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香港電影：今日我，與你又試肩並肩
More than books
●●●
逝去的光彩不復還
文 | 劉元旦
去年年底《英雄本色》修復版上映時，我特地到電影院去看了一場。這幾天過年放假在家，又陸續溫故了《英雄本色》的兩部續集，以及其他幾部同類影片。看《英雄本色》的時候，我想起一個以前的朋友，確切地說，是想起了當年我們是怎麼真的成為朋友的。
當年情
張國榮
張國榮
00:00/04:16
那時我剛讀研一，他是與我同一年入學、同專業的一位師兄。我們兩人在一個坐滿半熟臉的飯桌上偶然相遇，在聊了一堆試探性的廢話之後，我們談到了香港電影。
他問我，你最喜歡的是哪部電影？我想了想說：《英雄本色》。他給我的回應竟然是：「小馬，你寫給我的信，不是這麼說的。」接著，我反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他說：《旺角卡門》。我只能學著張學友那一副欠扁的表情，對他說了那句如今在網上因被做成表情包而廣為流傳的台詞。說完之後，我們互相心照不宣地笑起來，電影和台詞如同接頭暗號，使我們順利地訂交結盟。
| 《旺角卡門》電影劇照
是的，對於我們這個年紀的許多人來說，香港電影（當然也包括港台電視劇和流行音樂）已經嵌入到我們的成長記憶中，變成一種情感上的烙印，我相信每個人都可以開列一張屬於自己的清單，列舉出自己喜愛的演員和電影，而對於它們的偏好，甚至就像是某種精神密碼，可以幫助我們從一群人里準確地辨識出自己的同類。
我沒有趕上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所講述的種種關於錄像廳的記憶和經歷，我最早的觀影體驗除了幼年來自於學校定期組織的去電影院觀看的紅色電影以外，就是坐在家中的電視機前觀看那些香港的功夫片、喜劇片、槍戰片、黑幫片……（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故事片」），而後者才是我真正的電影啟蒙。
我中學時正遇上DVD和VCD大行其道的光輝歲月，所有的新華書店內都會另外專設音像製品店，街頭巷尾則到處星散著販賣盜版光碟的攤販，我以自己喜歡的演員為購買線索，將幾乎所有的錢都用在了購買香港電影的正版和盜版碟上，如「補課」般系統地看了許多小時候沒看過的港片，自己對自己完成了一部分香港電影的「自我教育」。用阿城的話來說，是「將自己的童年洗乾淨」，彌補了未能更早看到它們的遺憾。
我從不吝於承認自己對香港故事片的熱愛，正如我總是閉口不談那些「文藝片」。當我在進大學以後聽到身邊的同學大談各種文藝電影，並時不時向我搬出諸如費里尼、塔可夫斯基、伯格曼之類陌生而遙遠的名字時，我常常如坐針氈地露出低人一等的無知和慚愧：都沒看過啊（或者看過也沒看懂啊），怎麼辦……我是不是該安靜地走開？還是該勇敢留下來？於是只能坐在一旁心虛地自我安慰：至少，我還有香港電影。
在那些被我放在心裡默默熱愛的香港電影中，當然少不了《英雄本色》。
《英雄本色》的英文名是「A Better Tomorrow」，與中文的原意完全無關，但今天回過頭看，我竟然覺得非常貼切，在某種意義上，這句話甚至十分巧合地預示了後來香港電影的發展。
1970年到2000年，被普遍認為是香港電影的黃金三十年，而《英雄本色》恰好出現在這三十年里屬於中間位置的成熟時期。
翻翻在《英雄本色》之前七八十年代香港電影的歷史，我們不難發現，那時基本上是喜劇片和功夫片一統天下的局面，歷年的票房冠軍大都被許氏兄弟（許冠文、許冠傑、許冠英）、麥嘉、成龍他們包攬。在這種幾乎是一邊倒的情況下，《英雄本色》的出現就顯得特別的重要，它在一定程度上開拓了香港電影主題的多元化，並開創了此後香港電影中城市題材與黑社會犯罪片的先河。
1986年，吳宇森和徐克決定聯手翻拍六十年代龍剛執導拍攝的《英雄本色》。那一年，吳宇森四十歲，徐克三十六歲，狄龍四十歲，周潤發三十一歲，張國榮三十歲，李子雄二十七歲。眾所周知，這個在今天看起來星光璀璨的名單陣容，在當時卻完全是另一回事。以副導演身份跟隨張徹拍攝武俠片多年的吳宇森此時正陷入事業的低谷，剛剛受徐克邀請加盟他的電影工作室；在邵氏演了十多年英俊小生的狄龍已年屆不惑，正遭遇轉型的困境；而周潤發更是因為之前幾部片子的慘淡票房被稱為「毒藥發」，《英雄本色》的成功，改變了他們每一個人。
| 《英雄本色》電影劇照
當然，還有另一連串不朽的名字，此時也正準備為香港電影添上屬於自己的註解。
那一年，三十二歲的成龍正處於體能的巔峰期，已憑藉他自身的努力在香港影壇嶄露頭角，他的電影風格正開始從之前仍有邵氏武打片痕迹的古裝功夫喜劇轉向後來我們所熟悉的成龍式的現代功夫片，並已於前一年拍攝了《警察故事》系列的第一部。
| 《警察故事》電影劇照
那一年，李連杰二十三歲，早在1982年就因《少林寺》而名聲大噪的他，在那一年自己執導拍攝了並不算成功的《中華英雄》，三年後的1989年，他赴香港和周星馳一同拍攝《龍在天涯》，兩人後來各種的表演風格在這部片子中已經可以看出端倪；1991年，《黃飛鴻》系列誕生。
| 《黃飛鴻》電影劇照
那一年，二十四歲的周星馳還在無線拍電視劇，兩年後的1988年，他在李修賢的推薦下參與拍攝《霹靂先鋒》，並憑藉此片榮獲台灣金馬獎最佳男配角和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配角提名。1990年，他主演《一本漫畫闖天涯》，開啟了屬於自己的無厘頭時代；而三十三歲的吳孟達在1987年拍攝的《英雄本色2》中，客串了一個一出場就被打死的黑社會老大，舉手投足之間，還是一臉姦邪之氣。那個後來總是在周星馳身邊甘當陪襯、既可愛又猥瑣的達叔還沒有出現。
| 《英雄本色2》電影劇照
那一年，後來成為「四大天王」的劉德華二十五歲，此時他已出演了多部電視劇和電影，而與他同齡的張學友也在這一年開始了自己的電影之路。兩年後的1988年，兩人共同參與了王家衛的電影處女作《旺角卡門》；那一年，郭富城只有二十一歲，黎明剛剛二十歲，他們的演藝事業才剛剛起步。
| 《旺角卡門》電影劇照
那一年，這些後來被我們無限熱愛的香港明星，正嘗試通過努力，為香港電影書寫屬於自己的篇章。而將要成為他們忠實擁躉的我們，有一些剛出生，有一些還沒來到這個世界。無論是對於香港電影而言，還是對於伴隨著香港電影一同成長的我們，那真是一個值得相信「明天會更好」的年代。
有意思的是，當我們把視線放回《英雄本色》影片本身時，就會發現，這部香港電影史上極具開創性的奠基之作，其實是一曲輓歌，也就是說，對於「黑社會」這一題材的講述，居然是從對於它的懷念開始的，這一點是十分值得玩味的。
「江湖道義現在已經不存在了」，這是影片中一句一不留神就會被忽略的台詞，但我覺得這句話才是《英雄本色》中不可忽視的一筆，它為全片定下了感傷主義的基調，這也是《英雄本色》不同於此後黑幫電影的關鍵所在：在黑幫片的外表之下，瀰漫著的其實是文藝片的氣質，儘管全片著眼於幾個「黑社會」人物，但人物形象的飽滿與故事內容的豐沛，使得《英雄本色》的主題溢出了類型片的框架，這也是吳宇森後來一些電影的一個共同特點，他似乎從來不是為了講述黑社會而去講述，對於影片人物的關照自始至終都是在人本身。
影片中有一組互相對稱的鏡頭：一個鏡頭是小馬哥從懷裡掏出一沓錢，抽出幾張留給自己，把絕大多數錢塞給當時仍然是跟班司機的阿成，讓他去看病；另一個鏡頭則是從跟班一躍成為老大的阿成以一種比施捨乞丐更不堪的方式甩了幾張鈔票在地上，讓落魄潦倒的小馬去吃飯。假如刪去這兩個鏡頭，對影片故事的發展其實毫無影響，但是從這裡我們就可以隱約看見吳宇森的一些弦外之意：他無意於去褒貶和界定某種身份，而是更願意將不同的人放置在同樣的情境中，去看彼此的差異。
所以，就我個人的感覺，我一直不太認同將《英雄本色》理解成是講述豪哥與小馬之間的「江湖情」，因為這容易被簡單解讀成一種過於潦草的「哥們義氣」。電影其實刻意淡化了豪哥和小馬的黑道身份，在整部影片中，豪哥更多的是以阿傑的哥哥和小馬的朋友這兩個身份出現，人物內心的矛盾衝突也都是圍繞這兩個身份來展開。而且，如果對電影本身足夠熟悉的話，我們可以看到，縱觀整部電影，小馬和豪哥兩人之間始終以「朋友」相稱，不稱對方為兄弟，這一方面當然可能是編劇刻意為了將之與豪哥和阿傑的兄弟之間的親情做區別和對比，但是另一方面，我認為「朋友」的稱呼在這裡反而顯得成熟而莊重，不會被簡單理解為小流氓式的交情，否則就會顯得熟膩而輕佻。
在人物關係的表現上，吳宇森其實處理得十分細膩。豪哥在三年之後見到小馬時所說的第一句話是：「小馬，你寫給我的信，不是這麼說的。」這句台詞背後包含了豐富的信息，既暗示了小馬此前刻意隱瞞自己虎落平陽的不幸，忍辱負重地等待朋友的歸來，又回應了之前豪哥讀信的那個鏡頭，點明寄信的人是小馬，從而將兩人之間深沉而內斂的友情表現出來，同時刻畫出小馬這一人物粗中有細的性格特點。
其實，熟悉周潤發電影的觀眾想必都不難發現，小馬哥這一形象奠定了後來周潤發在許多其他電影中人物形象的特點，無論是殺手、犯人、賭徒還是警察（譬如《喋血雙雄》中的殺手小庄、《老虎出更》中的警察阿輝、《縱橫四海》中的雅賊阿祖、《監獄風雲》中犯人的阿正，甚至包括文藝片《秋天的童話》中的「船頭尺」），大多數時間裡，他的言行之間總是帶點油腔滑調，但在關鍵時刻又總是能夠做到勇猛果斷，這種集粗野和嫵媚、犀利和優雅於一身的形象特點，其實都可以追溯到《英雄本色》中的小馬哥。
| 《英雄本色》電影劇照
譬如片中那場著名的「楓林閣」復仇的槍戰戲，吳宇森通過背景音樂與慢鏡頭的配合，將小馬與酒女兩人之間的調笑處理成舞蹈般的富有節奏感的慢動作，既使得小馬隱藏武器這一行為顯得含蓄而合理，又為接下來即將出現的槍戰的血腥殘忍做一種反差式的鋪墊，而電影也正是通過這種看似不經意的方式，表現出小馬粗中有細，有勇有謀的一面。同時，片中那種極其浪漫化的鏡頭語言也是吳宇森電影非常獨特的表現方式，在後來拍攝的《喋血雙雄》中將這種手法用到了極致。
我從來不會逼朋友做他不想做的事，我有自己的原則……我等了三年，就是想等一個機會，我要爭一口氣，不是想證明我了不起，我是要告訴人家，我失去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回來！……
這也許是《英雄本色》中最為著名的一段台詞，也是充分體現周潤髮飾演的小馬哥內心世界的一段獨白。也許值得我們追問一句的是，小馬哥試圖要「拿回來」的究竟是什麼呢？顯然不是金錢、地位、權力之類的東西。在黑社會組織這一金字塔形的結構中，豪哥和小馬從地位上來說，其實頂多也只能算是高級幹部一類的人物，因為他們上面還有老闆，他們都不處於權力的頂峰。而後繼者阿成與他們的不同之處在於，他上位之後做的最明顯的一件事，就是直接架空曾經的老闆，取而代之。這也許才是「江湖道義」漸行漸遠之後，一個更為現實和殘酷的新時代來臨的表徵。
| 《英雄本色》電影劇照
用文藝腔的說法，小馬是那種「活在回憶里」的人，他津津樂道於講述豪哥和他兩人怎樣做成第一筆生意，豪哥怎樣替他力挽狂瀾，挽回損失。這既是他和豪哥友情的基礎，其實也是他和豪哥在人生選擇上分道揚鑣的根本原因。
對於小馬來說，他想要拿回來的，是曾經的輝煌與尊嚴，是曾經擁有的生活方式；而對於更為現實的豪哥來說，他選擇的則是浪子回頭和重新開始，他試圖將自己重新納入社會規範和道德規範的體系中去爭取做一個「好人」，挽回弟弟的信任。對於豪哥而言，「以前的事，全都過去了」「這裡已經不是你我的天下」，但對於小馬而言，這一切「沒有過去，我還沒有死呢！」小馬念茲在茲的，是要從阿成手中奪回失去的東西，「幹完了最後一票，就漂漂亮亮地離開香港」，但是他不會明白的是，無論是對他還是對豪哥，「漂漂亮亮地離開香港」的背後，其實只能是另一次更為漫長的亡命生涯。
也正是基於這一點，小馬最後的死就變得不可避免。影片需要通過小馬的死，來為他所試圖追回的那個時代畫上一個句號。
| 《英雄本色》電影劇照，周潤發扮演的小馬哥逃不了死亡的宿命。
小馬最後被殺的場景，常常讓我聯想到日本導演黑澤明的《七武士》中那個著名的鏡頭：這七個武士中劍術最為高超的久藏，最後是被火槍給打死的，臨死前他掙扎著將劍扔向虛無的空中。
如果說《七武士》所反映的是冷兵器時代的結束，以及隨之而來的「一個懦夫可以用槍殺死一個英雄」的熱武器時代。那麼小馬哥身上所具有的悲情主義色彩以及他最後的死，則暗示了小馬和豪哥所尊崇的那個為了朋友兩肋插刀、重情重義、堅持自我原則和江湖道義的時代已經逐漸遠去，以他們為代表這樣一類雖身為黑道，卻依然秉持著某種做人底線的可貴品質的人，也成為了過去。因此，在電影臨近結尾處，狄龍飾演的宋子豪在由清澈而純凈的童聲演唱的《明天會更好》的歌聲中，從近距離的光影中返身走向黑暗的那個鏡頭，就顯得特別的意味深長。
| 《英雄本色1》電影劇照，結尾定格
如果說，李連杰飾演的黃飛鴻代表的是一種東方古典主義的俠義精神，成龍所飾演的陳家駒所代表的是平凡人對於公正與正義的追求，周星馳所飾演的一系列小人物表現出來的是草根社會的元氣淋漓。那麼，小馬哥和豪哥所代表的，則是一種即便是在黑道世界，也依然有規矩可循的盜亦有道的精神，《英雄本色》讓我們看見的，是在另一個我們所不熟悉的平行世界裡，那些沒有社會地位的邊緣人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內心。
當然，當我這樣試圖以分析的方式來解讀電影的時候，我知道我自己已經淪為了一個蹩腳的觀眾，我失去了作為一名觀眾最純粹的觀影心理。所以，我倒是更珍視少年時看這些電影的質樸心態：我相信我看見的一切，都是真的。我相信電影中的這些人物真的存在過，這些故事真的發生過，而在看電影的那一刻被他們感動的我，願意在長大以後，成為他們中的一個。他們曾經——也許永遠——在我心裡有一席之地。
| 《請回答，1988》韓國電視劇劇照，當時代的他們正在觀看《英雄本色2》
雖然自己早已喪失了最初看到這些影片的心境，但每次在電視里偶然瞥見重播，自己總會忍不住接著看下去，哪怕自己對於其中的人物劇情早已爛熟。前段時間看見《英倫對決》里蒼老的成龍和《追龍》里還在死命打鬥的甄子丹，真是百感交集，既心酸又欣慰，心酸的是他們真的是老了，他們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留在了屬於他們的年代裡；欣慰的是，他們在各自最好的時光中留下的作品，曾被我們一路見證。
那個曾在飯桌上和我討論《英雄本色》的師兄，在隨後的幾年中成為了我非常重要的朋友，我們時常像豪哥和小馬一樣混在一起。再後來，我們陸續畢業，他也像小馬哥一樣去了台灣，只是這一次，小馬哥的船沒有掉頭回來。許多人，許多事，真的也如曾經的香港電影那樣——逝去的光彩不復還。
— 完 —
更多優質圖書請前往建投書局
— More than books —
[ 點擊可查看大圖 ]
建投書局
上海 · 浦江店
虹口區公平路18號8棟嘉昱大廈一層
營業時間：
工作日8:00AM-9:00PM
節假日 10:00AM-9:00PM
杭州·歐美中心店
西湖區教工路18號歐美中心C座一層
營業時間：
工作日8:30AM-9:00PM
節假日 10:00AM-8:00PM
南京· 金陵店
鼓樓區漢中路金陵飯店一層5號商鋪
營業時間：
工作日 9:30AM-10:00PM
節假日 10:00AM-10:00PM
同里· 隱廬別院晴瀾堂店
蘇州市吳江區同里鎮東溪街113號
營業時間：9:00AM-7:00PM
※年初一：重讀舊書是最奢侈的快樂
※閱讀也能親子裝！原來，這些文學大師都寫過童書
TAG:JIC書局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