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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聽那立體的鄉愁

兩年沒有返鄉,也就是說,兩年來,沒讀到故鄉的山水,沒聽到故土的鄉音,更沒咀嚼過故鄉的味道,至於有沒有湧起什麼思鄉之情,列位看官讀者,你指的是哪一種思鄉之情?如果是唐詩宋詞裡面的,很遺憾,本姑娘不是中國文化的遺民,更何況,那種故鄉是個很古典的概念,現在是二十一世紀的新中國,我們回不去了。如果你指的是地理意義和家族意義上的故鄉,在他鄉,抒發一下思鄉情,其性質頂多相當於白頭宮女說開天遺事,或李後主說「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因為連地理和家族意義上的故鄉也已「淪陷」了。至於精神上的故鄉,思維中的故鄉,那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更與故鄉的鄉土氣息無關了。

三四十年來,我們踩著城市化的步伐高歌猛進,以穿越大半個中國的方式,離鄉、回鄉,從炊煙裊裊升起的地方、桃花盛開的地方,搬遷到一片鋼筋混凝土的鋼鐵森林裡,做了城市的囚徒,個中情境,像逃荒,又像流亡。不知有沒有人願意據此畫一幅《流民圖》,不,賈樟柯拍過的,《山河故人》都把城市的囚徒流放到澳大利亞了,熊培雲寫過的,《一個村莊里的中國》都把讚美詩唱到山坳上了。這些社會轉型時期的鄉愁太寫實了,載不動許多人的筆墨和鏡頭。

這個寒假,在異鄉,重讀一些現代作家筆下的故鄉敘述,讀到周作人說:「我的故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有點吃驚,原來上個世紀的人,對故鄉已經沒有鄉愁了,他在旗幟鮮明地宣稱自己是「世界公民」,這等眼界,比古人的「天下觀」更大。問題是,淡化了關於故鄉的情意結,如何建構一個地方主義的共同體?哪怕是一個想像中的共同體,恐怕也要以故鄉這個名詞做支點,才能自發地撬動整個社會的秩序吧!這個浙江紹興人,只對故鄉的野菜有鄉愁,另一個問題是,故鄉留給你的遺產,若只剩下了味覺,故鄉還堪稱故鄉嗎?故鄉之所以為故鄉,就像石頭之所以為石頭,不單單是自然世界的事,人們關於石頭的記憶,除了花崗岩和雨花石,還有一座石頭城和一部石頭記,人們關於故鄉的記憶,不單純是野菜的味道,還有童年的味道和母親的味道。因為沒有後者,四川留給我的味道雖然最為新鮮熱辣,但它永遠不會成為我的家鄉,我的家鄉沒有小米辣和甜水麵。

故鄉

羅大佑這樣感懷過自己的家鄉和城市之間的距離:「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感懷鹿港小鎮,就是感懷自己飄零的身世。我們的家鄉也曾沒有霓虹燈,我們的城鄉差距,比羅大佑的更大,我們卻唱不出比羅大佑更沉重的滄海桑田。但是,比山鄉巨變和城鄉差距的滄海桑田更滄海桑田的是,十八歲出門遠行以後,我就感覺自己是個沒有家的人了。古來待字閨中的女子,尚未適人,未找到婆家,算是沒有家的人。看破紅塵的出家人,因為出家,所以無家。我沒有家,跟婚姻和看破紅塵沒有關係。根本原因是,我沒寫過一封家書,沒聽過一句家訓,除了聖經故事的講述以外,沒受過一天家學教育。現在,我的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連聖經故事也無法給我講述了——孩子長大了,他們牧養不了了。代際上的距離是可以理解的,精神上的隔閡是情理之中的,屬靈上的城鄉差距呢?父輩留守在故土,承受著農村家庭教會的荒涼,一步步走向世俗化,子女遠遊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為基督贏得城市」,接受改革宗的教義和建制……每念及此,心中如同火燒,而且心中害怕,怕我回不去了。

回去了又能怎麼樣呢?從前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最大的盼望就是回城。換成今天的本姑娘,隱居鄉間,不寫詩也會落入陶淵明和迪金森式的試探,歸園田居的意思,是與天地往來,獨善其身。回鄉是去參與鄉村建設的,不是做自了漢的,善什麼身!

在中文世界,我讀到的筆墨,不是山水、田園詩派,就是鄉土文學、尋根文學,從陶淵明到王維到柳宗元,從魯迅到阿城到莫言,皆是也。在文字中,我們一直有一個關於故鄉的烏托邦想像,至少,有許多追故鄉的人,在為了這個故鄉而喋喋不休地抒情、敘事。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卻都淪為了流離飄蕩在地上的異鄉人。城市化運動已四十年了,我們的城市文學作品的寫作速度,遠遠跟不上改革開放的速度和GDP增長的速度。這,是不是另外一個層面的、文學表達領域的城鄉差距呢?鄉土意識漸趨薄弱的人,一往情深地想像著鄉土的文學,在城市中流浪著的流浪者,失去家鄉的人,在城市文學領域的表達上,處於一片空白的失語狀態,這是一種弔詭,還是一種歷史的必然?在城市中發財致富的和幻想發財致富的人,不都是《了不起的蓋茲比》的中國式翻版嗎?為什麼大家都在幻想成為馬雲,卻沒有一個善於幻想的小說家寫一本「了不起的馬雲」?究竟哪個地方之於我們更陌生?哪個世界之於我們更異鄉?在語言的世界,究竟誰比誰更異鄉人?

加繆在他的小說中,把自絕於人類社會的人稱為「異鄉人」,什麼都無所謂的局外人眼裡,殺人是無所謂的,淫亂是無所謂的,看似像個荒謬的英雄,看似反叛、懷疑,其實不知道相信什麼,也就不知道懷疑什麼。這其實是人生最大的荒謬。後現代精神,就是什麼精神都沒有。相比之下,櫳翠庵帶髮修行的的尼姑妙玉,雅號「檻外人」,一個人孤僻著,驕傲著,自命清高著,與世隔絕到那個地步了,她還有所謂,還念著閨閣中姊妹們喝茶寫詩的事,還有人間煙火氣,還不是真正的精神上的異鄉人。

今日的時代精神,比較接近前者。捫心自問,你我他屬於哪種異鄉人呢?對於基督徒而言,不是加繆式的,也不是妙玉式的。有一種比立體的鄉愁更有人情味、更美麗的感情,乃是真正的懷鄉、思鄉之情,懷抱這種感情的人,乃是靈魂深處的異鄉人,比如入世的清教徒,比如往普天下去傳福音的使徒,反社會不是默爾索那種反法,傲世不是妙玉那種傲法。因為我們有個更美的家鄉,是在天上。人間故鄉的味道,不要去咀嚼了。

2018年2月16日

異鄉人在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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