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淵《野獸集》更新版
野獸集
顯然，愛一頭野獸，要比愛一個人容易得多。
象
象總是靠著大樹狠狠地摩擦自己，在自己身上拓下樹皮的脈絡，顯得像樹一般紮根於泥土。
老象對小象指了指樹下的那片土，又指了指旁邊那棵樹下的那片土，告訴他那是埋他祖父和祖母的地方。他又給他指了指兩棵樹中間的土坑，他把鼻子和小象的鼻子勾搭在一起，安撫他，教他別哭泣，他跟他說，一切早就安排好啦。
象的一生就是恆河的喧囂。象的一生就是邁著恆河的腳步走向黃昏，走向天地眾生的棺材。象走去了，看了我一眼，頭也不回，從容不迫地英雄末路，好像早就知道了萬物的結局。他馱著一口巨大的鐘。他望向天，最後一次撩起他長長的鼻子，露出白牙。他倒下了，像一塊巨石，叩響大地的門，埋下一個石頭安身立命的真相。
犀牛
犀牛用他的一生渡水。見到伊人，便走出水來，終於跪倒在地，變成生了銹的野獸。他說「我愛你」，那三個字像氧化了的出土的文物，失去了原本華麗的色彩。
河馬
河馬的門牙總是堅硬而鋒利，裡面的磨牙卻總是低調做人，從不敢高出別人一截。他們總是這樣低，低得要沉進輪迴的沼澤。沉重沒有什麼可怕，水正好將他們托起來，使他們行動自如，像上蒼安置在草水間的棋子。
水牛
水牛一遍遍不休地反芻著，試探著東方道家的思想。老子騎著一頭水牛走出函谷關自殺了，牛把他的屍體馱到了白雲里。在水牛的眼裡，他可以叫老子，他也可以叫高子。
受到威脅時，水牛會低下頭，那是為了以角相向，且會不斷搖頭。
一頭寄人籬下的水牛站立在粉紅的斜陽里，低頭不語，忘記了他的角正對向他前邊的人。玫瑰色打透了他，他像一塊認命的肉體。他有時死死地趴在地上，不敢起身，像絕望地壓住一枚地雷。
駱駝
時間堆積，沙粒堆成沙丘，沙丘浮沉成大海。駱駝們高傲地散步，踏過翻滾的沙丘的浪，孤舟似的，穿過這無盡的時間之海。現今幾乎所有的駱駝都是家畜，而野生的駱駝已所剩不多，他們馱著蒼天，一步步高傲地走進夕陽。他們像修士般走進沙漠，保持自己的身和心靈一樣貧窮。他們挺著肩膀，緩緩地穿過撒哈拉，為孤獨的人保留下最後的紳士的風度與優雅。
馬
如果你拉直一匹馬的脊椎，縮短他的四肢手腳，他的骨骼將與一個人的骨骼別無二致。當他伸直脖子，他的脖子那麼長。為了擺脫韁繩，他的頭正要脫離身軀。他們跑著，跑著，跑下去，不知道是在追逐還是逃亡。
鹿
當一隻鹿被飛箭射穿頭顱，應聲倒地，她是緊抿著嘴死去的。死時，她的眼睛像一顆清晨的露水。
綿羊
年輕的羔羊嬉笑著，她們像一片雲，暴露在強烈的陽光里。一隻羊用輕蔑又憐憫的眼神看著我，表示她們不需要耶穌。
山羊
山羊總是老去的樣子。他是有淚槽的，他路過尼采。他掰彎了他的角，從此不還手。他時時流著淚，憐憫那些可憐而又無知的羔羊，忘掉了自己最終被吃掉的命運。
羚羊
羚羊的角盤旋而上，欣然夠觸著雷電的愛意。
她堅守著存在主義的立場，向著蒼天叫起來：「我是一個靶子！」
這時候，眾生都沉默了，他們在望著上蒼罰點球。
狗
坐下的獵狗低下頭，空洞地望著什麼。他的身體很沉重，像背著十字架。
獵狗趴在地上，露出悲傷的神色。他像一座柔順的遠山，在夜夜潮汐的喧囂中沖刷得更為溫柔。
當他望向你，他的目光和藹，像虔誠的修士愛著基督。
他們一直在傳道，他們的信徒最多，他們馴化了人。
狼
狼總是形單影隻地走在月光下，但狼從來不是孤獨的，因為他能和諧地與自己相處。每一匹狼都是文學家。夜半，月黑風高，一定有一匹狼站在天涯，向著天邊血紅的月亮一聲聲地吼著，一聲一聲，完成他的《天問》。智者卻說，宇宙中只有問題，沒有答案，請不要自作多情。愛智慧的傻子們不敢接受，他們跑到那些狼跟前，想要告訴那些吼過天問的狼們答案。
他們的牙是極為鋒利的，可以一咬就咬到獵物的骨髓，但他們往往不這麼做。在吃掉獵物前，他們總會用他鋒利的眼色將獵物肢解，並用冰冷的眼色消化一下他們。
耶穌說，他我不是帶來和平，而是帶來刀劍。於是他把羊群趕進了狼窩。千百年，人的心是最大的戰場。
狐狸
狐狸總是被冤枉的，雖然她他們或許看起來很狡猾，但並非誰都配得上她的陷阱。
狐狸說：「你馴服我吧。」說完，她就跑上了薄暉下遠遠的山丘。
獵豹
獵豹從不奔跑，是世界一直在逃。世界逃累了，就把獵豹拋在時間裸露的荒野上。
獵豹睡著了，她躺在地上，肚皮朝上，顯露出這個世界毫無掩飾的最本真的真相。
獅子
獅子垂著他雜亂的長髮，像一位亡國的君王見到舊時宮女。他嘆息著，發出薄暮般的光。他用雜亂的頭髮遮住臉，讓人叫不出他的名字。
貓
俘虜她，要欲擒故縱。她像一個貴婦，對所有向她獻殷勤的人不屑一顧。
豪豬
豪豬們受過傷，為了保護自己，他們背起一身的利箭。當你想要接近她，就會疼痛地感受到來自她身上的刀鋒。她有時也會冷，她便和別的豪豬擁在一起，感受他的體溫，但他的利箭刺進她，讓她感受到錐心的疼痛。她還是離開了他，但又渴望感受到他的體溫。
黑熊
黑熊很奇怪，他總是毛茸茸的一團，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他總是找著姐姐，最終總要對一頭摯愛的黑熊卸掉他長大了的偽裝。
當你走近一匹狼或一條老虎，他一定不會對你彬彬有禮。黑熊是不同的，當他的威嚴不被侵犯時，他比誰都要溫潤如玉，如果你離他足夠遠，他會和你保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友誼。他不會撲過來撕咬，他不怕你，所以他不會像個暴君一樣殘忍嗜血。
松鼠
松鼠們飲露水，吃松果，在樹洞里向外望，在宇宙的搖籃里搖擺。
他們會以樹皮為船，尾巴為槳，渡過淚水涌成的起伏不定的波濤。
河狸
河狸是天生的工程師，他們會挖掘水道，建立水壩，用木棍和泥巴搭起木屋，幾個大家族的河狸會用幾代來建一個大水壩，抵抗流年不休的沖刷。
穿山甲
穿山甲披著一身鎧甲，不像是出征的士兵，倒像是藏在盾牌的後面，已表示對這個世界的隔絕的立場。
當你想要抱住她時，她會蜷縮成球，她的身體會不由自主地讓鱗片進行切割運動，把你割得遍體鱗傷。因為面對著這無人疼惜的的塵世，她早已習慣了藏起爪子，在樹洞里蜷縮成球，藏起所有的尖銳與傷口。
袋鼠
袋鼠們總是在斜陽下跳起，想要擺脫大地的捆綁，太陽會在這時候落下來，伏在他們耳邊，跟他們說：「捆綁你們的是你們自己。」
生命往往不是薄霧，不是洶湧的激流，而是浸透了不再流動的歲月的海綿。袋鼠們跳起來，狠狠地落在這些綠綠的海綿上，再跳起，落下，濺起來千百萬年前的水花。為了看清這個世界，他們跳起來，跳得很高，與這個塵世保持了距離。
鴨嘴獸
鴨嘴獸在水裡剛逮到獵物時總是不動聲色的，他總要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浮上水面，然後再用嘴巴里的頜骨上下夾擊後才大快朵頤。
鴨嘴獸多少年來總吃掉和他等重的食物，被眾生拋棄，節節敗退。他最終逃到荒島上，望著大海度過了他落寞的晚年。
鼬
鼬是最貪得無厭的獵者，總是攻擊比他們大很多的獵物。當他們受到威脅時，他們有時會跺腳並蓬起尾巴，吼叫或尖叫。無果時，有的鼬會裝死，讓捕食者嘗嘗他們尾巴下腺體釋放出的惡臭，從而被迫放棄這雞肋一般的晚餐。
鼴鼠
不得不說，鼴鼠是最大的贏家。當一聲槍響，一隻鼴鼠應聲倒地，被一枚子彈洞穿。多幸福啊，他一生只被開了一個洞，不像這個世界，被他穿得千瘡百孔。
兔子
她的一隻腳吊在繩子上，她的頭和胸部貼在地上，她用牙齒髮聲，咬牙切齒地嘶嘶叫著。他們是理想主義者，他們是不服輸的。
猩猩
他們也彎著腰，兩隻爪子都垂到地上來。他們面面相覷。他們很有錢。
海豹
他們游出水，趴在岸邊，有的微微抬起他們的頭，楚楚可憐地望著你；有的卻只是全身無力地貼在地上，哀傷地茫然地看著前面，像在絕望地等死，像要說：「末日審判，等著瞧吧。」
蝙蝠
蝙蝠是不用光飛行的。他們總是唱和著，每一隻蝙蝠都有自己的知音。
後來，上帝說：「讓光熄滅吧。」於是光就消失了。
我們也要學會在黑暗裡飛行，無需太陽，像蝙蝠那樣提早惡化，因為未來是黑暗的。
青蛙
青蛙總是跳來跳去，從一口井到另一口。
沒錯，如果你走近看，青蛙確實就是一顆心臟。
在宇宙喧囂的寂靜里，他像眾生起示，然後他挺直身軀，跳躍入水。那「撲通」的一聲，就是涅槃的全部。
龜
烏龜用他堅硬的龜殼藏起來他的脊樑，他用龜殼馱起年輪。
上帝總是會把你轟回去，讓你孤獨，讓你面對你自己。你就得像烏龜那樣，把頭縮進殼裡，在黑暗裡摸索自己的內部結構。
蛇
基督指遠方給我看，那有一條白蛇在與一條黑蛇在纏繞著搏鬥。那條黑蛇兇猛而殘暴，將那白蛇逼得節節敗退，甚至走投無路，逐漸變得奄奄一息。
但忽然，我看到黑蛇的前半身都變白了！
他說：「我們終將喚醒你們的良知，把你們贏過來。」
蠍子
蠍子不想再做蠍子， 就就用蟄針蟄死自己。為了不再做蠍子，卻必須先成為蠍子。
食人魚
我望向食人魚，食人魚向我投來愛的目光，我想起了那些笑裡藏刀的食人人。
鮟鱇
連光也不想照亮他們。
鳥
鳥要走出蛋殼。蛋就是世界。人要誕生於世上，就得摧毀這個世界。
火烈鳥
如果你剔掉一隻火烈鳥脖子上的肉，你會發現她千迴百轉的脖子是一節節骨頭連結起來的，像一根沒有氣節的竹子。
雁
大雁從不獨活，一群大雁里很少會出現單數。一隻死去，另一隻也會自殺或者鬱郁而亡。後來人說，最好的愛情是驚鴻一瞥，從此不知下落。
天鵝
天鵝穿著芭蕾舞鞋，踩在平滑的水面上，孤獨地跳起舞。天鵝的脖子很長，讓人想起那些優雅的淑女，想起她們最終會流亡天涯，會跟著壞人，永不變心。
一個浪子闖進來，像闖進舞池，他焦急地尋找著水晶鞋，在那片舞女堆砌出的薄霧裡找不到天堂的門。
鸚鵡
人們說：「殺死這隻鸚鵡。」鸚鵡也叫起來：「殺死這隻鸚鵡。」於是鸚鵡就被名正言順地殺掉了。
巨嘴鳥
他們的嘴很大，卻一樣會被吃掉。
鴕鳥
活著的，並不是只有美麗的人。鴕鳥抬起他的頭，叫道：「醜陋的人一樣得活著。」
我望過去，那是芸芸眾生——鴕鳥，鴕鳥，還有她光禿禿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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