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過猛而難稱完美的肌肉秀——電影首映夜之《紅海行動》

隨著祖國國力的強盛，硬實力的提升，觀念上的轉變在悄然進行著，把生意做到海外，是企業和政府的選擇，保障國家和國民在海外的人身和財產安全，是軍隊在新時代下的新任務。要在國人和世界面前樹立起比從前更有力的形象，開展軟實力的建設，讓部隊堅持以固守領土為宣傳重點的方向，開始有所變化。

發生於2011年利比亞和2015年葉門的撤僑事件，顯示出我國全軍上下，尤其是海軍近二十年來厲兵秣馬、卧薪嘗膽的努力，是卓有成效，儘管目前做不到「世界警察」那樣誰不聽話就揍誰的程度，然而在保護海外國民和僑民方面，已經交出了出色的答卷。如此亮眼的表現，也成為電影拍攝的絕佳改編素材。

共和國距離上一次戰爭已經有三十多年的時光，因為國際外交和地緣政治的因素，也選擇不再主動提及。新的軍事事件的發生，是軍事類或者軍事背景影片亟需的創作源頭，兩次撤僑事件已經在不到一年時間內，被三部影片改編後搬上大銀幕，而且全部都帶著軍方背景的大力支持，並且票房成績良好甚至創造絕無僅有的超高紀錄，讓我意外，也讓我欣喜。一方面，反映出曾經的主旋律電影創作，在經歷創意枯竭的階段後，開始求新求變，選擇主動與商業電影元素融合，誕生新主流電影的趨勢；另一方面，觀眾對國家自信心表現的渴求，與日俱增，能通過當今具備最高資本投入和製作質量的電影平台，觀賞到極具愛國主義信仰的作品，成為了很多人的最佳選擇。

可能無需我多言，大家也知道我上面指出的三部影片正是《戰狼2》（陸軍）、《空天獵》（空軍）、《紅海行動》（海軍）。三者中的後兩者的級別之高，在國產商業電影中處於史無前例的程度，由總政治部級別的單位參與，調用各種資源，讓大量的真實軍事裝備和硬體直接在觀眾眼前曝光，一改往常部隊宣傳上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作風，嘗試打開天窗說亮話，還真是很有突破性。

雖然我蠻想把它們三者擺在一起好好比較一番，也確實嘗試過，但本文還是秉承我的習慣，盡量不去做單純的比較，只談《紅海行動》影片本身。

影片的導演兼編劇林超賢，來自香港，是香港中生代導演「北上」一族中，目前表現最為出色的優等生，無論是在香港還是在大陸，他的過往作品都常常突出一種把人逼到極限的狀態，製造出人與自身內心爭鬥的強烈戲劇衝突，並且能用合適的方法表現出來，或荒誕，或諷刺，或真實，令觀眾直接感受故事中蘊含的帶著溫度的力量感，就算故事結束，也是意猶未盡。前年國慶期間上映的《湄公河行動》，為他打開涉足高預算大製作電影的第一步，追求實景實拍的林超賢，坐實了「魔鬼導演」的稱號，演員親自上陣不算，自己拍之前也要體驗一遍過程，看得一眾工作人員目瞪口呆，導演那麼拼，自己還敢不儘力？

《湄公河行動》口碑票房雙豐收，大獲成功，創作中離不開公安部背後的大力支持，也少不了林超賢玩命較真的態度。就此，林超賢獲得了幾乎是華語電影圈中最稀缺的經驗，能拍出兼具商業性和主流意志的賣座電影，滿足市場和官方的雙重需求，成為海軍總政電影項目導演的頭號人選。

海軍總政是來真的，出動2011年年底下水的海軍主力054A型護衛艦「臨沂號」參與實際拍攝，提供大量多類真實武器充當拍攝道具，還通過外交關係得到摩洛哥軍方配合，調動坦克、飛機、直升機供劇組調遣，硬體投入規模直接讓《紅海行動》創造了國產軍事電影的歷史新高，各種細節足夠讓軍迷朋友們津津樂道。

林超賢沒有辜負海軍下血本的一片苦心，接下這個項目，也意味著不再有退路，依然堅持實景實拍，還遠赴摩洛哥當地，用盡一切方法和角度，還原戰爭中真實殘酷的一面。在這部影片里，流血受傷都是小兒科，殘肢斷臂、血肉模糊是常態，身首異處也能看得到，血腥暴力程度又創國產電影歷史新高。如此處理的言外之意，在於強調部隊保家衛國不是紙上談兵，確實伴隨著流血犧牲，軍人面對和承擔的風險，比我們在平常新聞中讀到的隻言片語和電視畫面中看到的驚鴻一瞥要更嚴肅、更全面、更深入。

影片的五場主要武戲看點十足，不乏大魄力場面。開場便是護衛艦出擊，營救被海盜襲擊的中國集裝箱貨輪，之後是突擊隊營救領事館人員和僑民，接著是撤退途中遭遇攔截，而後深入敵營「狸貓換太子」和艦艇開炮自衛還擊，還有異常精彩的坦克大戰，結尾還有機場破壞交易。只要是在手裡可以用到的各色輕重武器，林超賢一個都沒放過，全部給足戲份，十分過癮，另外還發揮「有炸必炸」的狠勁，但凡是有爆炸特技的可能，都盡量不用電腦特效，要炸出個大動靜，演員一律實拍，被炸得人仰馬翻也在所不惜。

主角一行隸屬的海軍特種部隊——蛟龍突擊隊，是影片的絕對重點，在戰鬥規模不大卻複雜的情況下，突出突擊隊員們擁有的特種作戰應變能力和戰鬥實力，偵察、護衛、爆破、營救、突襲、潛入、狙擊、室內近距離戰鬥（CQB）、操控重武器，這些作戰內容一應俱全，全面展示這群軍中精英的高超身手。所有突擊隊員的行為，從戰術動作，到整體隊形協同配合，加上各種環境下的位置選擇和處置措施，都有軍事顧問的參與指導，專業性很強。內容相當考究。兩場正邪雙方的狙擊手對決，我認為是非常值得留意的部分，特別是在條件有限甚至通訊失效的情況下，如何利用手裡的武器裝備達成目標，盡顯突擊隊員智勇雙全的能耐。

與蛟龍突擊隊為敵的反派，也並非烏合之眾，打起來不落下風。會利用簡易爆炸裝置（IED）設埋伏，逼著營救車隊改道，或者截停營救車隊，再採取迫擊炮進攻造成大量人員傷亡，還會設置通訊干擾，偵察後呼叫支援，利用狙擊手定點清除有威脅目標和反狙擊手段打擊我方狙擊手，也是相當專業手段。影片中的對抗不是一邊倒的局面，雙方陷入僵局後如何打破僵局，成為懸念，引人關注。

可貴之處更在於，海軍沒有過多干涉林超賢的創作，所以以往我們總是覺得不接地氣的主角光環，在這部影片中也褪去不見。蛟龍突擊隊隊員們一身虎膽，本領高強，但在戰場上，槍炮無情，生死未卜，一切危險都可能降臨在每個人頭上，面對數倍於自己的敵人，也一樣有兩拳難敵四手的窘迫，為了完成任務，傷的傷，殘的殘，死的死。到了結局時，每個人都至少是身上掛了彩，打破了過去只要是偉光正主角就基本不會倒的濫俗套路，各位不知名龍套角色更是慘，一車人被炸得支離破碎的情況也有，場面駭人。不過考慮到雖然拍攝時強調真實可信，然而真正要公映還是需要對大眾群體特別是未成年人有所收斂，因此有一部分特別殘忍的畫面被刪除或遮蔽。

從整體上來說，《紅海行動》在軍事內容方面，基於真實角度的創作，獲得官方充分的支持，是當之無愧的國產軍事電影製作的巔峰之作，也是最能展現共和國當代軍人風采的代表作。然而，林超賢卻沒有把他以往作品中的優點帶入到這部影片中，反而把一些缺點進一步放大，使得這部影片難稱完美。

林超賢手握大量資源，一心嘗試突破，還從好萊塢軍事類影視作品中汲取養分，加入自己的想法，按理說是好事，也值得鼓勵。但他以往最見長的對角色刻畫內心、設計性格的優點，在這部影片里，幾乎是蕩然無存，讓我非常意外。全片下來，很吝惜對主要角色下筆墨，出現在我眼前的士兵，比起人，更像是戰爭機器。突擊隊員們是鐵一樣的軍人，並不代表他們沒有性格，通過聲線（或沉穩、或沙啞、或高亢），習慣用語（粗口、短語、慣用詞），外形（頭盔裝備、背上裝備、武器類型）等方面強化顯著特徵，是可以在影片過程中的任何時候，都有助觀眾清晰識別他們的身份。而蛟龍突擊隊隊員們的造型相似度很高，聲音也在亂局中讓人一時間分辨不出誰是誰，加上本來也沒有在交代人物性格上下工夫，導致多位角色的存在感很弱，只有等到當故事進行到最後一場戰鬥前，我已經在銀幕前陪著他們經過了幾場激烈的戰鬥，才開始感覺到他們確實是不一樣的，而且大概能找到他們之間的差別，這時候距離和他們道別也不遠了。突擊隊隊長楊銳和記者夏楠的三次單獨對話，是少得可憐的文戲中僅存的亮點，對話中態度懇切，立場鮮明，用詞到位，非常準確地表現角色身份和性格，更讓我感覺林超賢並非做不到，而是有意忽略。

文戲和武戲比例嚴重失調，對於一部電影，特別是軍事電影來說，並不是一個值得誇耀的優點，一頭是武戲裡各位浴血奮戰，另一頭文戲裡只有寥寥數語。舉個例子，好像是林超賢請我吃過年大餐，說好的是全雞宴，心想全雞宴也是以雞為主，花色豐富，葷素搭配，等我們落座上菜後，才發現這全雞宴，九成是白切雞，一成是蒸雞蛋。桌上擺放菜品的轉盤，不管順時針，還是逆時針，轉來轉去都是白切雞，想加菜也不行，還架不住林超賢熱情地老往我碗里夾菜，只能硬著頭皮就幾種醬料蘸著吃，多少吃出點不同味道，難得吃一口蒸雞蛋，都覺得好像從水面下憋氣了很久，難得浮出水面換口氣一樣輕鬆。林超賢讓《紅海行動》從頭到尾戰個痛快，好處是沒浪費寶貴硬體資源，壞處是讓我看得麻木，若不是自己也算半個軍迷，還能靠看門道撐住注意力，否則我恐怕已經被各種爆炸折騰到審美疲勞。反派甚至連自己的政治主張都沒來得及告訴觀眾就結束了，只知道他們想要做臟彈而已，大動干戈的根本原因不明確，不清楚他們為何而戰，讓我覺得有點荒唐。

還有一個從《湄公河行動》延續到《紅海行動》，也是香港導演中常見的問題，對於多人戰鬥場面的拍攝，很容易失去位置感。當一段戰鬥戲中，出現的人數較多，位置分布比較分散，這時候導演很有必要為了方便觀眾有更好的觀影體驗，與動作指導一起設計角色移動路線和位置，並與攝影指導找到足夠多的參照物。因為當戰鬥一旦開始，畫面中出現的內容必然是複雜且混亂的，所以角色的目光方向和場景中的參照物，是幫助觀眾在腦海中構建整個場景的重要元素，而且這個過程是越短越好。好萊塢拍動作戲的名導演，大都在這方面很有一套，哪怕鏡頭再晃動不停，觀眾還是會有意識自己身處某地，是從何處看向何處，彷彿置身於戰鬥中，與角色們一道並肩作戰，有效增強代入感。影片的戰鬥激烈程度成倍升級，林超賢卻還是沒找到如何解決讓觀眾快速找到位置感的辦法，只有坦克大戰和狙擊手對決這兩段戲，因為情況特殊，敵我雙方位置一直比較固定，令觀賞體驗成為全片最好。

雖然影片已經長達138分鐘，但影片節奏還是快得有些沒章法，在我看來，很明顯在剪輯上做出了讓步，強行縮短時長。我估計林超賢放手剪輯的話，恐怕這部影片的時長會突破150分鐘，接近180分鐘大關。一些實際意義不大，但對流暢性有直接影響的過渡鏡頭，往往被強行消失，比如上一秒在車下，下一秒在車上，中間上車的動作被省略的情況，還有潛入時就突然有機會潛入，這個機會是如何產生的？潛入後如何轉移到指定地點的？也沒表現出來，稀里糊塗地就這樣演完，類似的情況比較常見。細節丟失多了，只抓關鍵情節點，對切入和切出的時間點選擇並不理想，導致影片劇情產生不連貫的跳躍感，而且看起來也是感覺心急火燎地帶著觀眾往前跑，影片有些情節因為這樣一筆帶過或者交代不清，還沒等觀眾緩過神來想清楚，又倉促進入下一段內容。

影片最大短板就是配樂，雖然是管弦樂，但怎麼聽也不像是號稱5億人民幣預算的軍事電影應該有的水平啊。剛剛醞釀好的情緒，聽到音樂響起，瞬間齣戲，該激昂的時候激昂不起來，該憂傷的時候又感覺不到憂傷，真是幫倒忙。哪怕有些武戲完全沒必要加音樂，直接有環境音加台詞就好了，音樂也很不識趣地出現，努力證明自己的存在，讓我哭笑不得。簡而言之，配樂是非常嚴重的減分項，過渡變化極為生硬，不符合影片的需求，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選擇看無配樂版。

因為林超賢的魔鬼拍攝方式，讓很多演員對參演這部影片望而卻步，能完成拍攝的，都是好漢。突擊隊長楊銳的飾演者張譯，是影片演技擔當，武戲不含糊，文戲拿得住，記者夏楠的飾演者海清也不差，就是戲份不多。其他演員包括杜江和一眾年輕男女，接受辛苦的專業訓練，在嚴苛環境下拍攝，付出了很多，表演上談不上很出彩，留給他們表現角色性格的空間和時間也不足，能做到這樣已經達標了。

林超賢終究沒能讓自己更上一層樓，《紅海行動》的優點，更多是來自於硬體資源水平和預算層面的提高，缺點有林超賢自己的原因，也有更高層面的問題。我曾十分看好林超賢的未來，不過以目前情況來看，他有原地踏步之嫌，追求場面，堆砌效果，忙著做加法卻失去平衡，以放棄電影潛在深度的代價，換來孔武有力的視覺刺激，顯得走火入魔，我對此表示深深地失望，但願他能有機會好好反思一下這部影片存在的問題，期待將來有更勝於如今的同類作品問世。《紅海行動》也許可以做到更好，我希望它是更接近於完美的一部國產軍事電影，可惜結果距離完美還遠，當然，它也已經是足以被人稱道的優秀軍事電影。

我想要對喜歡軍事題材電影的朋友強烈推薦《紅海行動》，軍方的高度支持帶來的滿滿乾貨，看點多多，絕對不容錯過。我也要向喜歡新時代愛國主義主流電影的朋友推薦這部影片，比起空洞乏味的說教，直接用行動征服觀眾似乎是更痛快的選擇。另外我還要對林超賢導演的粉絲推薦這部影片，依然玩命，依然認真，還是那麼用心和誠意，可惜這次不如以前那麼注重人物情感。

蝙蝠（容浥）

區圖書館觀影沙龍主持人之一

南寧電台「電影串串談」節目嘉賓

《電影新鮮報》文字編輯

影業從業人員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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