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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註定別離的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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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李酥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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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他坐在窗前,窗外是阿爾及利亞連綿的山脈,皚皚白雪折射著澄澈的光。

許如栩端著葯進來的時候,正聽到他努力地叫著一個名字。

「盛……明燭。」

他的記憶已經衰退如此,連「許如栩」三個字都會忘記,卻強行記起她的名字。

許如栩想起在香港的機場,問過他的話:「你和我走,究竟因為我告訴你的真相,還是不想讓她知道你的病?」

那時男人沒有回答她,他唇角勾了一下,神情卻藏在墨鏡後不甚分明。

可是回答重要嗎?

許如栩放下藥,終於承認,自己輸給了盛明燭,漫長歲月里,那個女人終於用無堅不摧的執著打動了他的心。

可是,卻太遲了。

1

我第一次遇到林以勖(xù),是在剛到香港時。

那天下著雨,香港像個大蒸爐一樣,又濕又熱讓人心情煩躁,我站在街頭,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錢包被人摸走了。

很好,我聽不懂粵語,沒存我爸的新號碼,躲開他的秘書自己逃出機場,本想迎接一次放飛自我的離家出走,卻只收穫了迷路和被盜兩樣新體驗。

林以勖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我視野里的。

他穿一身筆挺的警察制服,正低著頭扶阿婆過路。有困難,找警察。我背著雙肩包跑過去,拍了拍他說:「阿sir,我要報警。」

這是我從港片里學來的稱呼,我正得意學以致用,就看到林以勖向著我抬起了頭。

他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像是蘸著墨在雪地上繪出的丹青,太陽太烈,柏油馬路被熏出若隱若現的霧氣,他斜飛入鬢的眉峰抬了抬,用標準的普通話問我:「怎麼了?」

這個彈丸之地,有東亞最高的人口密度,綠燈滴答地亮起,過路行人從我們身邊魚貫而過,而我站在那裡,再聽不到別的聲音,只能看著他的臉傻笑。

「阿sir,」我說,「你真好看,交個朋友吧。」

林以勖的表情變得哭笑不得,他把我領到路邊,買了個冰激凌遞過來,「小妹妹,你說要報警?」

哦,他的聲音可真好聽,我冒出星星眼,矯揉造作地說:「我迷路,錢包被人偷了,阿sir,我會不會再也找不到爸爸了?」

如果我爸在這裡,他大概會一巴掌拍在我背上讓我好好說話,可惜這裡只有一個林以勖,溫柔和藹的實習警員林以勖,因此,他只是皺起好看的眉頭問我:「知道什麼有關信息嗎?」

我轉轉眼珠,考慮到細水長流這件事,總算從口袋裡翻出一個地址遞給他,「這是我家的住址,大哥哥,你能送我回去嗎?」

林以勖看了一眼地址,本來溫和的神情忽然鄭重起來,他打量我一眼,從口袋裡掏出對講機說了什麼,他說粵語也很好聽。我一邊花痴,一邊坐上警車,車裡冷汽打得很足,我舒出一口氣,舔著冰激凌同他搭訕。

他目不斜視,把車開得很穩。

我爸買的別墅在山頂,聽說能看到維多利亞灣的夜景,越往上走樹越多,我總算問出林以勖的名字,車卻煞風景地停了下來,車外,我爸的秘書正喜極而泣地奔上來,我嘖了一聲,還要故作天真問:「以勖哥,留個電話給我吧。」

林以勖笑了笑沒說話,秘書把車門拉開叫我:「明燭,你跑到哪裡去了,差點嚇死我!」

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向你撒嬌是很要命的事,我被他拉下車,不忘轉身向著林以勖揮手。隱天蔽日的樹蔭里,他沒有回應我,車窗玻璃慢慢升上去,臉隱在後面再看不清。

這一天我遇到他,從此幸福與不幸,都與他有關。

2

那年我十六歲,從大陸轉學到香港,語言不通,學習壓力又大,古板的教會學校一日三餐都要禱告,我爸人忙事多無暇管我,甩下大筆鈔票讓我買東西。我翻牆出去,買加冰的絲襪奶茶,提著去和林以勖偶遇。

其實不算偶遇,秘書幫我查了他的資料,大陸仔,品學兼優,家貧,讀完高中應聘了警員,現在正在實習,算起來他只大我三歲,卻穩重得像我的長輩。

香港的夏天熱到人抓狂,林以勖卻要冒著烈日在街上巡邏,從背後看去,他的警服被汗濕透貼在背上,顯出他瘦削美好的肌肉,寬寬的皮帶一紮,勾勒出他漂亮的腰線。我擦乾淨口水,狀似無意地走過去碰了碰他,「阿sir,我要報警。」

看到是我,他有些無奈:「你怎麼又來了?」我眨眨眼不說話,他嘆口氣,「不可以逃學。」

我簡直愛死他對我無可奈何的模樣,於是把奶茶遞了過去,「天氣這麼熱,請你喝茶。」

街上有人好奇地看向我們,他終於接過奶茶,隨手攔下一輛計程車把我塞了上去,「快點回學校,學生就要好好讀書。」

我裝乖巧,車開出一個路口又停下偷偷跑回去,他那麼好看,路過總有人回頭看他,我有些不樂意,翻出手機把他的簡歷又看了一遍。

一個月我沒去找他,老老實實在學校好好念書。我爸難得回家,看我坐在那裡練鋼琴,稀奇道:「天上下紅雨了?你也能安靜坐著練琴?」

我翻個白眼,決定不和他計較。女傭端來咖啡,我諂媚地接過遞給他,「爹地,幾日不見,你怎麼又英俊了不少?」

「零花錢不夠用?」我爸抽出支票簿,「直說想幹嘛吧,你這樣我犯怵。」

要的就是他這句話。

過了幾天,我帶人扯了橫幅攔在林以勖必經之路上,他難得沒穿警服,像個上學的大男生一樣穿了T恤牛仔褲,看到我時他停住步子,微微皺起眉問:「你在這兒幹什麼?」

「幫你慶祝生日啊。」我示意跟班們把橫幅扯開,上面印著的「生日快樂」極其醒目,可他眉頭還是沒有鬆動,「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我當然不能說自己暗中調查他,苦思冥想許久只好撒嬌:「以勖哥,我替你辦了個生日宴。」

我期待地看著他,他卻搖頭道:「抱歉,我有約了。」

說完,他說了聲借過繼續走。從沒人這麼當面拒絕過我,我既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興緻昂揚,只是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說:「可我給你準備的生日禮物你還沒看呢。」

那是一張很普通的紙,上面印著的字,大意是說林以勖表現優秀,特升為正式警員,下面還蓋了香港警署的公章。

按理說,他不該轉正得這麼快,但我纏我爸很久,我爸總算幫我打了個招呼。林以勖瞥了一眼紙上的字,我能感覺他深吸了一口氣,終究還是停下了步子。

「盛明燭。」他叫我的名字,聲音好聽得令人陶醉,「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只想陪你過生日。」

那天他到底還是跟著我坐上了車,按計劃,我們先去了迪士尼,然後是海洋世界,最後在中環的米其林餐廳,我包下全場,安排了一支樂隊為我們彈奏樂曲。

緩緩流淌的樂聲里,他表情僵硬地對我說:「盛小姐。」

「叫我明燭。」我糾正。

「盛小姐。」他堅持道,「你沒必要這樣。」

「我喜歡你,想把好的都給你,為什麼沒必要?」

「你還太小,不明白什麼才是喜歡。」良久,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你該好好學習。」

我知道,他不信我喜歡他,只以為我是心血來潮。

時間會證明一切,我端起酒杯對他說:「以勖哥,生日快樂。」

他敷衍地同我碰杯,窗外,大片煙花燃起,他的二十歲生日,在我的陪伴中落下帷幕。

3

林以勖曾經是個好學生。

他拿過港大的offer,全額獎學金,可那一年,他母親得了病,再無力工作,所以他沒有念大學,當了名小警員養活自己和母親。

第一次在資料上看到這些的時候,我沒覺得有什麼,可後來他總叮囑我好好上學,我才知道他的內心裡,其實還是渴望讀書的。

太可憐了,想明白以後我被他感動得熱淚盈眶,專程跑過去問他:「以勖哥,你當初想念什麼專業?」

日子久了,他再沒問過我從哪裡知道他的資料,我當是彼此之間的小默契,這次也不例外,聞言他只是頓了頓,很淡然地回答:「醫學。」

「怪不得你應聘了警察,你一定很喜歡救死扶傷。」我頓悟,「我真是越來越崇拜你了。」

報考大學時,我填了港大醫學系,我爸極力反對,他想我念商管,將來接他的班,可我態度堅決,頑強地拒絕了他。

那是我和我爸第一次吵得那麼凶,他甩了我一耳光讓我滾,我很有骨氣地滾了出去,發現偌大一個香港,我竟無處可去。

最後我哭著敲響了林以勖家的大門。

天上下著雨,我披頭散髮,淚和雨水一道流淌而下,他被我嚇了一跳,立刻把我放進家門,「你怎麼了?」

「我被趕出來了。」我抽噎一下,自覺換上門口的女式拖鞋,「可以收留我一夜嗎?」

他猶豫一下,像是在思考。我連忙掐了自己一把,讓眼淚淌得更洶湧,大概看我實在太慘,林以勖很艱難地點了點頭,「只有今天一晚。」

我換上他的大襯衣,故作性感地在他面前走來走去,他端了碗面出來,無奈道:「不冷嗎,來吃面。」

抱著那碗面,我珍而重之地吃著,他坐在一邊,手機屏幕時不時亮起,簡訊一條條發過來,他又耐心地一條條發回去,等我把面吃完,他終於將手機倒扣在桌上,疲憊地嘆了口氣。

他把唯一的卧房讓給我,自己睡客廳。我其實不介意和他睡一起,他卻抱著被子替我合上了門。

床上有淡淡的剃鬚水味道,我喜不自勝地滾來滾去,第二天早上,是被吵架聲驚醒的。透過門縫看去,林以勖正在和一個女人爭吵,女人有一頭長長的頭髮,燙成大大的波浪,只看背影就性感撩人。

「林以勖,你太過分了。」女人指責道,「你讓別的女人穿我的鞋,睡我的床,和我的男人眉來眼去,你當我死了嗎?」女人甩了他一巴掌後揚長而去,我小心地推開門,慢慢走了出去。

他坐在沙發上,雙臂張開搭在沙發靠背上,頭揚起來,露出修長的脖頸。

窗帘半遮著窗,露出將亮未亮的天色,一抹瀲灧的朝霞凝在灰白的天空,卻只讓人覺得空曠。那一巴掌甩得很重,他臉上慢慢浮出一個鮮紅的掌印,我心疼地伸手去摸,還沒碰到就被他狠狠握住手腕。他張開眼望著我,眼神銳利兇狠,像是獵食的鷹豹,看得人不寒而慄。

片刻,他鬆開手,苦笑一聲:「我沖你發什麼火……」

「對不起。」我不知道說什麼,只好低下頭,「我真的沒有地方去了才會來找你。」

其實我是騙他的,我包里有全城所有五星酒店的金卡,可我就是這樣一個心機鬼,這麼期待住在他的房子里,纏在他周圍。果然,林以勖的神情緩和下來,他抹了一把臉站起身,「不怪你,天亮了,該送你回家了。」

瞧,哪怕我破壞了他和女朋友的感情,林以勖也會紳士地把我送回家,仁義禮智信刻進了他的骨子裡,放在古代他就是大俠,而我則是被他迷得神魂顛倒的小妖女,哪怕萬劫不復,亦甘之如飴。

回家以後我爸沒收了我所有的卡,苦口婆心勸了我很久,大意是他只有我一個孩子,不求我將家業發揚光大,只求念完商管以後不被人騙光了。

我托腮聽了半晌打斷他:「我答應你。」

「怎麼不聽勸呢……」我爸反應許久驚訝道,「你答應了?!不會有什麼陰謀吧?」

陰謀自然是沒有的,唯一的條件也不是很難達成。

開學時我坐上副駕駛,把手裡提著的冷飲遞了過去,「等很久了吧。」

「不久。」司機低沉地開口,「盛小姐,你到底想幹什麼?」

望著他那張沉鬱的臉,我不由得放軟聲音:「以勖哥,你生氣啦?」

他用沉默回答我,發動車子向學校開去,一路上只有冷氣的聲音響起。到了門口,他停下車,我卻不肯下車。

「以勖哥。」我努力組織語言,思索怎麼和他解釋,「我不是故意把你拉來當我的司機的,你一直想讀書,所以我幫你辦了旁聽證,無論什麼專業你都能去旁聽。當司機是個借口,這樣你不用請假也能讀書了。」

說著,我將握在手裡很久的證件遞了過去,上面印著林以勖的照片,英俊開朗,一如初見。他像是吃了一驚,緊皺的眉峰鬆開又很快聚攏,「盛小姐,無功不受祿,我不能收。」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我傷心地低下頭,隱去眼底的淚光,「原來不是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良久,他無奈地揉了揉眉心,接過那張旁聽證,「謝謝。」

我在心底比了個勝利,知道自己賭對了。

首先,他是個紳士,不可能對女生髮太大的脾氣;其次,他是真的想讀書。所以這份禮物,無論如何他都會接下。

不過出乎我意料的,林以勖沒有選擇醫學系,而是陪著我念了商管。

你看這個男人,貼心得令人髮指,我要如何不愛他?

是的,我恬不知恥地將他選擇商管歸功於自己,畢竟除了這個理由,我想像不到別的原因,可是後來的事實狠狠給了我一耳光,讓我知道自己的想像有多貧瘠,自己的自信又多麼可笑。

4

大概是有林以勖陪伴,我的大學四年過得很快。對我而言學業不算太忙,對林以勖來說卻翻倍辛苦。

他婉言謝絕了我爸的工資,靠干一些別人不想乾的臟活累活來賺外快。

多少次我看到他課間疲憊地趴在桌子上補覺,上課鈴一響又精神抖擻地記筆記。班裡測試,他次次都拿第一,連教授都起了惜才之心,拍著他的肩膀勸他考研究生。

我很心疼他,卻又有些驕傲,這就是我看上的人,他不靠別人,自己就能把腰挺直,越靠近他越會被他吸引,哪怕沒有那張俊美的臉,他也能在人群里發光。

這幾年裡我或真或假同他告白過很多次,每回他都拒絕了。大概是我提到他的次數太多,連我爸都說:「既然他這麼好,有空帶回來給我看看。」

我卡了殼,故作嬌羞地避開這個話題,林以勖總拿我當小孩子看,他的記憶像是停留在初見時那個背雙肩包的小丫頭,固執地不肯看一看如今的我,可我已經長大了。

大四畢業前,學院組織畢業旅行,我爸大手筆,包下飛機送我們全班去日本泡溫泉。我軟磨硬泡了很久,林以勖總算答應一起去。

飛機落地後,我躺在床上痛不欲生,萬惡的生理期不期而至,折磨得我幾欲一頭撞死。好在我記起今日的計劃,到了晚上還是忍痛爬起塗脂抹粉,英勇地往山上爬。

等我上了山,林以勖也如約而來。

月色正好,柔紗似的月光為他的臉籠上一層溫柔的影,看到我他步子停頓一下,一臉無奈,「不是說有班級活動?」

我疼得直冒虛汗,還是打起精神說:「我騙你的呀。」

他上前敲了我一下,「又打什麼鬼主意?」

這麼問,我反而害羞起來,告白的話噎在嘴裡怎麼都說不出來。就在我組織語言時,他忽然說:「稍等,我接個電話。」

他走到一邊接聽電話,我琢磨著到底怎麼開口,好不容易理出個頭緒,他也走了過來,臉色沉鬱地對我說:「明燭,我有件事想要拜託你,你能幫我訂今晚飛香港的機票嗎?」

這大概就是人生,我被他的壞臉色唬住,靜靜聽他說完原委。月色還是那麼好,可我的心已經沉到了不見底的地方,他第一次期盼地望著我,我終究不忍他失望,努力微笑說:「可以,不過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他急切地問我,我在心底嘆口氣,向著他張開雙手,「我要你背我下去。」

那條山路共有六百四十七階台階,道邊我讓人掛滿了琉璃燈,積雪折著橘色的燈光,將整條路照得亮如白晝,而我伏在他的背上,聽著他急不可耐的呼吸,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怎麼了?」他敏感地問道。

我吸吸鼻子,不好意思道:「生理痛。」

「真是胡鬧,生理痛還爬山?」

他的話被淹沒在忽然響起的煙火聲中,我們的背後,大朵煙花將沉寂的夜色撕扯開來,千朵萬朵璀璨的霓裳劃破天際,這才是我要送給他的驚喜。當初我爸向我媽求婚時用了這一招,將我媽感動得熱淚盈眶,我有樣學樣,卻到底忽視了至關重要的一樣——

我同林以勖,從來是我自作多情,他坦坦蕩蕩,半點凡心未曾動過。

好疼啊,真的好疼,我哭得不顧形象,滿面都是眼淚,林以勖加緊步子向山下跑去,一邊跑一邊安慰我,要我別怕,馬上就到了。

可他不知道,我多願這條山路一直到不了盡頭,他就這麼背我一輩子該多好。

5

大學畢業後我沒工作,先來了一圈環球旅行,等我旅行歸來去找林以勖,才知道他已經曠工多日,被警署辭退了。

找到他是在一家小小的醫院,破舊的八人病房,他坐在靠窗的病床前,仔細替床上的老人擦拭手臂——那是他的母親,因為家族遺傳病,他的母親智商只有六歲孩童水平,在他為了別人奔波勞碌時自己跑出家門,出了車禍導致癱瘓。

窗外晴空萬里,他的眸中藏著深深的悔恨,像是將瀰漫出一場大雨。

我把花放在一邊,輕輕叫了他一聲:「以勖哥。」

他像是倏然驚醒,沖我微笑:「你怎麼來了?」

那笑容勉強到無話可說,我終於忍不住,跳腳說:「你怎麼不告訴我?你怎麼可以不告訴我!林以勖,你根本沒有把我當朋友對不對?!」

病房裡大家都看向我,他苦笑一聲將我攬入懷中,「明燭,冷靜點。」

去你的冷靜,去你的朋友,我把頭埋在他懷中,感受到他消瘦的臂膀,哽咽道:「你這個大傻瓜,為了那個女人,你瞧你得到了什麼!她根本不愛你啊!」

是的,我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趕回香港,他為什麼奔波不停以致疏於照顧母親,都是因為一個人——

那個和他青梅竹馬的女人,那個,他深愛著的女人,許如栩。

許如栩家裡賣水果,算是小富,可惜經濟不景氣,她家破產後,從日本趕回來的林以勖替她奔走,才保下了一部分家產。之後她把這些家產變賣,飛去加拿大繼續過日子,留下一個傻瓜,面對癱瘓的母親內疚到海枯石爛。

若不是他疏忽忘了鎖門,他的母親也不會跑出家門被車撞倒。

我戳到了林以勖的痛腳,他抱我很緊,我忍著疼回抱他,放緩語氣說:「我替伯母準備了私人醫院,不要拒絕我,好嗎?」

他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像是終於下了決心。請來的看護湧進病房收拾東西,他放開我,深深望了我一眼,「你知道,也許我永遠給不了你想要的。」

「沒關係。」我擦去眼角淚水,笑了笑,「我時間還有很多。」

我已經等了他這麼久,再久一點也沒關係。

那段時間我經常去看望他母親,醫院在郊外,寸土寸金的地方也能擠出一片世外桃源。他母親像個孩子,總要我們推著她出去玩。林以勖勸我很多次,要我找個門當戶對的好男人,我笑一笑,隔天又帶著糕點準時前來。

他拿我沒辦法,只好替我處理帶來的文件。我爸把我下放到一家小公司,事情多如牛毛,林以勖卻總能面面俱到。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他改讀商科從不是為了我,許如栩的父親嫌棄他是個小警察,要他辭職繼承自己的衣缽,因此他苦心鑽研,想要未來替老丈人做好生意。

他的情藏得這樣深,如果許如栩知道自己放棄了什麼,也許會後悔。

可惜我不準這樣的「也許」發生。

一年多後,林以勖的母親去世了。

這個老人走得並不安詳,迴光返照時,她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手,窗外綠樹成蔭,她卻哭得像個孩子,「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

這是她死前的最後一個願望,卻終究沒有實現。

處理完她的喪事,林以勖和我告別,他穿一身黑衣,胸袋裡插著枝白花,慘淡的光為他掃上一層寡淡的陰影。他向我鞠了一躬,認真地說:「我要帶她回家。」

「你還會回來嗎?」我不舍地問,他扯動嘴角,卻只是說,「也許吧。」

我知道,他大概是不會回來了,這裡有他的傷心,他的痛苦,唯獨沒有讓他留戀的人或物,可我沒有挽留他。

三月的海邊溫度還很低,空氣沾著腥濕的味道,我同林以勖在他母親的故鄉再次相遇。

也許不算相遇,我先他一步而來,買下這片將被改建成度假村的漁村,維持原樣,靜候他的到來。海浪拍打著岩石,前推後擁地趕至腳邊,我站在原地向著他伸出手,掌心裡一把鑰匙熠熠生輝。

「這把鑰匙是你家的,現在該物歸原主了。」

從見面起他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垂首抱著懷中的骨灰罈,見到鑰匙他的眼神方才活了過來,慢慢看向我,將我印在了眼底,「明燭……」

我們之間好像總是這樣,我做了一些事,他反感或感慨,千言萬語於他口中匯成我的名字,我便已經滿足。良久,我牽起他的手,帶著他走到了家門前,他推開門慢慢走了進去。

漁村沉靜到寂寥,他將骨灰罈輕輕放在桌上,忽然跪倒在地。這個一直以來從容溫和的男人,終於在這一刻失聲痛哭。我上前抱住他的脖頸,一遍遍地撫慰他:「以勖,你帶著她回家了。」

我陪他去海邊,將他母親的骨灰灑入大海,灰白色的灰燼像是翻飛的蝴蝶,輕盈地墜入海中,他的目光追隨著海浪遠去,忽然牽住了我的手。

「謝謝。」他沒有看我,聲音平靜,像是宣告一個早已落定的結局,「也許我還不愛你,可如果你希望的話,我願意和你在一起。」

這就是我求了很久的結局,我微笑著踮起腳尖,將一個吻烙在他唇邊,他反手攬住我,加深了這個吻。

他的唇冰涼,不帶半點感情,像是已然熄滅的劫灰,而我期待這一點可憐的碰觸,已經太久。

6

飛回香港後的第一件事,我拉著林以勖去領了結婚證。

交完手續費我一直眼巴巴看著工作人員,等印章蓋在那本證件上,我的心才落了下來。

一路上我都在翻看結婚證,我們倆的照片並排貼在上面,像是情投意合到了極點。

當然,這是假的,他為了報恩才娶我,只有感激沒有愛,可是無所謂,我的愛自私到了極點,只要他屬於我便再無怨言。

我們領證時被小報記者拍到,隔天便上了頭條,標題很轟動:地產大亨獨女下嫁無業游民。我爸大概是最後一個知道我們結婚的人,他勃然大怒地殺到我面前,抬手就要給林以勖一個耳光。

我攔住他,翻個白眼,「爸,你幹嘛!」

「我打死這個混蛋!」我爸捲袖子,「不聲不響拐走你,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裡?!」

林以勖從頭到尾沒說話,他態度良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我爸無奈,只好認下這個女婿,第二天風向就轉了,報紙都在說我們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爸彈彈報紙,得意道:「瞧見沒有,有錢能使鬼推磨,小子,你好好對明燭,我肯定不會虧待你。」

他疼我,在別墅旁邊又買了棟別墅給我們住。搬進去的第一天,林以勖在門口看了很久,我牽著他的手笑道:「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把我送回家。」

「記得。」他微笑,笑意卻沒達眼底,「那時看到你家的地址,我就猜到你的身份不一般。」

我知道他的心結,前任女友的父親嫌貧愛富,所以他一向對有錢人敬而遠之。

可我有錢,也願意讓他有錢。

我爸把他安排進公司,他從基層干起,勤勤懇懇,讓那些說他吃軟飯的人無話可說。

他的職位越來越高,從分公司提拔到總公司,從小員工升到經理。我說過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用靠著別人,自己也能把腰挺直。

我爸誇我有眼光,發掘出個人才,擠眉弄眼地問我,打算什麼時候給他生個孫子,他就能光榮退休,把公司交給林以勖了。

可惜連我自己都心不在此,實在無法孕育一個新的生命,我爸抱孫子的夢想暫時不能達成了。

婚後六年,林以勖被破格提拔為總經理,那天他喝醉了回家,倒在床上沉沉入睡。我替他脫鞋,隨手點開他的手機想看他明天的日程安排。

他將日程安排得清晰明了,我一條條翻下去,就像是在一邊觀看他的一天,手忽然停在屏幕上,我看到一條普通到讓人幾乎忽略過去的日程。

說不清那一瞬間的感覺,我看到上面寫著:8:00PM,同如栩見面。

第二天下班時我去接林以勖。

他正往外走,看到我腳步頓了一下,轉而問道:「你怎麼來了?」

「爸爸今天請我們吃飯。」我挽起他的胳膊,狀似無意道,「你不會讓老人家失望吧?」

他果然隨著我往車邊走,到了餐廳樓下,他說:「你先上去,我打個電話就來。」

「有什麼電話這麼重要,家庭聚會都要讓路?」我佯裝不悅,搶過手機摁了關機,「總經理大人,爸爸正等著我們呢。」

他的神色有些沉寂,卻沒再多說,跟著我上了樓。那天我們度過一個很愉快的家庭聚會,回家時我和林以勖都很沉默,廣播里主持正在介紹一家魚翅撈飯,我仔細聽了,林以勖忽然問我:「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沒有啊。」我下意識回答,「我們過兩天去吃魚翅撈飯吧。」

其實是有的,我不想他和許如栩見面,怕許如栩亂說話,怕他們舊情復燃。可這些我統統壓在心底,我變成一個最精明的特務,買通他的秘書職員,全方位監控他,每當他要同許如栩見面,我都會見縫插針地阻止,我知道這是飲鴆止渴,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夜裡,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身邊的林以勖睡姿很端正,我湊過去,借著月光看他長長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樑,他忽然伸手將我攬入懷裡,氣息慵懶地問我:「怎麼還不睡?」

「睡不著。」我委屈道,「我害怕。」

「別害怕,我就算見了她,也不會和她有什麼的。」他嘆了口氣,安撫我,「明燭,你要對我有信心。」

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麼。

我胡亂鑽進他懷裡,親他的嘴角,他反吻過來,將我壓在身下,「是不是該生個孩子,你才會放心?」

吻細細密密落了下來,我在他的攻城略地里化成一汪春水,情慾淹沒一切,讓我暫時忘卻許如栩,可我知道,該來的,總會來的。

7

那一年冬天,我和林以勖離婚。

我爸把我拖起來時,我正抱著酒喝得爛醉。屋子裡爐火燒得很旺,暖洋洋映在臉上像一個溫暖的吻。我發酒瘋,光著腳在地上亂跑,我爸揪住我,抬手給了我一耳光。

這耳光打得極重,我跌在沙發上,一咧嘴就要哭,我爸大吼一聲:「不準哭!」

我嚇了一跳,把哭聲憋回肚子里,淚珠子卻撲簌簌落了下來。

我爸像是氣到了極點,掏出煙抽了一口又摁滅,坐在沙發上嘆息道:「丫頭啊——」

我知道,他是擔心我。

離婚後我就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一日三餐傭人替我做好端來,又原樣端走,我靠光合作用活著,瘦了十幾斤,整個人丑得像是撿來的孩子,可我沒有辦法。

良久,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聲說:「我做了一件錯事,可我沒想到,會錯得那樣離譜。」

想想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我想要告白,卻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少年趕回香港,替別的女人收拾殘局。嫉妒啃咬著我的心,我用錢砸出一條通天路,許家被百般刁難,林以勖的所有努力都成了無用功,許如栩萬般無奈下拿了我給的錢移民加國。

飛機起飛那天,林以勖趕往機場想要攔下她,他走得太急忘了鎖門,他的母親跑了出來,被車撞飛成了癱瘓。

當他同許如栩見面,知道了當年的真相後,果然同我離婚,最後一句話說的是:「我們兩不相欠了。」

眼淚流干,我的酒也醒了,我爸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嘆道:「是我不好,寵你過頭。」

哪裡是他的錯呢,一切的源頭都在我這裡,是我的嫉妒毀了一切。

我無話可說,只能起身把飯胡亂往嘴裡塞,餘光里,我看到我爸仰起臉,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淚。

混亂的生活終於結束,我走出家門,學著適應沒有林以勖的生活。

我各地遊盪,帶著一堆堆的書去大陸的山區,教那些孩子讀書認字,給他們講山外面的生活。他們叫我「盛老師」,圍著我笑得像是花一樣。我和林以勖始終沒有孩子,大概是到了年齡,我開始覺得有個孩子也不錯。

可惜,我想一起養孩子的那個人,已經不要我了。

和林以勖離婚的第四年,我回到了香港,進了總公司幫我爸處理公務。

他有點老了,鬢角的斑白再壓不住,索性不再染髮。這個老頑固總致力於給我介紹青年才俊,我笑嘻嘻應下來,卻沒去吃過一頓飯。

我爸拿我沒辦法,他念叨著想抱孫子,看我不說話又小心翼翼說:「爹地開玩笑的,寵你還寵不過來,哪有閑工夫寵孫子。」

我被他逗笑了,轉頭卻落了淚。

隔天我終於和一位青年才俊約會,地點在中環的米其林餐廳,很巧正好是我同林以勖經常去的那家。才俊替我點了紅酒,帶了玫瑰,儘力逗我開心,我敷衍地笑一笑,埋頭專心吃牛排。

「盛小姐。」他叫我名字,「是我哪裡做得不好嗎?」

「沒有沒有。」我怕他去我爸面前亂說,連忙解釋,「我對你一見鍾情,有點自慚形穢。」

鄰桌有人站起來,走過時狠狠碰了才俊一下,才俊面前的紅酒打翻了,頓時一片狼藉。我憋住笑,抬起眼來,只看到一個瘦高的身影戴著禮帽匆匆往前走。

紅酒漫到我這邊,我抽出紙巾漫不經心地擦拭,水晶吊燈映出紛擾人影,那道身影在眼前揮之不去。我忽然想到什麼,猛地起身向外跑去。

門外空蕩蕩一片,暗藍的天空一顆星星都看不到。我靠在牆上喘氣,半晌慢慢蹲在了地上。

我竟然會以為,剛剛那道身影,是林以勖。

太傻了,真是太傻了,他已經和許如栩移民加國,有情人終成眷屬,又怎麼會回來呢?

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我吸一口氣,勸自己別哭,下一刻,有人拽起我,將我摁在牆上,一個吻狠狠地落了下來。

這是個近乎絕望的吻,血的腥氣瀰漫唇齒,他貪婪地汲取每一寸空氣,像是想將我整個吞沒。他的手遮住我的視線,我看不分明,心卻告訴我,面前的人,分明就是林以勖。

許久,他放開我,手卻仍遮在眼上,我喃喃地叫了一聲:「以勖……」那手顫抖一下,他湊過來,低聲說,「如果你這麼容易一見鍾情,為什麼當初要選擇我呢?如果不是我就好了,我還是個普通的小警察,大概現在已經和青梅竹馬結婚了,而不像現在這樣,沒有親人,也沒有了愛人。

「盛明燭,不準睜開眼,你不準看我,這是最後一次了,我要徹底離開你了。」

那修長溫暖的手緩緩離開我的眼睛,我不敢說話,不敢睜眼,只能默默地流淚。

我多麼想,睜開眼目送你離開,可如果這是你對我最後的要求,那麼好吧,我會照做。

腳步聲漸漸遠去,及至最後再也聽不到。我終於睜開眼,眼前,卻再也沒有那個讓我無法忘卻的身影。

8

我和林以勖離婚第五年,在我不知道的地球另一端,林以勖正坐在窗前。

窗外是瀰漫了天地的大雪,這是一個允許安樂死的國家,他終於選擇在這一天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是林家人的宿命。

潛伏在血脈里的家族遺傳病,讓整個家族飽受痛苦,林以勖亦不例外。當他病發時,每一刻都在忘卻事情,記憶已經退回了二十歲。

那一年,他遇到一個女孩,背雙肩包,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艷陽里,她笑嘻嘻地對他說:「阿sir,我要報警。」

太陽那樣大,曬得人頭髮昏,他心跳得有點快,轉開視線問她:「怎麼了?」

可她和他不是一類人,她有似錦的前程,而他只是個小警察,他沉默地升起車窗,將他們的距離拉到陌生人那麼遠。

再回頭,已經過去了這樣久。

「盛明燭……」

他一字一句念她的名字,他記得,他姓林,她姓盛,百家姓里他們並排挨在一起,千百年都沒有分開。

那個人執著任性,哪怕他一千次說不愛她,她也能一千零一次仰起臉來努力微笑。

最後的一吻是他無奈的告別。他不顧醫生的反對返回香港,只為見她最後一面。

那時他已經很憔悴了,長久的病痛折磨下,昔日俊朗的眉目變得蒼白而陰鬱,但他仍在儘力保持最後的體面,想在她心底留下他最美好的印象。

他不想她看著自己漸漸失去記憶,醜態百出,他要在仍記得她的歲月里,同這個世界告別。

打在血管里的藥劑開始發揮作用,視線漸漸模糊,林以勖慢慢闔上眼,眼前像是看到一個少女,站在海邊,手中的鑰匙熠熠生輝,少女的笑容那樣美,像是一場註定別離的相愛。(原標題:末路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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