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陽關無故人
在杭州，我去了常書鴻美術館，小小一間掩映在西湖邊的孤山館裡。常書鴻是敦煌藝術研究所的第一任所長。他出生在杭州，先是在浙江工業專科學校任美術教員，後來留學法國，在里昂和巴黎學習油畫。因為在巴黎的書攤上看到一本《敦煌石窟圖錄》，他決心回到西北的荒漠中守護國寶。依照我國嚴苛的「節烈觀」，常書鴻紀念館裡沒有丁點文字露出常書鴻的第一任夫人陳芝秀，只有她的影像出現在早年的照片和油畫中。陳芝秀，這個私奔了的美麗女人，到底後來怎樣了。
常書鴻和陳芝秀是一見鍾情。當時，他21歲，她17歲，彼此都是對方的第一個戀人。陳芝秀是常書鴻姑媽的養女，因此喚他做二哥。新婚不久，兩人一起赴法留學，常書鴻學油畫，陳芝秀在陪讀之餘學學雕塑。法國的日子輕鬆快樂，倆人在巴黎的公寓里迎來了大女兒，喚作沙娜，是塞納河的諧音。他們本是巴黎藝術沙龍的男女主人，恩愛且漂亮。而彼時，徐悲鴻和蔣碧微已經開始鬧離婚。這幸福的小日子因為常決意回敦煌，即將發生巨變。常書鴻自己先行，輾轉來到重慶，又寫信催促妻子。陳因為子女的教育問題，幾次抗議，最終還是妥協，帶著一雙兒女去往敦煌。她起初嘗試保留一些舊有的生活習慣，比如穿旗袍、塗口紅，顯得和西北有些格格不入。生活在抗拒和堅持中繼續，她滿心不情願地穿上羊膻味的羊皮大衣，也堅持了在窯洞里吃了兩年鹼水煮麵條（敦煌的水質不好）。有天，敦煌來了個作供給的青年軍官，一問之下，竟然還是浙江諸暨的同鄉。陳芝秀心裡的天平在一點點傾斜，終於有天，她借口去蘭州看病和軍官私奔了。
- 常書鴻畫的一家人
一個肯和年輕軍官私奔的女人，她要的其實並沒有那麼多。在愛的諸多訴求中，哪些是剛需，而哪些是次要的。陳芝秀也許在沙漠中決定，她只想在都市裡過幸福的小日子，所謂精神伴侶和藝術都是平常日子上的點綴。陳芝秀和軍官私奔後，回到浙江老家，過了幾年好日子。但很快全國解放，曾是國民黨軍官的丈夫死在獄中。陳芝秀因為私奔的緣故，怕被人指指點點，不願去求藝文界的老朋友找工作。迫於生活，她只得找了個工人，還要去給人幫傭，賺取家用。文革期間，造反派去杭州找她，想讓她舉報常書鴻，可是她一句話都沒說。晚年，她的女兒找到她，發現她滿面滄桑，勞苦不堪，不復是當年的美婦人。女兒問她需要什麼。她只是反覆說，我過得很苦，上帝已經懲罰我。不久，陳芝秀突發心臟病，不治而亡。常書鴻90歲時，在回憶錄里寫道，「怨恨之後，又感到自己的一陣自我譴責。是啊，我沒有重視她的思想情緒，這一切都是我過去所忽視的。」
我們在年少時都容易被灌輸，人生是由重大選擇構成的。倘若那時讀到陳芝秀的故事，我恐怕會覺得她投降給小慾望，作出不明智的選擇，毀掉了自己的一生。如今看來，她的確為了追求自己的小幸福，沒有熬住清苦，但是卻守住了一個人的底線。她不是個有野心的女人，想要的並不多，只是曾經愛里的剛需沒有被滿足罷了。最終，歷盡生活的苦，已經沒有什麼是剛需。
西出陽關無故人，你在愛里的剛需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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