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離開體制內的年輕人

作者：真實故事計劃

我問過一個很親密的人：為什麼不從體制里出來？他的回答是：穩定。

我問他：

每天加班做重複的工作，不累嗎？

他的回答是：

累，但工作就是這樣的啊。

我又問他：

你一輩子就只想干這一件事嗎？

他的回答是：

至少這是一條明確的路，看得見未來。

他是進入體制三年的人，思維固化不再拓展邊界，既沒有走出來的想法，更沒有走出來的勇氣。

正如他所言，這確實是一條能夠提前見到60歲的路。

1月25日，國考筆試出分。又有一批年輕人即將進入體制內，拿起鐵飯碗。

二十多年前，最體面的生活就是端上鐵飯碗，那不僅僅意味著穩定，還代表最優越的生活。

賈行家在題為《紙工廠》的演講里講到，

繁榮年代，一些國企工廠的水龍頭，甚至一擰開就會流出橘子汽水。

現在，鐵飯碗的內涵早已發生變化，它仍然代表安全、平穩的生活，但也意味著收入不高、缺乏可能性。

於是，有一些進入體制的年輕人又選擇離開。

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有了上一輩所不具備的勇氣，也因為，時代變得更加包容。

可放棄鐵飯碗，就能擁有想像中的美好人生嗎？我們徵集到了五百多個離開體制內的故事。

令人感觸最深的是，這種逃離不再是一勞永逸的抉擇，生活暗流洶湧，重重關卡仍在前頭。

Part

1

離開

來自@杜塞爾 大學教師-技術移民

辭職前，我在東北當了近八年的鉤子手，就是每次火車停靠或者啟動時，扒在門邊兒上的那個人。

我們負責給火車上鉤子，這事兒得在行進的過程中干。

按道理來說，只要符合規章就沒什麼危險，但實際上干我們這行，誰沒出過事？前年，我就遇到過意外，幸好跳車了。

跳車前，我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對講機里調車長喊出來的：

「跳車！跳啊！快他媽跳啊！」

等我從雪地里站起來，慢慢往有人的地方走，幾百噸的滿載貨車從我身邊轟轟地開過去。

大概十幾秒之後，滿載貨車和停留車相撞，滑出了幾十米，聲音響得離現場一公里遠的夥計都能聽見。

乾的事情有生命危險，但工資並不高，實習的時候2300元，轉正了也才4000-6000元。

家樓下有家超市，我每次都會在賣奶粉的那裡停很久，看看飛漲的物價，再想想自己的工資，總覺得心裡堵得慌。

還有就是，我腦袋裡的腫瘤。

良性的垂體瘤，一時半會死不了的那種。

以前上班，看慣了各種事故通報，人命、重傷，都麻木了。

忽然間自己病了，才意識到人真脆弱，趁著自己還能動，趕緊掙點錢，哪天掛了還得給老媽留點。

各種事情堵在一起，去年我就辭職了。

腦抽抽，我選擇了創業，做AR營銷。

把積蓄全搭進去，還從民間借貸貸了一百萬，好不容易才弄出一個APP。

每天一頓飯，去樓下的蒼蠅館子，點一份最便宜的套餐，11塊。有時候嘴巴不爭氣，想吃個燒烤，搞點肉，光這種想法就讓我內疚。

前兩天我和前同事喝酒，他們工資漲了，上個月開了12K。

但我不後悔，生命太短了，我沒有時間一個月一個月地領錢，得靠自己，哪怕很難。

來自@九一 國有銀行-家庭主婦

現在的大學更像是一個劣質公司，不是培養獨立人格的地方。

當我教學生如何理解經濟業務的時候，他們問我的卻是怎麼在報表裡面藏一些東西。我想好好教書，但沒有人願意聽這些。

快三十歲的年紀，我決定去國外從零開始，哪怕是當一個水電工。

我只想活得認真一點，說的話認真一點。

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銀行職員，在小縣城過得安安穩穩，於是我也走了一樣的路。只不過不是在老家，是在另一個小城市。

我在那個城市談了一個男朋友，母親知道後堅決反對，甚至想要拆散我們。但我是真的喜歡他，就私下同居了。

同居了大約一年，意外懷孕，兩個人商量之後決定領證生下來。

體制內是帶戶口的，遷過來之後，戶口本就在我自己手裡，所以偷偷領了證。

懷孕快兩個月，上班的時候突然出血，去醫院打了保胎針，醫生警告必須卧床。

但我沒法用保胎的理由請假，一衝動就寫了辭職信，跟領導吵了一架走了。

父母知道後，連夜坐火車過來跟我吵架，才知道結婚懷孕的事，簡直氣瘋。

母親時至今日都不肯原諒我，不明白我為何放棄鐵飯碗，為何她辛苦培養的985畢業生，最後做了家庭主婦。

孩子生下一年，我和老公補辦了婚禮。

孩子現在兩歲，因為三色事件的影響，我在準備考教師資格證。

等孩子上幼兒園，我去做幼師陪著他；孩子大一些之後，我再考中學教師。

劇照《小小的巨人》

Part

2

掙扎

來自@瓊斯 煙草局-個體戶

2010年，我拿到了大專自考本科的文憑，當時伯伯是煙草局裡的二把手，給弄了個名額，我就開始在市裡的煙草局上班。

那時候，每天上班就是例行吃飯、喝酒、打牌和洗腳。

我本身不是個什麼壯志凌雲的人，覺得自己過得挺好。

只是老陪著伯伯去應酬，一年之內我胖了五十斤。

有一次同學聚會，我進去的時候，老同學們都不認識我了。

因為人胖了，脖子那兒就會長很多褶子。有個心直口快的妹子就說：

「我剛從後面看，還以為哪個大叔走錯包間了。」

當時笑呵呵就過了，其實我很介意。

讀書的時候，我好歹也是個翩翩少年，籃球也打得好，很帥的。

聚會上一個玩得好的朋友，他自己創業，一年半就在省城買了房和車，還開了分店。

我那年年薪八萬，雖然吃喝都不要錢，但買房我知道不可能。

那次之後，我就下定決心要辭職。

誰也不想一直靠著長輩規劃好的路走下去，我想闖一闖。

我開了間便利店，一年不到倒閉了；炒股，血本無歸，還虧了五十萬。

之後，我就每天九點醒來炒股，炒到三點，其餘的時間都在打牌、遊戲、策妹子。

我從小和爸媽關係不好，也不會求他們幫忙。

我爸看著我這樣，擔心我要廢掉。

有天晚上，他讓我過幾天跟著他去廣東做生意， 我不去，說著就要開車走。他拉著我，哭了，說：

「以前都是我錯了，我餘生給你做牛做馬，你不要糟蹋自己。」

我甩開他，開著車到高速服務區停了一宿。

我爸是一名退伍軍官，他從沒服過軟。

小時候我在柜子里找東西，他說我翻他藏起來的遊戲機，提起我就打。

我媽說他冤枉我了，他說：

「冤枉了就冤枉了，老子就是要冤枉他。」

這樣一個人，和我說他錯了，他老了。

幾天之後，我跟著他去廣東做鋼材一直到現在。

跟我同一批進去的前同事還在開邁騰，而我現在開寶馬X5。

我又瘦了，回到了讀書時候的體重，挺享受現在這種自在的忙碌的。

來自@墨素 國企中層-火鍋店老闆

離職後，我開了一家火鍋店。

生意不好，壓力很大，每個月人工費用就三萬多。

每晚干到凌晨三點，一大早還得去買菜。

來自@狗蛋子 國企-失業

畢業進了一家國企，每天兩點一線，從家到單位，從單位到家。

很多同學羨慕我的工作，但是當時太年輕，我覺得沒有自由。

幹了一年後，我心血來潮找領導提出來辭職，也沒跟家裡說一聲。

辭職後去到一個中專當班主任，也是人人羨慕。

可我發現，中專學校的不教課班主任，說好聽一些是生活老師，說簡單一點是宿管。

這次我有了自由，但卻沒了錢，很後悔，明明自己沒什麼本事，還嚮往自由。

去年年底因為請假事情和領導起了衝突，遂被開除。

劇照《小小的巨人》

來自@吧唧 國企員工-諮詢師

去年畢業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身邊的同學都出國了，考研了，上班了，可我還在家無所事事，心裡很慌。

爸媽很希望我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託人找關係把我塞進了一家國企。

同事平均年齡四十五，對面老大爺每天下午就是鬥地主。

工作的地方好像80年代的工廠，每次下地鐵換到班車就有一種穿越的感覺，一路大煙囪，就好像有個屏障把這邊和那邊分割開了。

於是我就開始了為期一年的「假面生活」，上班沒人找我絕不吭聲，一到周末就開始瘋。

負責我的科長人挺好的，但我實在受不了她老勸我信佛，拉我進信徒交流群，報研究班，還說我大學考得好是因為前世的福報。

我心想，難道不是憑藉自己的聰明才智考的大學嗎？

那年回去過年，心態崩了。

別人聽說我在國企，都以為效益很好，想像我衣錦還鄉，回來給他們炫耀年終獎。

但實際我工作半年沒攢下錢，一個月工資剛夠買來回機票，還不如我家門口奶茶小妹。

後來我辭職了，找到一份設計類的工作，也在同一個城市。

面試我的女老闆和我的科長是一樣的年紀，但是她就沒張口閉口讓我找對象。

現在身邊同事都是年輕人，大開放式的辦公室，八卦隨便聊，工資也高了不少，主要是有成就感，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去。

劇照 《小小的巨人》

來自@風兒 在編護士-自由職業

老公病了，我卻沒時間照顧他，因為得照顧其他病人。

過年了，別人吃團圓飯，我還得加班。

結婚申請休三天，結果護士長直接忽略掉，弄得我下晚班從九江趕到撫州一個深山結婚，第二天又得趕回去。

後來我回到了農村，辦了一個農家樂，順帶開了個養雞場，種了幾畝果林。

我把九江一百平方米的房子賣了，自己在農村建了一棟三層別墅。

院子里種很多花，春看桃花，夏嗅梔子花，秋賞菊花，冬看雪。

有時四、五朋友聚聚，打打麻將，聊聊過往。沒事的時候我會去河邊走走，沙很軟，河水很清。

來自@魔力兔子 國企HR-彩票店老闆

之前我和老公都在國企，我工資2200元，他5500元。

西北1.5線城市，房貸，四老，暫時無孩。

為了省錢，除了一年看兩次電影，偶爾的音樂演出，基本無其他娛樂消費。

幾年下來，生活水平基本在溫飽階段。

老公是工地狗，全年無休，隨時還有被調到外地的可能。

2017年，從年初十到五一，他每天早上七點出門，晚上十二點回家，沒有機會說話。

然而工資還是老樣子，活得不像個人，感覺沒有尊嚴。

加上他不喜歡那個行業，覺得自己可能不會再堅持下去了，就一直想找點出路干點別的。

老公一直對足球感興趣，想開家彩票店，一個契機讓我們找到了合適的店鋪，便接手了。

我的工資算是城市最低了，那家單位大部分是坐等退休的中年人，充滿了抱怨和莫名的優越感。

所以，我先辭職了，店面業績也迅速達到理想狀態，月入三萬左右，是我倆近半年的工資。

於是他也辭職，準備投入全部精力把店鋪繼續做大。

但是這個時候我們遇到了滑鐵盧，銷量急劇下降。即使這樣，店鋪收入也比工資高。

整理思路後，現在慢慢又好了起來，開了第二家店。

目前一個人守一個店，時間比以前更少了，真正全年無休，沒有社保，自負盈虧。

不過我們很開心，很安心，沒有了之前的迷茫和溫水煮青蛙不敢跳的焦慮。

來自@魏醒 在編記者-創業

大學畢業之後，我進了報社，是有編製的。

同事們會在聚餐時自嘲，

「我們是副股級後備幹部。」

那個時候，傳媒業還很興盛，很多前輩都在廣州的市中心買了房子。

兩年下來，我也存了20萬塊錢，買不起廣州的，就在老家省城買了一套三居室。

工作兩年，就靠自己的能力買房，在很多朋友看來，我是一個勵志典型。

2014年中期，媒體行業的不景氣已經擴散開來，很多同事都選擇了辭職，加入大的互聯網公司，甚至是自己創業。

我當時心裡也想著，到北京、上海看一看。父母聽了我的想法後，一個星期都沒睡好。

在他們看來，報社等於是鐵飯碗，可以端一輩子的，這麼輕易就放棄，覺得我瘋了。

很快我在北京的一家大公司找到了工作，薪酬比報社高出一籌，他們的心才安定下來。

工作一段時間後，我就開始創業。

靠著還算不錯的履歷，我拿到了第一筆融資，開始做一家專註於閱讀的互聯網公司。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很少有休息的時候，周末基本在各個飯局上，平時上班也總在和同事們開會，加班打磨產品。

寫字出身的總有一些怪癖，有時候產品說明上的一句話，也會讓我在回到租住房後想半天。

從不坐班的我已經坐班兩年了，每天上班下班比以前出差採訪、吃飯喝酒的生活規律了很多。

可是在焦慮的作用下，我還是無可逆轉地發胖了，睡眠也逐漸離我而去，讓我在夜裡不得不一遍遍尋找它們的蹤跡。

以前愛好廣泛的我，現在還保留的唯一興趣是讀書，因為不用動。

記得公司有第一筆收入的時候，我太高興了，叫了很多朋友到家裡喝酒慶祝。

他們會聊待在報社裡的無力感，生了孩子，或者換了房子，聊完了還會自嘲一句

「我們只能談這些很俗的事情了。」

其中有個朋友，這兩年也沒怎麼寫新聞，而是專心在廣州和北京買房，然後轉手賣，賺了數百萬。

那一次飯桌上，我沒敢分享自己的故事，環視了一周，發現他們每個人其實都過得不錯，而且擁有的財富都遠遠超過我。

某個時刻，我感到一些落寞，是以前從沒有過的感受。

鳥類會被風信所誤，在季節更替時急急飛行，人也是如此，在時代浪潮里涌動。

只是鳥類知道去往何處，人卻不知。

Part

3

審視

來自@可樂 國企-項目管理

在國企的時候，效益不好，工資常常拖兩三個月，每天工作很機械。

現在月收入是以前七八倍，可是整天出差，漂泊在外，風餐露宿，很疲憊。

來自@徐離夜 電視節目編導-公務員

我曾在長沙一家影視製作公司實習，一個月500元。

冬瓜山有300塊錢的老房子可以租，飯堂每天中午12塊錢一頓，最便宜的外賣鹵粉10塊錢一碗。

因為窮，為了下飯，我喜歡炒很大一碗酸辣白菜，冰在冰箱里。

媽媽偶爾會過來看我，每次都坐大巴，提一大包菜。

但我沒想到2015年元旦之後的那天，她會過來。

她在冰箱里看到我的剩菜，哭了起來，說自己沒本事，讓我像個叫花子一樣在長沙遊盪。

我想說不是她沒本事，是我沒本事。

於是我辭職了，考了公務員，至少媽媽是滿意的。

單位分了一個小單間給我住，每天穿的衣服不用看價格，也不用背什麼貴的包包。

閑的時間，看看書，寫寫小說。

參加單位的活動時，歌唱得不算太好，上去蹦蹦跳跳，卻也不怕丟臉了。

不管怎麼說，到現在為止，我還是無法忘記2014年1月1號，我還沒租到房子，服務員在我身邊走來走去，我枕著帽子睡過的KFC。

來自@樹先生 國企會計

我是北方人，一家三代都是國企人。

青年時候，我也憤世嫉俗，上天涯上貓撲，對體制內的工作有成見。

和現在很多人認為的一樣，進國企就是一碗茶，一張報，混吃等死。

父親是國企很優秀的高管，他知道改變一個人要靠改變他的思想。

所以我讀大學那會兒，他也沒有制止過什麼，只是帶我去見了很多高層的領導，看他們做事，聽他們說話。

比如說，當時外面有一家私企宣布自己採用了一種很好的管理方法，我父親說其實國企在幾年前就已經用過了。

在那段時間裡，我體會到了很多，發現網上傳播的很多負面其實是一些基層人員的抱怨，和所有的行業一樣，國企裡面也有頂尖人才，並且還不少。

後來我把專業從法律改成了會計，為自己畢業進入國企做準備，畢竟私企沒辦法提供這樣大的平台。

在真正參加工作之後，更是確認了自己的想法，國企裡面競爭也很激烈，只有情商和智商都很高的人才能往上走。

以前我並不理解什麼叫「大丈夫能屈能伸」，但一個老總讓我明白了這個詞，他那時候還是擁有五千人左右的單位的一位總會計師。

那時「八項規定」還沒下來，有個局長過來，我們要重新改組一起吃飯。

所有分公司的總會計師都已經到場，但他去別的攤子喝酒了，是最後一個來的，遲到了半小時。

所有的領導都在，中間有個副局級幹部，直接對他說：

「你滾吧。」

當時我在想如果我是他，我會怎麼做。

劇照 《小小的巨人》

他真的就在飯桌那塊趴下，啪啪就滾出去了。

滾到門外之後，又走進來對領導說：

「領導，我滾出去了，現在可以讓我坐下了吧？」

領導也驚了，就說：

「那你先坐那兒吃飯吧。」

這件事讓領導記住了他，又因為業務出色，領導後來就把他帶去了北京。

他一直掛在嘴邊的就是「這也叫個事兒啊？」，解決事情的能力極強。

在他的眼裡，工作只是一種經歷，而不是說為了巴結誰。

他既有能力，又可以在人際關係方面做得很好。

現在提到體制很容易會有先入為主的印象，就像我當時上網路論壇的時候一樣。

但其實年輕人要了解自己，遠比談夢想重要得多。

在哪兒都有優秀的人，只是看你想要的優秀是哪一種而已。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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