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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向你,燒盡我

□文珍

這是一篇寫了很久總是無法完成的上市後記。記得是在白露夜動筆的:因為就在那天,我的第三本小說集《柒》終於上市了。

露從今夜白。從此,綠色封皮的《柒》又要如一葉小舟,和之前兩本集子一樣踏上作者本人難以想像的漂泊之旅了——而一本沒有腳的小書到底能走多遠,又走到哪些地方去呢?

我曾在美鐵車廂,澳門大學的捐贈圖書角,台北的二手書店,見過我很熟悉的一些簡體中文書,有些甚至就是很熟悉的朋友寫的書。也曾經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陡然見到自己的小書。那種感覺首先是納罕,其次是羞澀,最後才是被稀釋後輕微不安的喜悅。就像小學時老師當堂念自己的作文一樣,彼時的我總是努力把自己的身體縮得小一點,更小一點,希望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但其實仍然是高興的:像我這麼無用的一個人——從小學三年級就近視,連用繩子吊在樹枝上的羽毛球都不一定打得到——可以有信心專註去做的事情是那麼的少。

但寫作又著實寂寞,在這個喧囂世代。

像我這樣一個不怎麼在社交平台出沒的寫作者,本屬於正常族群,卻慢慢變成了稀有物種。很多的平台可以發表見解,每天都在誕生無數的自媒體。每天也都會有新的紅人,新的話題,新的流量,新的遺忘。

而我因為越來越不喜歡當眾說話。就一直不太知道我的讀者都在哪裡。

後來我發現微博上時常有一些讀者艾特自己就很高興。這漸漸變成我上微博唯一的理由:就好像打開一個私人的郵箱,不斷地受到遙遠的陌生的鼓勵。也會不定期地上豆瓣,悄悄看看有沒有新的評分。微博多數都是鼓舞人心的表揚帖;後者卻趨於兩極,有可能讓我極為感動,比方看到不認識的讀者的千字長評;也可能讓我莫名沮喪,尤其是遭遇到措辭惡劣的一兩星。

但是這一切其實都是正常的。要知道一本書付梓上市,就和創作者本人不再有直接關聯——應該學習寵辱不驚天地不仁的清潔,譬如一個沒有兒女心卻更明智的父母。若干年後,自己的書也許還有人讀,或許沒有。然而,寫作者本人早已從寫這件事本身得到了所想要的一切。來自陌生人的美意或許可以使一路行進得更愉快一點;但那些簡單粗暴的否定,卻也無法教人停止走下去,只會讓我想一想,問題出在哪裡,可否改之,抑或加勉。

因為寫作只是為了自己。說到底。也偶爾還是會很玻璃心的。雖然,也已經慢慢變成磨砂玻璃了。是深綠色的玻璃罩背後,藏著的一個紅色的很小的心。有溫度,重量,氣味,生命的,血肉之心。

每當新書上市的時候,就會重新變成一個有點羞怯的人——而平時都是任性慣了的。就好像一顆高敏感的心,被陡然從自洽的小世界帶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樣脆弱而易氧化。但氧化之後,心的表面會和空氣形成一層新的保護膜,下面又會發生新的呼吸、新的生長;會變得比以前更強大也更健康一點;且暗自生出一點期待:有人路過這顆心,停下來認真地看一眼,說:咦,這看似尋常的,竟然是真的心啊。

是真的心。

而且它還在不斷長大。很慢,但持續而努力地跳動著。

其他的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姑且把出版前廢掉的一個後記貼在這裡。後來書里的後

記完全和這兩樣,只保留了最初的名字。

行雲作柒,止風入水

不會再有比這更短的書名了,除非縮減為一個字母。但是就算是近年來著名的圖書營銷案例《S.》,也有副標題「忒修斯之船」。但我這本小書根本沒有副題,就是最單純的一個數字。既指涉,也冒犯這世間上所有的七。

一本隱喻之書。「7」像一艘小船,載著自己的七故事被浩蕩的大風吹行於浩淼無邊的意義之洋上。

很多作家都寫過和「七」有關的書,可見喜歡這個數字的人大有人在。黃碧雲寫過《七種靜默》。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里也寫到對七的迷戀。俄語里形容一個人感到格外幸福,就說這個人在「七重天」上。也許因為這個數字看上去既孤獨,又是一個完整的循環。

而一開始卻只是對前一本書名太長的撥亂反正。《我們夜裡在美術館談戀愛》十有九次都會被人說錯——說成圖書館的有之,博物館的亦有之,幸好沒有說成文化館的,否則難免一股子社會新風撲面而來。「談戀愛」三個字倒是從來沒錯過,看來大家都不會弄錯真正重要的事。「夜裡」也不會錯,最多會被漏掉。更多的人會把十二個字簡化成「美術館」,說起來就是「你那本『美術館』如何如何」……

因此,再出新書,就想名字盡量短一點。減法這種事情,一開始做就停不下來,一定要做到極致為止。一開始想叫「七年之病」,語出《孟子·離婁下》,「七年之病,當求三年之艾」,是未雨綢繆,但句式又太像「七年之癢」。那麼就叫「七病三艾」或「七病」,可「病」這個字總教人困頓,有一點臟相,是一張愁眉苦臉的孩子臉。

和朋友們商量來去總沒有結果。突然有人說,索性就叫七吧。再一商量,就成了大寫的「柒」。言簡意卻不賅。又恰是我最喜歡的數字——否則集子里也不會剛好收入七篇。始於七,終於柒,由小寫而大寫,彷彿又生出無窮意義來。

《說文》里說「七」,「陽之正也」。在易經里同樣是一個吉數,比如「七日來複」,就是《易經》的「復」卦,《彖》解釋此卦為:「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將天地之心擬人化,也是字裡行間生機勃勃的意思。

《漢書·律曆志》則說,「七者,天地四時人之始也。」人雞羊豬狗牛馬,人日是開始。七日就是人日。七和人筆畫竟也相同。

七沒有繁體,只有大寫。《廣韻》載:「漆氏,俗作『柒』。」據說原是梁姓,因柒、梁形近,訛為柒。再後有簡文為七氏者。我也喜歡這個「如膠似漆」的「漆」,讓「柒」生出某種隱秘的流連之意,而「七」則像一把匕首,字形過於凌厲了。

「七」甚至還是文體。出處是枚乘的《七發》,後來漢代傅毅有《七激》,劉廣有《七興》,曹植有《七啟》,張協有《七命》。「七體」儼然而成騷體一種,但也只興於有漢一代,之後漸漸不再流行。

佛經里有「七苦」,幾乎和「貪嗔痴」三毒一樣有名。念經也常用七數。和「三」「九」相似,代表眾多。但是又比「三」更多。又似乎尚未臻「九九歸一」的圓滿,還有可進取的餘地。

在西方「七」同樣是特別數字。聖經里7是完全數,上帝造人便是七天。最有名的七宗罪,其中最大的,便是驕傲。——我卻從小喜歡驕傲的人。若干年後才明白,不外也是一種自矜。譬如《天龍八部》里喬峰對慕容復那一句好罵,「蕭某大好男兒,竟和你這種人齊名!」便看得血脈賁張,蕩氣迴腸。

七在各種宗教里都是神聖數字,希伯來人喜歡用「七」來發誓。猶太三大節日為期都是七天。啟示錄里,更記載了無數個七:七異象;七靈;七燈台;羔羊有七角;七天使吹七號;七個泄露神大怒的碗;七座山所代表的七王……全書共達五十六次之多。

但我最喜歡的,卻是《馬太福音》里七十個七次的故事。

「那時,彼得進前來,對耶穌說:『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當饒恕他幾次呢? 到七次可以嗎?』耶穌說:『我對你說: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個七次。』」

說罷這句,所有生之重軛在此刻似乎突然被輕輕放下。所有的磨折和痛恨也都化為烏有。

七在這裡,又相當於無窮盡的悲憫。最後既無恨惡,也不失望。只有風乍吹皺水面的層層漣漪。劇烈動蕩後最終的平靜。饒恕他人,也是原諒自己。

最後,為什麼是這七篇,不是其他的七篇?

一開始我想用的主題詞是「不道德」,一看便知從侯麥的《六個道德故事》而來。篇目漸成,又彷彿不限於道德討論,「成長」主題更清晰凸顯,但直接說成長故事,又太直白了。打算替代的詞,有過「孤獨」,「路上」,「熱情」——張愛玲自述《小團圓》,「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

但終於決定都放棄。

便生造了一個「行止故事」。這詞古已有之,《大學》里說「修於行止」,誠是修行的根基,最重要的條件就是「毋自欺」,也就是所謂「君子慎獨」。但「行止」同時也有「行步止息,猶言動靜」和「品行」兩層意思。說到「品行」,便回到最初糾結「道德」與否的起點。

孟子又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意思是說,魯平公來看我自有促使他來的因素,不來看我也有不來的因素,其實不是人力所能決定的,這就是天命。委婉誠可動人,同時也是實情。

小說於我而言,大概就是一種「實情」,一種「修於行止」。對我而言,它比散文更難也更誠實,因為看似無中生有,其實一磚一石一草一木皆其來自真實的人間世,又需完全遵照事物邏輯搭建。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福樓拜卻並不僅僅只是包法利夫人。也是《情感教育》里的弗雷德里克·莫羅,是布瓦爾和佩庫歇,甚至那位戀上鸚鵡的老婦人。選擇當一個小說家,不斷分身成若干他者,去體察截然不同的人生,是我可以想像的一個人可以經歷的最大的瘋狂和分裂,同時也是最不可替代的幸運。

一生偏愛七的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第七章,提到英國小說家勞倫斯·斯特恩的《感傷旅行》。感傷旅行就是持久懷著熱望,哪怕隨時陷於困頓,但仍然堅定地走下去。

以上,是為七個「行止故事」。

後來的封底大家也都看到了。「行止」這個詞因為幾乎沒有人懂,終於還是被朋友們和出版方集體投票廢除了。於是復歸熱情:七個熱情故事。某種不可解、不可說、大到無法抗拒的熱情,關於世界。關於自我。關於友情。關於成長。關於封面紙張特殊的洛克伍德綠(是洛爾迦的詩句吧:綠啊我多麼希望你綠!),像黑暗之心的叢林里靜靜燒起的磷火,燒向你,燒盡我。

繼而又變作流動的水,行走的雲,從心中湧出,成形,化為雨滴落下。卻永遠澆不滅那綠色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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