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角 塗鴉門對子
小時候過春節,寫門對子是一項很重要的內容,大人孩子都很看重。老家人說話方言土語較多,春聯不說春聯,叫門對子。就像感冒不說感冒,說凍著了。小學時候,有個外來的同學把那個「還」讀成正確的(hai),我們卻讀(han),沒事就喜歡拿這個笑話他,覺得自己正確無比。
一個村裡能鋪排寫對子的沒幾家,因為這需要搭墨和紙張。有的是搭不起,有的覺得是划不來。尚彥叔一筆好字,可沒有這個能力在家出攤子,就去我家和我二大爺家,補個空揮灑兩筆。他的顏體字寫得還是蠻厚重的,功底也不差。那種字貼在門上,敦敦實實的,讓人看著心裡踏實。農村的大門顏真卿和柳公權份額最大,我們那一帶估計得有九成半。有個風流皇帝不喜歡顏真卿,說他的字:叉手胼腳田舍漢。譏誚不打緊,並沒影響大家喜愛,庄稼人貼上莊稼字,熨帖。
我家裡的筆墨都是村裡的,寫宣傳標語剩下的。村裡公共場所的東西基本都是父親寫,剩下些紙墨平常不用,到了臘月里,結婚的還有寫門對子的就派上了用場。父親的字沒大有碑帖底子,是鋼筆字的放大。不過寫得也板板整整的,很是清秀。父親好脾氣,家裡就沒有斷過人,春節前幾天就更熱鬧。
二大爺是病休工人,也是村裡的首富。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書法,村裡的報紙還有喪事剩下的火紙,差不多都讓他揀了去,一本《玄秘塔》寫了一輩子,毛筆字寫得最好的尚勤大爺還說他寫得沒有半點柳意,松肩塌背的。柳公權的字較之顏真卿只是看上去瘦,實際是很豐腴的,二大爺寫得就太乾巴。不過,幾十年的功力在,他的字絕對橫平豎直,差不多可以和印刷媲美了,唯獨沒有柳的神韻。
我有時候在家趁著父親休息,也揮筆立就幾幅,來家求對子的人大多不太講究,只要紅紙上寫上黑字就行。他們不知道蘇、黃、米、蔡,也不了解顔、柳、歐、趙,可能僅僅聽說過一些二王的故事,至於二王寫什麼,或者怎麼寫,更不是他們關注的。只是無論窮富,年三十下午能貼上門對子就成。
來我家裡的人多數自己拿著紙,除了那個外號叫「無產階級」的本家,他從來都不買紙的。可是人家有眼色,來了不閑著,不是拿著寫好的門對子四處鋪到地上涼,就是將幹了的門對子疊起來,然後再還一家一家地分清楚。臨近吃飯,父親就說:給你裁一副吧!他嘿嘿笑著:那感情好,那感情好!也不推辭。他家的事也簡單,三間屋就一個門,兩間住人,一間住驢,這樣的人家是最節約紙張的。
我在家裡胡劃拉,父親不願意,就不大給我發揮的機會。那幾年的門對子,多數還和革命有著聯繫,也有些是促生產的。話太硬也太板,能記住的不多。傳統的「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那類的東西差不多都絕跡了。
去二大爺那邊,我的天地要大出不少,他允許我胡來亂寫。根雨叔是我後鄰居,不過他不識字。我在一篇《捋榆錢》的散文中寫過他那個漂亮的媳婦。那年他剛剛離了婚,不是因為他憨,是因為他的嬸子。他從小過繼給叔叔,嬸子太不待見人,做了很多齷齪事,比如自己把被單子放到床底下、油罐子藏在炕洞里,卻造謠說媳婦偷回娘家了。媳婦日子過得忒委屈,無法維持了,一年多就離了婚。
根雨叔實在,像根不透氣的木頭,進來屋放下紙就去忙別的。我就在另外一個大人的唆使下,揮筆給他寫了「被單子啊!床底下,油罐子噢!炕洞里」,還加了橫批「媳婦跑了」。根雨叔回去也認真地貼上。到了初一拜年的時候,看來來往往的人都站在他家門口笑個不停,才問清原委。見我就罵了句:熊孩子,有這樣給叔叔鬧玩的嗎?父親又趕緊給他寫副有「抓革命、促生產」內容的對聯送過去。
東鄰居宏叔力大無窮,但實在懶惰,嬸子雖然精打細算,日子卻不見起色。我就在他家的門對子上寫「力大無窮多耕地,精打細算少生氣」,記得橫批就寫得離譜了,好像是「張飛孔明」。宏叔一膀子力氣,卻遊手好閒,沒事喜歡湊個場子打牌喝酒。嬸子精於算計,精細到一點的小利也不放過,兩個人就經常吵鬧。我的橫批是說兩個人的差距,一粗一細的不大般配。這對子他沒意見,嬸子還誇我利用對子規勸宏叔呢。
還有家彬彬有禮的家庭,是修福三哥家。我老想給人家寫點「詩書門第,耕讀傳家」那樣的短句拉長呢。可人家的二兒子是教師,會寫那種整整齊齊的美術字,沒用我費心,我覺得很是遺憾。光是寫那些調皮的句子對我也不好,弄些合乎規矩的東西也顯得我是會多視角看人的。
不管有多少年貨要做,年三十那天,早晚要把這些東西貼到門上、窗上。還有一些零碎的,像是大門口的樹上貼「出門見喜」,牛槽上貼「六畜興旺」,廚房裡的灶台上貼「灶君之神位」,睡覺的炕或床上要貼「身體健康」。總之,隨著門對子,把一年中所有的希望和嚮往,一股腦地貼滿來年向好的各個地方。
不多幾年,再回老家的時候,自製門對子就沒有市場了。集市上有專門寫對子的,比自己買紙還便宜,字也比我們自己寫的好。再過些年,商店裡就有出售的印刷品了,那個更精緻,各種字體都是出自名家,最多的是舒同體。父親不打緊,他對寫字興趣並不大,而是一種被動的應付。二大爺就不行,每年春節看著別人貼印刷的門對子,都會暗暗地長吁短嘆一陣。
根雨叔的日子過得不錯,兒子很能幹,家裡該有的差不多都有了。宏叔日子還是老樣子,自己懶,兒子也不大行。無產階級那位老兄,好在有兩個好兒子,都很爭氣,驢和人也分開住了,還經常穿著件嶄新的西裝,不過上面太臟,油漬麻花的。他的門對子剛進臘月就買好了,有時候,買多了還送別人。
這些年的春聯基本上都是精美的印刷品了,除了城裡還有人寫春聯,那都是書法家的活了,一般的愛好者也不敢露實。鄉下寫春聯差不多絕跡了,每家大門上紅紅火火地貼的都是銅版紙的春聯,過去的紅紙沒人用了。銅版紙印刷色澤飽和,還能印上裝飾的圖畫。紅紙表現單調,還怕風吹雨淋,容易掉色。可是,貼紅紙春聯那些年的年味,要比印刷品的年味濃出很多去。手寫的春聯和看紙本書一樣,電子版的東西總覺得少些什麼。至於少什麼,我也說不好。
2018年2月14日
作者簡介:
趙峰:一九六五年生,山東平陰東阿鎮人。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濟南市作家協會主席團成員。出版有散文集《就那麼回事》、《謀生紀事》等,散文集《混口飯吃》、《哦,跑馬嶺》也即將與讀者見面。現居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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