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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行走的時候,請不要害怕

導讀:他說每個人都在霧中行走,看得清前面五十米,再遠就不知道了,更有甚者,隨時但凡往後看,卻總看得清一切,過去的那些蠢舉盲動盡收眼底。

作者:雲也退,獨立記者,書評人,譯者,譯有托尼·朱特《責任的重負》、E.薩義德《開端》,目前有望出版第一本個人作品。

過去每到夏天,我準會因為吃西瓜過多,鬧上一兩次腹瀉。腹瀉不堪忍受,肚子里有無盡的液體在拚命地往外排,簡直要脫水了。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想到米蘭·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一開篇寫的那幾句話:

格朗古歇太太有孕,吃太多的大腸,多到了別人只好給她吃收斂葯的地步;胎兒太壯實,使胎盤葉鬆弛,卡岡都亞滑進一條動脈,爬上去,從他媽媽的耳朵里出來了。

就算知道昆德拉是在引述拉伯雷《巨人傳》里的情節,也會覺得一本書以這麼幾句話開頭,實在很怪異。怪異到什麼程度呢?我初讀過後就記錯了原話,以為講的是格朗古歇太太拉肚子,結果拉出一個小人。就這樣,我持著一個簡化了的、更容易記憶的錯誤版本,熬過了一次次惱人的腹瀉。

在一些難熬的時刻,故事會讓我覺得「不僅僅如此」,我所經歷的事情,從生病,到失戀,到人際關係上的挫敗,以後沒準還有掛掉,因為有了故事而多了一分體驗的方式。而故事又很謙和,我可以誤解它,錯記它,卻照樣得到它的幫助,它容納了這些誤解和錯記,它甚至邀請我來參與,並依自己的需要,異想天開地改寫它。

太陽底下並無新鮮事——最教人安心的莫過於這句俗語,而之所以坦然地相信它,是因為心裡裝進了足夠多的故事。安心感,就源於知道自己所做的每件事,包括痛苦,包括一些無法控制的反應,都是在模仿、複製前人所為。

套用那個著名的「冰山理論」,我所知道的故事只是冰山一角,那些沒有被述說的故事——當然,更大的可能是被述說了而我並沒有讀到和聽到——構成了看不見的恆存,就像坐在城市裡很難看見群山,我卻確信它們就在某個地方那樣。昆德拉問:一個自我通過什麼定義自己?通過人物所做的事,通過他的行動,還是通過他的內心生活,他的思想,他被隱藏的感情?他引用托馬斯·曼來回答:另一個人、另一些人在行動,在思想,這些行動和思想擁有一種巨大的誘惑力,像一口「古井」遙控我們。

不管是群山還是古井,都是安心之源,誘惑我回到它那邊,同它會合。我常常想到奧威爾寫的《一九八四》,它是一個純粹的故事,男女主角溫斯頓、朱麗亞以及他們所在的「大洋國」都是虛構的,發表於冷戰剛開始的1949年,之後它獲譽為一部精準預言了未來的書,人們需要交上這種讚譽,因為他們希望看到小說發揮了作用,更因為他們希望藉此讓可怕的事情更可忍受、更可理解一些。

昆德拉也提到了《一九八四》,不出意外,他批評奧威爾把小說縮減成了政治,縮減成了一系列暴行。他一直在捍衛藝術家的獨特價值,反對讓任何藝術作品為某種現實目的服務。不過,我覺得他會歡迎讀者以他的其他觀點來駁斥他的這一觀點。哪怕《一九八四》寫的事情包含了作者對未來的憂心,它就不能被看作對一些並未現實發生的事的想像嗎?只要是想像,就蘊含了幽默,而故事一旦出現就成了一種現實,就形成了歷史,就包含了真理,就構成了對在小說問世之後發生的事情的對話與呼應。小說因此對讀者產生了實際的心理功效:比如說,我會覺得拉肚子拉得挺值的,而很多人因為奧威爾著作的緣故,感到一些險惡的政治環境仍然不失其意義。

我第一次拿起《被背叛的遺囑》的時候,還不是因為對昆德拉感興趣,僅僅是因為對它所屬的那套書,那套「東方書林俱樂部」叢書頗有好感,那些書是從1990年代開始出的,封底上不像現在那樣,喜歡印上媒體的贊語,卻有上下兩行字:「牛津大學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底下是定價:13元。我覺得它很高檔。

書中有很多排印錯誤,納博科夫被印成「納柯博夫」(連附上的英文原文都是錯的),《飢餓藝術家》被譯作《一個禁食冠軍》。作者異常博學、全面,藝術品位登峰造極,可以說有一半內容看不懂,另一半,大多數也只是我自以為懂了。作為一本文論作品,昆德拉從《巨人傳》談到音樂家斯特拉文斯基,談到他特別熟悉和推崇的中歐作家,貢布洛維奇、恩斯特·布洛赫、卡夫卡、穆齊爾等,談到作曲家雅那切克和小說家卡夫卡都被他們共同的朋友——馬克斯·布羅德給背叛了。他的各篇散文,共同的主旨是藝術家的尊嚴無上,那些藝術恐怕遠高於普通大眾能達到的層次。

然而,那些一時不理解,從而囫圇吞下的文字,也是有用的。我深受他的語調的感染,他雖多次提到為此事為彼事憤怒,但始終用一種非同尋常的安心的口吻在寫作。他在書中替《巨人傳》辯護,替狄德羅的《定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辯護,替卡夫卡的《美國》辯護,這些小說里都充滿了明顯不合理的情節,人物的行為常常毫無意義,更不能誨人以道德,但昆德拉就是要替他們辯護,因為他被那種要求小說必須要反映真實的流行觀念給激怒了。他說,他認為小說家的意義,就是抵抗一切抒情的企圖,就是採取一種「排斥與任何政治、宗教、意識形態、道德和集體相認同的立場。」

我雖一知半解,卻在憤懣和安心之間,看得清作者對於一切已發生之事、未發生之事的那種瞭然與淡然。在另一段文字里,他說每個人都在霧中行走,看得清前面五十米,再遠就不知道了,更有甚者,隨時但凡往後看,卻總看得清一切,過去的那些蠢舉盲動盡收眼底。然而,過去那些人也是走在霧中的。在這一洞見里,昆德拉放進了他對人的境況最根本的認知。

他所醉心的那些高端藝術作品,只需看他如何講它們的好處,也會大有收穫。比如《巨人傳》這樣的小說,他說,最大的優點就是懸置了道德判斷,書中,一個叫巴奴日的人物無情地捉弄貴婦人,後來,他在一場海上風暴中先是嚇傻了,而後回過神來,又開始對那些一心挽救船隻的人橫挑鼻子豎挑眼。這些舉動放到現實中簡直都太可惡了,可是來到小說里卻留出了足夠多的餘地來讓人作單純的享受。昆德拉用了一個典型的智者式的句子來概括這一認識:小說的道德就在於它的非道德。

你會遇到很多智者,你從他們那裡得知自己的許多渴望,許多想不通,都是無稽的。他們會告訴你,旅遊不是必需的,健身是荒謬的,讀書是製造一種「我很充實」的幻覺,無聊和對無聊的厭惡都出自同樣的心理,你不滿,是因為你不肯接受自己就是一粒塵埃的事實。這些只能提供一個結論的智者,你最好離得遠一點。

而昆德拉是我信賴的智者,之所以他從未讓我覺得虛無,是因為他對小說和音樂的無窮儘可能擁有熱情,也因為他對那些遭遇虛無的人物,比如卡夫卡,抱有富含同情的興趣。卡夫卡死時留下遺囑,要他的好友布羅德把他的作品付之一炬,但布羅德背叛了他。昆德拉對卡夫卡的決定有三種解釋,第一種,卡夫卡在死前覺得自己的作品不好;第二種,卡夫卡珍愛自己的作品,但不喜歡世界,一想到作品會如何讓人擺布,他就受不了;第三種,卡夫卡對世界的未來不屑一顧,認為藝術會不可避免地不被人理解。

我始終對卡夫卡無感,他最知名的短篇小說。如《飢餓藝術家》、《萬里長城建造時》等都很難引起過我的欣賞。但這份被背叛的遺囑及它背後的故事卻自有迷人之處。昆德拉不僅替卡夫卡鳴冤,他還書寫了一種屬於藝術家的虛無的命運:人們任意擺弄、切割、使用他們的作品,在他們死後探究他們不願示人的秘密。

寫這些的時候,昆德拉年過六旬,看起來心境很蒼涼,但他所揭示的那種虛無卻撫慰他的讀者:我得以明白,我遇到的虛無(以及虛脫)只是弱化很多的版本,或帶著錯誤記憶的版本,就像拉肚子時想到的卡岡都亞被順產的故事那樣。我因此而減少了對未知的恐懼。我們難免要因未知而恐懼,幸有一位智者在耳邊叮嚀:不用怕,誰都是在霧中行走的,而你怎麼看過去的人,未來的人也會那樣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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