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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爺爺真正死亡前,我決定去尋找他的一生」

澎湃新聞特約撰稿 瞿瓊曦

正月初三是爺爺的冥誕。他走時我才三歲,對他的印象很少。大家庭里的子輩孫輩都很少提起他,他的一生正從我們的家族記憶里慢慢淡去。

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爺爺當年留下的記事本。我決定以此為原點,去尋找他的一生。

村子裡的風景。 本文圖片均為瞿瓊曦 提供

痛失長子

1988年,伯父的案子平反後得到3000元的賠償金。爺爺問幾個子女是不是要平分這筆錢,6個兄弟姐妹每人500塊。跟大伯父關係最好的我父親不同意,說如果幾兄弟姐妹平分,他寧願把這3000塊全部買成紙錢,拖到修河河畔燒掉。

拿到賠償金的13年前,已出嫁的大姑姑回到娘家,帶回了一個噩耗:大伯父瞿昇平被執行死刑於修河河畔。爺爺瞿維新和全家大小聽到消息,滾在地上抱頭痛哭。不久後,大姑父去修水縣公安局領回來了大伯父的所有遺物:兩雙皮鞋,兩件衣服和一床棉被。物質匱乏的年代,這些物品沒有燒給已亡人,而是被家裡人重新使用。

大伯父出事之前,他和爺爺兩父子經常一起受批鬥:一起跪在地上,雙手被繩索縛在背後,任憑打罵。20歲出頭的大伯父血氣方剛,受不了環境的壓迫,自覺身無立足之地的他外出買棉花後留宿附近親友家。數月之後,大伯父與曾為中學教員的陳姓友人同時在浙江麗水因「現行反革命」罪名被捕,被押解回修水。1975年被槍害,時年23歲,沒有留下半句遺言。

最終判決的罪名是「組織反革命集團」。伯父與陳姓友人因感時局不利,油印了300餘份「告全國同胞書」在湖南長沙分發、投遞,並郵寄九省一市。告同胞書公開批判了「四人幫」的罪行,對教育革命、文藝革命和「批孔運動」提出了看法,呼籲人民共同聲討「四人幫」的滔天罪行,由此招致殺身之禍。

大伯父是家裡的長子,他開始懂事的時候正是爺爺最為失意受到批鬥最嚴重的時候。在外面受完批鬥回到家裡,心情苦悶的爺爺經常罵大伯父沒有出息,又說自己當年在南京如何風光。大姑姑回憶,受到父親的影響、一直對社會有所思考的大伯父也想干一點實事,也或許為他的油印「告全國同胞書」埋下了動機。

「四人幫」粉碎後,經過多次上訴,1988年2月15日,九江市中級人民法院出具刑事判決書,稱「原判認定瞿升(昇)平組織反革命集團的事實,證據不足,不能認定」,改判瞿昇平無罪。同年3月11日,九江市中級人民法院會同修水人民法院相關人員,共20餘人到鄉政府召開平反昭雪大會。再一個多月以後,縣公安局寄來伯父死前照片,照片里的大伯父眉頭緊鎖。爺爺收到照片,說伯父的神情「大有不伸之志」。

公安局寄來的瞿昇平的照片

披甲從戎

年輕時候,爺爺的確意氣風發。一個二十來歲的南國青年,從教、從政、從軍,結交有識之士,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充滿希望。

七七事變,抗日戰爭全面爆發。1940年夏,西南遊擊幹部訓練班為了讓游擊幹部更近距離地體驗戰地政治經濟以及民眾生活,掌握實踐經驗,從湖南祁陽遷駐江西修水漫江鄉,招收有志青年參加軍事技術訓練,反擊侵略者。

當時20歲的爺爺任教於修水珠砂培士小學,教書匠感念時局多艱,毅然投筆從戎,成了西南遊干班的第四期學員。

「升官發財請往他處,貪生怕死莫入斯門」。在游干班的訓練中,學科以政治為主;術科則以游擊戰略戰術為主,既有游擊綱要的理論課,也有步兵操典、野外勤務等實踐課;還有爆破、搜集情報、偽裝等方面的課程,要去「打野外」進行戰地演習和實彈射擊。爺爺老來曾跟子女們說起當年跟英國教官學習情報技術的場面。

爺爺身量不算高大,執教尺、拿筆頭的手轉而扛起了槍把子,在游干班畢業後分發至湘鄂贛邊區挺進軍總部參謀處任少尉見習參謀,總指揮是兼任游干班教育長的李默庵。要不是游干班進駐修水,爺爺大約會當一輩子老師,不會走出去看到更大的世界。

2014年被列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的江西修水縣珠砂村是一個偏遠的村莊,坐落在海拔1775米的九龍山下。和許多村落一樣,長不出榮華富貴,也長不出奇蹟。

夏天時村子裡滿目皆綠

1920年正月的一天,爺爺瞿維新在這片土地上出生。跟維新變法沒有關係,他的名字遵從了那個年代取名的慣例:姓氏派行字輩,即同族間的同輩者,名字中用同一字的命名,維字是他的派行。

曾爺爺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民,種田為生,農閑時從隔壁武寧縣城溫湯挑一些茶油到臨近的靖安、奉新等地去賣,偶爾也捎一些鬃繩。因為路上要翻過一座大山,所以每回曾爺爺外出賣油,家裡人會說「去嶺背」。儘管也做一些零頭生意,但家中還是以干苦力活糊口。深知挑擔子的肩膀有多苦,在農民中思想還算開明的曾爺爺不希望兒子再吃種田這碗飯,所以決定讓他讀書。

爺爺七歲入私塾啟蒙,受教於一位老先生。他的同窗一共只幾十位,並且都來自臨近鄉鎮,最遠的需步行十幾里來上學。當時願意讓小孩讀書的父母極少,因為在鄉野里玩泥巴長大的七八歲小孩已經能分擔不少農活,跟吃飯比起來,讀書學習只能是次選。

讀書人少,所以人們對有知識的人非常尊重,走在路邊遇到讀書人會主動站到邊上,讓讀書人先行。村鄰之間發生矛盾,辯不清道理,也會請「肚子里有墨水」的教書先生來主持事體。

小學畢業後,一心想當教書匠的爺爺投考了江西省立武寧鄉村師範,同年加入三青團。鄉村師範在鄉村辦學,招收農家子弟入校,是專門培養鄉村學校師資的學校。順理成章地,師範畢業後瞿維新回到了村小任教,教語文和歷史,跟地方名士瞿海門等人共事。十幾歲的他如願以償,成了教書先生。

棄筆從戎,後來擔任少尉見習參謀的爺爺,因該部取消、下屬各支隊直屬第9戰區指揮,轉任江西第九行政督察專員兼區保安司令公署中尉參謀, 又之後不久,他受桑梓同仁和地方鄉紳之請,回鄉出任修水縣黃岡鄉公所鄉長。

在鄉公所當鄉長期間,當時王陵基率領的國民黨30集團軍駐在修水,他部下兩名士兵來鄉里征軍糧。鄉里收成不好,征不上軍糧,兩邊發生了衝突。士兵態度兇橫,爺爺下令繳了他們的槍。士兵氣勢洶洶:「我們是王長官派來的。」「我還是蔣委員長手下的呢」,爺爺氣勢不減半分。

人生至此,他的足跡也還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直到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舉國歡騰。爺爺下定決心披甲報國,投考由總隊長陳沛帶領的中央訓練團南京第六軍官總隊。當時,跟修水相鄰的武寧有很多人在軍隊里供職,或當軍官或當士兵。受從軍之風的影響,同鄉學歷參差不齊的幾百年輕人一起報考,只有爺爺一人考取。有些鄉人眼紅,說「只有你一個人考上,我們回去做不起人」。爺爺北上到了南京。

1946年5月,國民政府還都南京,撤銷軍事委員會,成立國防部,顧祝同任國防部首任陸軍總司令。在軍官總隊擔任中尉隊員一年後,爺爺奉調,到江蘇徐州陸軍總司令徐州司令部干訓班報到,跟隨班主任朱岳學習。當時陸軍總部參謀急需填補參謀遺缺席位,經考試及格後,爺爺到陸軍總司令徐州司令部參謀處工作,任司令部第三處中尉參謀。

爺爺第一任妻子張玲的堂兄當時是國民政府外交部歐洲司的官員,見到妻兄,爺爺也沒有恭維之態。兩人交流對時局的看法,相談甚歡,反倒是堂兄覺得農門出身的妹夫見解獨到,對他大加讚賞。

修水老鄉盧曉來出任晉冀魯豫野戰軍和平愛國團第二團團長,爺爺又應邀前往擔任十五中隊上尉中隊長,武寧人葉振華在另一中隊當隊長。幾個老鄉之間並肩作戰的日子沒幾個月,和平愛國團裁撤,旋即,瞿維新又奉調至南京中央訓練團新聞系學習,在紫金山南麓的孝陵衛進行訓練。畢業後,原本應該去葫蘆島的他跟同學對調,到湖南邵陽陸軍整十四軍政工處任少校幹事。

十年間南南北北,家家國國,邵陽成了他軍人生涯的終點站。當時曾爺爺和曾祖母尚健在,爺爺選擇了退一步:回來侍奉雙親、躬耕自食,但他沒能預料到後來發生的事情。

「地主分子」

村裡開始土地改革的時候,即使家裡往上數三代都是八百汗珠換不來一分錢的農民,但因為當過鄉長又在軍隊里待了多年,胞叔又經營過油榨生意,爺爺被劃為官僚地主分子,判處勞改四年,解送永修和彭澤農場進行監督改造。

奶奶娘家是萍鄉人,爺爺走後,大隊上的人跟奶奶說:「現在你丈夫要去受法,你不要走,就跟你娘和哥嫂一起生活吧。」當時大伯父已經出生,家裡3口人幹活,5口人吃飯,日子沒有太艱難。

期滿釋放後回家,爺爺面臨的又是長期的監督改造,「地富反壞」四類分子,地主首當其衝。別人不願意乾的臟活累活,地主都要干,如對眼睛有刺激性的到農田裡撒石灰、化肥,抬電影擔子來往各處,冬天裡下河堤。就算是送公米,地主也要比貧下中農多挑兩倍以上的擔子,義務工、基建工、臨時特別工的數量也遠超貧下中農。即便乾的活多,家裡還是長期處於飢餓狀態,我父親回憶,「餓不過的時候就經常到菜地里扒紅薯吃」。

身為「地富子女」的大姑姑出嫁,家裡不敢請任何人,因為「成分不好的人嫁女兒都是悄息息的」。姑父借了一擔箱,挑著些果子來到我們家,路過大隊上的一戶人家,對方說「裡面很多東西」,家裡人生怕因此再生事端。一個人都沒請,大姑姑就出嫁了,只有姑婆一個人來道喜。

頭上有地主帽子的爺爺經常受到批鬥,但在子女的記憶中,爺爺是「不倒架子的人」,哪怕受到批鬥哪怕幹活耗盡體力,他「還是那個樣子,打不倒的樣子」。有時候,爺爺被拉出去受批鬥時,奶奶會遠遠地跟著,「躲在馬路邊上,等斗完了人都散了,我再牽他回家」。

1970年農曆十二月,紅星大隊所屬的黃坳公社在渦溪治河,天寒地凍、北風怒號,爺爺和其他人衣衫單薄、飢餓難耐,還要跪在河水深處,通宵達旦,我姑姑記得「整個後背都結滿了白霜」。

不到十年的時間裡爺爺帶著一家老小,三次被勒令遷家,說「地主就是要住到隊里最偏最遠的地方」。搬了兩次之後,我們家由塅到了嶺,再由嶺搬到了隊里最偏遠的山上,曾祖母也在山上的家中去世。

爺爺瞿維新摘帽子的通知書

中年的爺爺脾氣極差,說一不二,他做什麼決定家裡人都要按他的決定行事。爺爺給生病的曾祖母送碗雞湯到床頭,曾祖母不吃,爺爺直接把碗摔在地上,生活壓力使得親情以另類的方式表達出來。後來爺爺每次做工經過曾祖母墳前,都會停下來坐一會兒。

大伯在兄弟間挨罵最多,父子倆也經常吵架,家裡的凳子摔壞了好幾個。後來爺爺想起伯父,總會看看家裡扁擔上的那對鐵鉤,那是大伯在公社修馬路之餘,早晚砍竹子去賣錢給家裡換來的。

晚年的爺爺脾氣很好,但內心跟那些往事還是無法和解,回望自己一生,他在筆記本上寫:「南山不老蒼松柏,大地瘡痍去問誰。」

主修家譜

人生的最後階段,爺爺花了大半時間在重修家譜這件事情上。家譜是以表譜形式記載家族世系繁衍,在倚賴家族制度的鄉土社會中,家譜在很長的時間裡都起到重要的聯結和凝聚作用。

爺爺主修的老版瞿氏家譜

解放後,全國都在破「四舊」,家譜被貼上「封建」標籤,帶上「宗法制度幫凶」高帽成為革命的對象。在這種情況下,不談修族譜,就連家中收藏的族譜也是被批鬥的對象。現今被視為珍寶的上海圖書館的族譜,是已故館長顧廷龍先生打著「保留批判封建主義材料」的旗號從廢品回收站和造紙廠的紙漿池裡「奪救」回來的。

等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政府對譜牒資料恢復重視,社會思潮也發生了變化,「尊祖、敬宗」的修族譜風潮重新興起。

爺爺從私塾啟蒙,是老一輩的知識分子,身上有著知識分子傳統的一面。他憂慮解放前的老族譜恐面臨失傳局面,聯合幾個有公信力的老同志,趁著這一班子人還有餘力也有能力,想重修族譜,把這個傳統接續下去。

八十年代末尾,幾個老同志開始籌備新修族譜,終於在1994年完成,歷時5年,新的族譜聯合了武寧旗山和湖北通山的瞿氏一起修了連譜。

爺爺主修的家譜在瞿氏宗祠完譜

在合計籌備工作之前,柘林水庫(現在的廬山西海)修建,瞿氏有祖墳被淹,珠砂瞿氏和武寧旗山的瞿姓舉行了祭祖儀式。爺爺衣著樸素,在一群人之間並不起眼,但當他念出一紙祭文,大家瞬間對他肅然起敬。祭文寫道:「望風邀寄我始宗,一片誠心貫天虹。今日虔誠來敬酒,家門日日藹春風。曲水彎山跋涉遠,池中秀水起芙蓉。綠竹千山遍四野,更佑兒孫萬代紅……」

不僅是寫祭文,鄰居和附近的村人家裡有紅白喜事也喜歡請爺爺寫對聯,他來者不拒,非常樂意幫忙,作出的對聯也受到大家的認可。拿到對聯的東家通常帶上一斤冰糖、一斤干荔枝作為謝禮,對方給了爺爺會收下,沒有他也很高興幫到人家。

有一次,爺爺去南昌時住在大通鋪的旅館裡,遇見一位大學教授在寫對聯,教授看見糟老頭模樣的爺爺態度有點輕慢。爺爺走上前把對聯通讀一遍,再指出哪個字改為何字更為適宜,對方立馬刮目相看,連聲追問「老先生來自哪裡、在何處高就」。

在家裡,爺爺也很喜歡看報紙,報紙是大隊上拿的,以《修水報》為主。

《修水報》初創的時候刊載了很多地方歷史的事情,如黃庭堅、陳寅恪家族陳門五傑等名人往事,看完之後他會跟幾個老同志討論一番。但那個時候我們家住在山上,門前來往的人少,大多數時候他還是一個人看報看書。

在我父親的記憶中,家裡的酒缸常年有二三十斤谷酒,家裡沒人會釀酒,是請人幫忙釀的。一家人吃飯的時候,爺爺經常拿個酒盅喝點小酒。我父親說,「谷酒很烈,割喉嚨,有時候他就放點冰糖在裡面,喝起來口感要好一點」。

1997年,爺爺七十七歲,生命在這一年終止。他的一生都在二十世紀度過,生命之壯闊和幽微都掩埋在這個世紀。

二十多年過去,如今,爺爺長眠的青山邊上竹影搖晃,日光悠長。

以上是一位後人傾全部虔敬之心對爺爺一己生命的整理,是為記。

村裡的冬日風景

本期編輯 彭煒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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