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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德昌1982:《指望》

楊德昌導演講故事和說教的功力,我在他的第一部電影中便徹底領教了。

楊德昌給一個久無男性氣息的一母兩女的乏味生活中突然安插進一位年輕的男租客,如果用引人遐想的方式來描述便是:當一個年輕英俊的男租客搬進了孤女寡母的家,無論從現實人情的角度還是戲劇的角度出發,人們大概都能猜到「平靜的湖水要泛起漣漪了」。導演當然也能猜到觀眾的心思,但他想表達的重點不在男租客身上,亦不在由這個男人引發了什麼事情,而是借主人公小芬來講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長大。

在故事無甚新意、演員無甚光環美顏、場景(畫面)無甚美的情況下,讓觀眾願意跟著他徐緩的節奏去看完影片,這是難點一。影片時長不到30分鐘,在把故事講清楚的基礎上還要去闡述一個不太好講的問題——長大,這是難點二。然而楊德昌把這兩個難點全部攻克了。他強大的「講故事」能力在這部處女作中彰顯無遺。

開始看一部電影跟看完一部電影並不是絕對一氣呵成的事。在我看來,楊德昌是通過製造「不安因素」來吊住觀眾的胃口從而引導人們欣賞完全片的。

不安因素1:影片開場,一個雙眼無神、看上去特別不快樂的少女臉部特寫。

不安因素2:小芬和同學上學的路上,看到高中生騎著自行車從他們身邊過去,小芬的表情既有明顯的不快,也有壓抑的羨慕,還有一絲的不屑和不甘。

不安因素3:原來的房客要搬走,得找新的房客,姐姐提議租給學生。

不安因素4:白日與黑日判若兩人的姐姐。

不安因素5:一個年輕的男大學生來租房,小芬第一眼便看痴了。姐姐得知租客是男大學生,立刻好奇地問對方長什麼樣子。

不安因素6:姐妹兩人觀察男租客以及小芬私下想男租客時不經意流露的表情。

這一切的「不安因素」都挑動著觀者的腦神經,儘管大家對接下來的故事都有所預想,但還是會好奇導演將如何具體呈現出來。

影片從始至終楊德昌都沒有讓小芬說出「我想長大」之類的話,而是藉由小芬的同學、姐姐、男大學生租客來展現她渴望長大的想法,這三位人物存在的意義除了組成完整的故事架構之外,也輔助塑造並豐滿了主人公小芬的形象。

小芬的同學把心裡想的都說了出來:不喜歡背課文、高中想打籃球、身高想長到180、想會騎自行車、想騎著自行車到處去逛等等。從兩人看騎自行車的高中生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們都想騎自行車,小芬的眼神里不光是羨慕,還有不甘、不屑。同學直白地把心中所想說出,小芬卻不說,她只是以一種「看不過去」的姿態站出來鼓勵同學光想不做是沒用的,於是兩人一起學騎自行車。學的過程也並不十分順利,但小芬倔強要強,不懼怕摔倒,臉上就是一定要學會的表情。

上學的時候,低年級的看高年級的總覺得對方與自己的差距不止是年齡的一兩歲,高年級意味著更接近大人,騎自行車成了是小孩與大人之間最基礎不過的一道坎,好像騎上自行車自己就瞬間成了大人一樣,就好比小芬的同學以為的那樣——會騎自行車以後就能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姐姐是小芬身邊關於長大最近的例子。媽媽在家和不在家時,姐姐完全是兩副樣子,白日里姐姐是襯衫長褲的近乎中性的保守打扮,黑天卻搖身一變成了濃妝艷抹、紅衣綠裙的時髦女郎。媽媽不知道姐姐的秘密,小芬卻全部看在眼裡。影片中初次出現姐姐在媽媽上夜班離開後精心裝扮準備去玩的場景時也沒有落下一旁的小芬。小芬全程注視著姐姐的一舉一動,看著姐姐大搖大擺地從她眼前走過,她先是流露出羨慕的表情,緊跟著又變成了失落,最後是認命般的無奈。

姐姐的叛逆大膽是小芬所羨慕的。姐姐本身所具有的女性特徵也是小芬女性意識的啟蒙。姐姐半夜從外面玩回來把小芬吵醒,醒來的小芬躺在床上靜靜地觀察著姐姐,導演讓鏡頭變成了小芬的眼睛,在小芬的視角下,脫去外衣露出真絲睡裙的姐姐,無論是有意識地對自己身體的欣賞還是無意識地身體放鬆,從脖子到腳尖都透出濃濃的性感味道。

第二天起床,小芬又把視線落在姐姐橫卧在床的身體上,而後她走到鏡前,脫掉裙子,像前一天晚上姐姐那樣審視她自己的身體。這一系列的行為都表明小芬開始注意女性的身體特徵。

男大學生租客的出現讓小芬的性意識開始發芽。「喜歡男生」、「戀愛」慢慢從虛無的概念變成近在眼前的實物。不管是「初潮」的意外到來還是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對男租客遐想,都說明小芬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長大。

在孩子的眼中,長大意味著更多的自由,如小芬的同學認為騎自行車可以想去哪就去哪,如小芬羨慕姐姐擁有成熟的身體、羨慕她可以在媽媽不在時打扮的花枝招展去夜遊,也如影片中幾次出現的披頭士樂隊(電視機、收音機、雜誌),它直接象徵著那個年代年輕人對自由、真我的嚮往。然而與長大隨之而來的也有不美好的一面,如體現在姐姐身上的升學、就業的壓力,體現在媽媽身上的生活的負擔、以及體現在姐姐對媽媽所做的偽裝、欺瞞,甚至本應是想像中單純唯美的戀愛直接進階到了成人男女間赤裸香艷的碰撞。

影片的高潮即設定為小芬親眼見證香艷的一幕,她經歷了從期盼到震驚再到失落難過的複雜過程,她受到的衝擊無疑是巨大的,甚至有點殘忍。她或許會忘記學騎車中摔了幾次、鬱悶了幾次、忘記了過程的困難,但她一定不會忘了年少時那個讓她心情從天堂跌落至深淵的晚上。而在我看來,這個經歷也是她成長路上有價值的一課。

如果故事就以小芬的希望成空為結尾,那這關於成長的一課也只是開了個頭,所以楊德昌安排了影片最後的段落。

小芬的同學靠自己摸索練習學會了騎自行車,他驕傲地向小芬炫耀卻沒從小芬那得到預想的稱讚,小芬冷淡的反應讓同學有些生氣,他倔強地騎車要走,可騎了幾下竟摔倒了。小芬見狀立刻跑了過去,同學落寞地說出這樣一番話:「我一直急著想學會騎車,我以為學會以後愛去哪裡就去哪裡,現在會騎了,卻又不知道要去哪裡了。」小芬聽了後,臉上恢復了溫柔的笑容,她扶起同學,一手推著自行車一手搭著同學的肩,兩人一起往家的方向走去。

小芬在最後重拾的微笑去除了之前所有的壓抑和低落。使小芬希望不滅的人便是她身邊那個個子矮矮、眼睛小小、戴著一副眼睛、看上去有點笨笨的連名字都不知道是什麼的同學(真的很像小版的楊德昌)。

剛剛經歷被親姐姐一手敲碎美夢的痛苦,對當時的小芬來說,美的肉體不再美、初戀的潔白泡沫在成年男女的慾望下成了笑話,謊言和隱瞞化作了雙刃刀,在這種情況下,同學的坦率和單純就像黑暗中的光,是那麼的珍貴。而同學看似不經意所說的那段話,實則耐人尋味。

當我們長大成人,經歷了越多的事後越會發現,有很多我們原本迫切想做到、想得到的事物在我們真正做成了、得到了之後卻發現和自己之前想像的不同,不僅沒有獲得喜悅反而多了失落。小芬的同學之所以失落是因為他既對所生活的地方哪裡好玩哪裡有趣知之甚少,又缺少探索未知領域的意識和勇氣。根源上的問題是雖然力(身體)上勉強可以,但心智和思想上卻沒有跟上。人的長大既包括身體上的長大也包括心智思想上的長大,缺了哪個或不同步的話都不是真正的長大。小芬喜歡上大學生並不是什麼錯事,但若想近一步發展的話在現實生活中便顯得異想天開、太過遙遠。兩人年齡差所造成的差異不止是身體上,更重要的是在心理上、思想上。人有期盼、有目標可以,但如果定的太高太遠,而又非常在意結果,那下場可能就會摔得很慘。倒不如像小芬的同學那樣,目標定的切實又不強求結果——想騎車就去學、想長高就多跳繩、想進校隊就要提前練習打籃球,一步一步慢慢來,畢竟未來長得很。

楊德昌的處女作《指望》作為《光陰的故事》四部分之一,雖稱不上驚艷,但已經在整體上脫穎而出。他理智、耐心十足又極富技巧地把一個並不新鮮的故事娓娓道來,話語不多,無濃墨重彩,卻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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