是傍晚,天色昏暗。我現在已經記不清那座房子了,只記得那間屋子,那間順著樓梯走進的屋子。當時在暮色中站著一個瘦高個子的人,正在點燃一盞小煤油燈,他身子轉向了我。我見過拉貝的照片,但是本人與照片完全不像。他很瘦削,個子極高,穿著一件長睡袍,形象平靜而莊重,一張老邁、滿是皺紋、機智的臉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我。這張臉十分和藹,卻是一張狐狸臉,顯得狡猾、伶俐、捉摸不透;同時又是一張聰慧長者的臉,雖然面露譏諷,卻並無惡意,很善良,很練達。此外他看上去並不像他的年齡那麼老邁,身子仍然筆挺,他同我的祖父完全不同,雖然他們來源自同一世紀,同樣成熟,幾乎同樣的持重和富於騎士風度,但他卻更為老練,更為機智幽默,而且也更溫和。
他聲音很輕地表示了歡迎,說大致知道我的情況,請我坐下。他也坐下,但是很快又站起身,在房間里來回走動,燈光正照著他,以致我至今仍能清晰記得他的模樣。一間昏暗的小書房裡,桌上、走道上滿是書籍。他站著,一雙大大的、正直且溫和的聰明眼睛俯視著我。他指指桌上的一本書,告訴我這是他正在讀的書,這是一卷莫利茨?布希的回憶錄。他問我是否知道這本書,並且談開了俾斯麥,他立即發覺我對此所知甚少,而且並沒有全部讀過《思想與回憶》(俾斯麥的自傳,中譯本2006年三聯出版社出版),就微笑著放棄了這個話題。他笑嘻嘻地站著,燈光自下而上照亮了他,那張為燈光照耀得柔和的臉,在半明半暗的書籍前孤寂地閃爍。
我一直很喜愛這個老人,這時我很想告訴他,我熟悉他的許多作品、我多麼尊敬他,但是要對一個銳利淵博的老巫師表示敬愛之情卻並非易事,我尚未啟齒,他早己猜中並加以嘲笑了,我當然不再講下去。不過我還是談了《阿布?台爾凡》,我記得還談了《德勞姆林》。其間,他也東問西問地問及我的旅行,還相當詳細地打聽了我的家庭情況。我早就準備好向他提一個問題,一個請求,可是一直等到訪問快結束時才有勇氣提出來。我說,他住在斯圖加特已近四十年,肯定認識也住在該地的埃杜阿特?默里克,能否給我講講有關默里克的事呢。
「噢,默里克!」他笑了。「老實說,我不是很喜歡他。」
我說,很抱歉,我對默里克評價很高,因此總想多知道一些他的事。啊,拉貝接下去說道,他樂意聽到我的話,默里克無疑是一個誠懇正直的詩人,在同行活動中他們有私人接觸,他也知道在斯圖加特以及別的地方,人們對默里克較為重視。這位默里克是個性情非常柔和,又有點奇怪的人,他很敏感,往往因為一些事或什麼人觸犯了他,便乾脆幾天卧床不起,任何人也不見。默里克是個溫柔的人,對自己有點軟弱,他就是這樣的人。拉貝微笑著,我卻緊張地盯視著他,因為我清楚地察覺到他正沉浸於對默里克的回憶之中,默里克正出現在他眼前,我也希望能夠看見此刻在他面前的這幅圖像。但是我只看見他的微笑,朝著默里克,朝著那個優雅的詩人、奇妙的同行、有點軟弱的施瓦本人而發的寬恕的笑容。我看到,這兩位詩人之間並無多少友誼、交流和嬉遊,他們同蘇黎世的凱勒與梅耶爾之間的關係截然不同。我也看到,或者說我相信自己看到,他心裡比他嘴上對我說的更不喜歡默里克,他本來完全不喜歡默里克,但為了我這個年輕的默里克崇拜者,不願意說得太直率。
當我辭別出門時,他站在高高的台階上送行;他那原本很高的個子,由於我尊敬的情緒而顯得更高大。我在走下台階時還回頭看了他好幾次。對於他,對於那雙寫下了《鳥類歌聲的記錄》和《費斯特爾磨房》的修長的手,我懷著深深的愛戴和欽佩。
我依依不捨地離開了他。這時外面天已經黑了,當晚我又到拉貝會見客人的小酒店裡,在他經常坐的餐桌旁等候他。這以前我在到處轉悠,坐在我的小客房裡回想和拉貝見面的時刻,我試圖把他講過的一切都回憶起來,我很驚訝,我們所談的那些話語居然當即就從我腦海里消失了,許多話怎麼也想不起來。我記得他談話中有一處非常生動地描繪了俾斯麥,可是由於我對這一段史實比較生疏,因而對於這段話,甚至於這段話的大意,全然不能夠予以複述了。
拉貝邀請我以後再去他家做客。我倒是常常有意於踐約,不過我後來再沒有到過布倫瑞克。那時我還要到其他城市去遊逛,去講演,不斷被介紹給許多人,被新聞界的人包圍,回答無數問題,還接到無數家庭的邀請,許許多多的花送到我住的旅館來,這種種熱誠的敬意帶給我的狼狽遠超過快樂。我經常帶著敬意和羞愧之心想到老威廉·拉貝。因為這個老人用他的氣質、他的作品、他的目光和言語表現了一個正在流逝的、甚至是已經過去的時代最美好的東西,這種東西即使只能保存短暫片刻,卻也是一個已經消逝的德國;他具有一種業已消失的精神、教養和性格,一半是神聖的,也有一半是陳舊落後的,就連他的榮譽、他的名字和聲望,也具有與我們當代時髦的聲望完全不同的高貴、清白無辜的、同時又非常可敬的性格。像我們這類人,每周都受到某一團體的邀請,到某個城市去講演,不斷收到寄來的剪報,所有的報紙和雜誌都要發表他的作品,所有的出版社都要出他的書,所有雜誌都登載他的照片。人們當然可以對抗,可以拒絕,但是這個世界上到處都在造就名人,只要稍作妥協,以後就會以種種形式遭受誤解和濫用。不,拉貝的名望與上述情況完全不同。他是逐漸成名的,從未有過突然的轟動,在幾十年中由於他一系列的作品,由於他的驚人和誠實一致的固執性格,而漸獲聲譽,就連「有名望」這個字眼同他的名字連在一起時聽起來也有了完全不同的聲音。
事實上,我很清楚在我們當代文學和批評界中,拉貝及其聲譽都無多大地位。人們對他所知甚少,當時寫信向我組稿的文藝編輯十之八九都未讀過拉貝的作品。他的聲譽只傳播在布倫瑞克的餐桌和幾份冷僻的地方雜誌上,出版家們也從不注意和爭取他,他的一些最好的作品要隔十年,或者二十年才出第二版、第三版,最多出到第四版,他只有兩本書算是擁有較多讀者。而且保護他聲譽的讀者,大都是一些不看現代流行雜誌的老年人,當時我認為這些老年人的思想與見解肯定是落後的。——今天是否改變了呢?不,沒有改變——這只是我個人的主觀想法,事實上已經改變得很多,今天我才真正明白聲譽和成就的意義,我們今天所謂的聲譽並不是指一個人和他的生平著作,而是出版的最高記錄與流行效果,一個昨天還很有名、很得寵的詩人,他的詩作後天就因為不合用,而遭到昨天還在拉攏他的同一個編輯退還。這一切我現在已經明白,同時逐漸接近屬於過去事物的那個地點,並且能冷靜地加以觀察了。不過我不想談這些東西,我只願意談談拉貝和他那與眾不同的聲譽,——他的情況許多年以來簡直沒有變化。今天的報紙與文藝界知道拉貝情況的,同二十五年前知道他的一樣罕見。他與高特弗利德·凱勒相比較,無論如何還是有一點差距。
他也有敬仰他的因子,拉貝日曆也已經出版過好幾次。但是這位早已逝世的詩人的一切聲譽,全都具有顯然的外省和地方色彩。在當今文學界人士眼中,拉貝被歸入「古老的鄉土藝術」。可是,自從我訪問布倫瑞克迄今數十年間,有為數眾多的小說家和戲劇家,在當時他們全盛時期較之拉貝出名百倍,成就也大百倍,而現在早已沉沒,並完全為人們所遺忘,而從未引起轟動的拉貝卻穩固地佔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並安靜地享有他那遲遲到來的聲譽。他所不喜歡的同行默里克比他的地位高一些,但是壓根兒就沒有「成就」,默里剋死時很受人尊重,卻並非由於出名或者有成就,他死後也同樣未受重視,而在幾年後,幾十年後,他在施瓦本擔任牧師和女子中學教師時寫下的那些詩作,才漸漸為人所知,默里克也才被列為一流詩人之一,要是那時默里克還活著,已是將近百歲的老人了。
拉貝的聲譽還未達到這種程度。文學史中尊敬地提到他,知道他,也注意他;但是對他的藝術的獨特之處,內在之處,對他的人品和語言的特殊驚人之處,卻始終沒有被真正認識,他的持久價值也沒有被承認,而他的同時代人,例如施托姆和馮塔納,他們在文學史和文學課本中就遠遠比他被記寫得更準確、更妥當。他雖然不喜歡默里克,卻認為默里克是一個敏感和細緻的人;拉貝也許會像默里克的情況那樣,日後被公認為世界上的偉大詩人之一。也許人們會進一步認識他,而他也有權利作此要求,因為對他的評價過於紊亂,尺度也很多,很難整理清楚,而且經常與時代混雜在一起。的確,編一本拉貝選集不可能像編默里克選集那樣包羅殆盡。他的聲譽並非引用三首詩就能夠予以證明,要想了解他往往比較困難。在他豐富的寫作中,各類作品彼此截然不同,讀他的作品需要時間和耐心,需要緩慢地深入,否則不可能真正了解拉貝的作品。人們可以體會一下他的前輩讓·保爾的遭遇,說明這樣一種著作也能有極強的生命力。
這位詩人,儘管三十多年之久,使每一個大學文學教授皺起他們已經朽爛的鼻子,他也能重獲榮譽的桂冠。
拉貝沒有讀到這篇寫他的文章是件好事。倘若他還活著,我也不會寫這篇文章。否則就不知道他會如何閃動他那嘲諷而機智的目光,以難以形容的狡猾神情,從他那半閉的眼皮下,居高臨下地注視我。
後記
在我這篇小小文章中尚有一點存疑之處,因為我已弄不清究竟是我還是拉貝自己記憶錯了。我後來發現,拉貝確實曾多次表明,他與默里克本人並不相識。
我訪問拉貝的時候他大約78歲,而從我訪問他到我寫這篇回憶文章的中間,又相隔約有24年之久,錯誤難免,請讀者予以修正。拉貝所發表的關於默里克的其他看法,我認為我的記憶是可靠的。他對於默里克的個人評議,並非根據私人接觸,也只是基於傳聞而已。
推薦閱讀
赫爾曼?黑塞:直至今天,你都是你的「內」的奴隸
里爾克:詩並不像一般人所說的是情感
赫爾曼·黑塞
赫爾曼·黑塞(1877-1923),德國作家,詩人。出生在德國,1919年遷居瑞士,1946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品多以小市民生活為題材,表現對過去時代的留戀,也反映了同時期人們的一些絕望心情。主要作品有《彼得卡門青》《荒原狼》《東方之旅》《玻璃球遊戲》《悉達多》等。


※布洛赫:人為了認識自己,在自身的醜行中潛伏得越深
※普希金:絕筆就應該這樣寫!
TAG:未來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