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世》:亂世存身攻略(二)
二 如何處理君臣關係 :養中、游心、達與順
關於本篇的主題,有學者指出:「《人間世》,猶言人處世間也。此篇當取孔子適衛適楚、孟子游梁游齊事並讀之,得見聖人處亂世事暴君。」(朱文熊《莊子新義》)可見君臣關係是此篇探討的核心命題。莊子設置了更加具體的人物與事件來闡發他對這種最重要的人際關係的看法,並提供了應對策略。
他借葉公子出使齊國來展現使臣接受任務所要承受的巨大的心理壓力,以此凸顯出擁有絕對權力的君主其威嚴強硬之勢,也暗示出君臣相處之難。葉公子高在接受出使齊國命令之始便憂心如焚,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感到「朝受命而夕飲冰」,內心之焦灼可窺一斑。他擔心事情如果辦不成必定會遭受君王懲罰;即使辦成了,也會因過分憂慮導致陰陽之氣失調而罹患精神疾病。
使臣的職責在於傳達兩國君主旨意,莊子則強調「傳言」之困難:「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道出了由於傳言不當而引發矛盾衝突甚至禍殃的普遍情況。其中庄子也提及諸如「言者風波也」、「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等普遍存在的現實困境。這種種的擔憂焦慮都道出了那個時代權力之險惡,警戒世人「可不慎歟」。
這裡引出了莊子認為的人際關係中最核心的兩種:君臣關係與父子關係。「人間世」之「世」,與儒家所謂「世」並非同一個概念。素來飽受儒家重視的君臣、父子、兄弟、夫妻及朋友等諸多倫理關係,儒家為之沉醉儘力享受其中,而在莊子看來這些都只是無奈接受的對象,他選擇了其中必須接受的君臣這一政治性關係為最重要的關係,將儒家渲染的複雜的倫理世界簡化為以政治關係為中心的世界。
所以說,「六合之內」的世界在莊子眼中絕非純粹自然意義上的世界,而是「人」的世界,而且是處於某種關係中的人的世界。這也是莊子對世界持悲觀態度的根源,他認為世間每個個體無不被君臣和父子關係所綁架,無法逃遁: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事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
這就是莊子眼中人類無法逃脫的共同宿命,一方面是生而為子女要孝順雙親的命運,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對危險艱難的君臣關係。這裡的「大戒」從字面看是指不可逾越的至高法則,其實是生而為人所不得不背負的兩大枷鎖,始終貫穿於人一生的命運之中。這兩大枷鎖是與生俱來的,無法抗拒,無從逃避。這種無可奈何的宿命感是莊子悲觀看待人世命運的出發點。
既然宿命無法擺脫,首要的解決的問題便是如何涉亂世以自全,做到安度此生。此處莊子借孔子之口闡發其「義命觀」。子之愛親,出於自然而然,此為「命」;臣之事君,是無法逃脫的重任,此為「義」。與儒家基於忠君思想而視二者為本分義務不同,莊子認為面對這兩種無法選擇的人際關係時,應採取順其自然的態度:「無遷令,無勸成」,做到心中坦然,根據實際情況行事。具體的策略是「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素」,即思想上清楚事情艱難、無可奈何,行動上能順應事物的自然本性,安心做事。還說到應「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忘卻自身的得失榮辱,就不會產生貪生怕死的念頭。
要遊刃有餘地處理這兩種重要而複雜的關係特別是君臣關係,莊子除了提出要培養超越者的心胸以實現「心齋」之外,還點明了「養中」、「游心」之法,指出:「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中。」 關於「養中」的涵義,用「中」、「虛」描述心靈狀態,淵源有自。老子《道德經》第五章形容天地之間猶如風箱:「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繼而又提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的觀點,這裡的「守中」為中空、中虛之意。莊子所謂「養中」是對老子「守中」理論的創造性發展,指主體通過修養排除名位的拘鎖而使心靈達到空明靈覺之境界。(陳鼓應《莊子的開放心靈與價值重估——莊子新論》)
「乘物以游心」指的是心神順應外物的變化而遨遊。「游心」即心靈得以自由活動,徹底拋卻追名逐利之心,讓精神從現實桎梏中解放出來,使心靈在自由舒展的狀態下與外物之間保持美感距離。可知「游心」說是莊子以藝術精神入世的心態寫照。
此外,莊子還假借顏回為衛靈公太子師的故事,說明與伴君如伴虎的人君相處之難比起來,與儲君相處亦難,並給出了對策,提出了引達(「達之」)、順導(「順」)的人君教育理念。顏回要去做衛國太子的老師,而那位太子天性嗜殺,顏回不知如何應對,去請教衛國賢大夫蘧伯玉,得到的答覆如下:
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莊子借蘧伯玉之口表達了個人處世的態度,並非超脫於世間之外,而是端正自身,審慎行事。對於「其德天殺」的凶暴儲君,不是放棄教育,而是因材施教,採取順導的方法,外表要呈現親近之態,但又不可過分,君臣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把握好分寸。要把用教育引導的訴求存於內心,不要過於張揚外露,否則會顯得自己是在追求名聲而被視為妖孽。這也是莊子一貫主張的藏而不露。
同時還要保持自己的原則,待對方自化。要視對方的表現而調整自身,如果他像嬰孩一樣無知,你也要隨之像嬰孩般爛漫;如果他行為不拘束,你也姑且隨他一樣無拘無束;這樣彼此容易溝通,除掉戒心,打破對立,才容易交融,將他引達到無過失的正途之上。同儒家偏重倫理規範的教育理念迥然不同,這種隨順、引達的教育方法是建立在充分尊重人性基礎上的心理學方法。
除了「達之」,莊子還用另一則寓言闡釋了「順」的教育方法。老虎本性兇殘卻馴服於養虎人,因其「順也」,養虎人清楚老虎饑飽的時刻,順從它喜怒的性情。而老虎要傷害人是因為「逆也」。這裡的老虎顯然是隱喻君王,所謂伴君如伴虎,指出養虎人若要駕馭難以馴服的老虎就必須「達之,入於無疵」,也要隨順其意,因勢利導。
莊子還用另外兩則寓言警示為人師者當特別注意兩點:其一,要正確看待雙方力量的對比,認清人際關係的複雜性。教育一個權勢顯赫的人,如果過高估量了自身才能就如「螳臂擋車」中的螳螂,不但攔不住車輪,反而被滾滾車輪碾得粉碎。第二,教育是愛的引導,但若把握不好分寸愛得不恰當,結果將適得其反,「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如像養馬人那樣,即使用精緻的竹筐去接馬糞,用珍貴的容器接馬尿,恰好有蚊蟲叮咬在馬身上,養馬人扑打蚊蟲,馬受驚還是會毀壞頭上胸前的絡轡。無論是老虎還是馬,雖都是異類,順逆的本性是一樣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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