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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維護自我」的自我犧牲與「為了維護傳統」的傳統傳承——《被誤讀的傳統文化》系列之四

簡-談(39)

「為了維護自我」的自我犧牲與「為了維護傳統」的傳統傳承

——《被誤讀的傳統文化》系列之四

公元1644年,清軍攻破山海關,隨後頒布「薙(剃)發令」,要求治下男子改留滿族髮式。此舉與漢族傳統有悖,即遭到拚死抵抗,不少地區揭竿而起。而滿清政府則以「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的嚴令,對抵抗者進行了殘酷鎮壓,多地甚至發生過屠殺。對「薙髮令」的抵抗直到康熙年間,因為時間推移加上政府對漢族轉而採取懷柔的態度,才逐漸緩和。民間為了追思前明,將「思舊」訛稱為「死舅」,使正月里不剃頭的行為得到開脫,而清廷也為了穩固統治故並不深究,兩相里平安無事。今天清朝已不存在,而正月不剃頭的傳統卻流了下來。

以上,大概就是有關「正月里剃頭死舅舅」習俗產生的一種比較可信的解釋。今天提到這個話題,既非要討論歷史,也非要挑撥民族關係,而是探討這種習俗背後少有人關注的隱晦的精神訴求以及由此引申出的一些啟發。

這是一段並不令人愉悅但頗值得玩味的歷史,尤其在精神層面上是非常值得探討的。說到精神層面,傳統上一些人認為,這是中華血性的衰落的轉折點,中國人的血性隨著剃髮表示臣服一併被剃掉了。這種提法,彷彿抗日戰爭不是中國人自己打贏的一樣,我們不必做太多討論。又或者,這次剃髮經常會拿來跟清朝被推翻之後人們抗拒剪掉辮子的情緒對比,有人大發感慨說「最拚死抵抗剃頭的和最拚死拒絕剪辮子的是同一群人,是奴性最強的人。」這種說法更值得商榷,是不是一群人或者一類人,我們姑且把這個問題留到最後,但恐怕這種抗拒不能簡單用奴性解釋。《論語·憲問》中孔子曾發感慨,「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孔子是一個兩千年多年前就認為獨裁會導致亡國的大哲學家,他奴性強么?但他對易發改服也可見是深深地抗拒的。

為什麼有人會為了髮型而死?那他們為的一定不單純是髮型吧?清代初期的政府也覺得這實在不可思議,於是當時把這種對髮型的抗拒歸結為對異族統治者的反對,所以反對統治者的人那就要定斬不饒。但如果縱觀歷史去看,似乎很難單純地把對剃髮的抗拒歸結為一種民族情緒或者對漢族正統的維護,因為這無法解釋很多在清軍入關時並未參戰抵抗的地區和民眾,在《薙髮令》頒布之後做出的殊死抵抗。恐怕這種抵抗既不是為了反對政府,也不是為了民族大義,而是因為《薙髮令》直接傷害了這些人,傷害了他們如何看待他們自己。這也很大程度解釋了為什麼幾十年之後這種情緒逐漸消失,因為老一代的人故去,新一代的人並沒有建立起老一代的人那樣的自我認同,對新一代的人來講他們並不是前明的人,他們就是大清國的人,他們就該剃頭髮,以至於延伸到清末,人們也因此對剪掉辮子產生抗拒,因為辮子或有或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是誰。

剃頭髮或者不剃頭髮,重要的在於,它關係的不是誰當皇帝而是頭髮主人的人格。一種對人意願的違背,越觸及核心人格就越令人難以接受,「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或者「我就必須是這樣一個人」,這一點是無法妥協的。這就像有的跨性別者會說,「我為了我的性別情願去死」,為什麼有人會為了證件上一個字去死,這大概跟為什麼有人為了髮型願意去死也差不了許多。

不過,這種為了頭髮而放棄生命的激烈鬥爭,即把頭髮的價值置於生命價值之上的價值觀念,作為旁觀者可能很難被說服。即便我們把頭髮的重要意義歸結為核心人格的一部分,似乎也很難解釋這種矛盾——這是一種「為了維護自我」的自我犧牲——為了保全自我認同而放棄生命,可是「生命」都不存在何談「自我」的存在?這似乎陷入了一個邏輯上的悖論中,假如保全「我的生命」才能證明「自我」的存在,那麼如果這種「生命」不再是「我的生命」,即「我」這個討論一切認同的主體如果發生改變,那麼這個「生命」還是不是「我的生命」?如果「我」部分或者全部地放棄了「我的核心認同」,那麼「我」還是「我」么,保全這種生命對「我」又有什麼意義,或者這到底保全的是誰的生命?更直白說,當「我」的核心認同發生改變的時候,「我」還是「我」么?如果,生命都不在屬於「我」,那「我」為什麼要保全這個生命呢?

這是個很值得長篇大論的問題——「我」究竟是誰,誰又是「我」——這是個千百年來哲學家、宗教家都各自試圖解釋又無法互相說服的話題。但對於更多的人,對於普通的社會大眾來講,可能做出這種抗爭的時候,並沒有想這麼多,而是本能地抗拒,可能只是單純因為「我不想變成另外一個人」。這也符合現代科學對人類行為的了解,我們很多時候並沒有思考過為什麼做出一個行為,而是先做了再為這個行為找尋能夠說服自我的解釋,這種解釋可能是真實的,也可能是荒誕的。但不管怎麼說我們就是這麼做了,甚至可以說「想都沒想」就這麼做了。

這裡我們並不執著於討論「我」這個話題,也暫時不必去管為什麼人會產生這種為了保全「自我」而犧牲「自我」的行為,我們只需要知道這其實是一種並不罕見的、自古以來就存在的人生抉擇就可以了。總有人認為跨性別者願意為了捍衛性別而死是一種病態或者偏執,因為「正常人」是不會這樣做的。其實何止是性別,回頭看這段歷史,就會發現人能為了髮型而寧願赴死,還不是一個或者幾個人,是全國上下大範圍的持續幾十年的抗爭。對於社會來講,「薙髮令」這可能是一個舊的問題,「性別多元化」可能是個新的問題,但是對於人性來講,這並沒有什麼新舊可言,因為我們本就如此。從這樣的類比上看,理解跨性別者的痛苦和執著也並不困難——人們爭得不是「滿、漢」、也不是「男、女」,爭得是「我是誰」。失去了「我是誰」這個主體,生命也就是去了本來的意義,這大約也就是一個人們不惜赴死以全其志的原因吧。

再讓我們看剃頭這個風俗的另一方面,那就是,人們會臣服於「為了維護傳統」的傳統傳承而不自知。由於我們的生活習慣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現在再沒有人以死來逼我們剪頭髮了。當剪頭髮已經是一種自發的行為,正月里蓄髮就反而成為了一種約束。正月里不剪頭髮,如果說是清初廣大民眾一種對往日自我認同的慰藉,那麼這個風俗產生的土壤和適用的條件都已經不再具備了,甚至整個風俗的「文化內核」已經演變的有些可笑了。

可能一些人小的時候曾經質疑過這個風俗的合理性或者真實性,比如「舅舅到底做了什麼壞事啊,誰都不死就他死?」,或者「剪頭髮為什麼會讓舅舅死?」當然,得到的解釋也很可能是,「別問為什麼,不讓你剪就別剪。」或者,「就這麼個傳統,照著做就好了。」但這個風俗如果保持下去,可能會面臨一種新的尷尬,當作為獨生子女的一代成為父母的時候,這種風俗就會面臨一種空前的嘲諷:

「為什麼正月不能剪頭髮啊?」

「因為正月剪頭髮死舅舅,所以不能剪。」

「可是我沒有舅舅啊。」

可以料想,還是會有相當多的父母回答孩子說,「這就是傳統,老一輩傳下來了,就得這樣。」這是一種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的常見困擾,即傳統的構成條件和意義已經不存在的時候,社會仍然努力維持這一種文化的空殼,而不願過多質疑這種「維持」是否真的有必要或者有任何價值。甚至人們會為了維持一種不那麼穩固或穩妥的風俗,把風俗的概念和適用範圍不斷地擴大化,以試圖為這種風俗的存在找到更大的空間或必要性。就像「正月不剃頭」開始只針對的是男性,因為我們知道清代女性是不需要剃頭的,進而擴大到現在風俗中的女性正月里也不能剪頭髮;在那些沒有舅舅的情況里,表舅之類的男性親屬也就理所當然的成為了會被理髮「剋死」的對象。

與之非常類似的是我們更習以為常的社會的二元性別分類,我們這種基於便於識別的生理特徵和體力差異把人進行生產職能上的社會分類,幫助我們戰勝了其他的物種得以繁衍,幫助我們的文明得以建立和保存,這種分類是存在過非常積極也非常必要的社會職能的。在相當長的進化過程中,我們在自然選擇下產生了這種社會結構,因為我們並沒有更多其他的選擇,或者說其他的選擇在當時都不如這種選擇,這當然是無可厚非的。而今天,繁衍人類似乎已經不是一個困難,工業化大生產也讓男女之間的勞動力差異縮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我們真的有必要刻板地、按部就班地位維護這樣一種「性別二元分類」的社會模式么?就像在2017年,我們還在靠不剪頭髮來維護著那個從清代開始就既不存在也不會死亡的「舅舅」的生命一樣。

當然「性別」和「頭髮」這並不是完全等價的,但這種類比並非毫無意義,它能夠幫助我們達成一些並不容易達成的相互理解。就像這樣一個問題,「究竟是滿清入關的時候誓死不剃頭的人勇敢,還是滿清覆滅的時候誓死不剪辮子的人勇敢?」正如前面所說的,這很可能既不是勇敢也不是為了民族大義,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待。類似的問題就產生了——是順性別者的性別認同堅定,還是跨性別者的性別認同堅定?很多人會以為是跨性別者的更堅定,因為總會有人聽到跨性別者說「做不成男人/女人,自己寧可死」,似乎從沒聽到順性別者在乎這種事。然而事實呢,恐怕順性別者的性別認同一樣堅定,只不過順性別者更像是「還沒遇到人逼迫他們剪掉鞭子的清朝人」,只不過是這個社會不並需要順性別者用生命來捍衛自己的性別認同罷了。

於是我們更加容易理解一個一直以來很多人都存在的困惑,為什麼一些順性別者對多元化性別分類會有激烈的抵抗?大概有相當一部分人抵抗的原因並不是因為關心別人怎麼生活,而是一個更廣泛的性別認同譜傷害了他們的自我認同——我是一個男/女人——這是個多麼熟悉的呼聲,只不過我們更多地從跨性別者而非順性別者口中聽到而已。對於相當數量的順性別者來講,他們所抗拒而不自知的就是這一種性別認同的變遷——如果接受一個更寬泛的男/女性定義是合理的,就會傷害到他們根深蒂固的男/女自我認同。極其類似的呼聲一定在清末民初的中國社會隨處可見,「我不管別的男人能不能剪辮子,我不想剪辮子!」對性別多樣化理念有強烈抵抗的人,或許也正是基於一種類似的自我認同的抗爭——「我不想改變我的性別認同,一絲一毫也不想改變,所以性別的定義也一絲一毫不能改變」。

這樣看,這類人,無論是傳統二元分類的性彆強烈維護者還是反對者,其實在這個問題上達成了一個空前的一致——我想做我自己,一絲一毫都不差的我自己。換句話說,這些有激烈表現的跨性別者願意為了性別認同付出生命,也並非瘋了或者輕賤自己的生命;那些有頑固的表現順性別者極力抗拒性別多元化的態度,也並非他們天生是個惡人或不懂的尊重他人生命,只不過大家立場不同而不自知而已。而在這個問題上雙方的理解或諒解的達成,並不能一蹴而就,這也是需要正視也需要耐心來解決的客觀困境。

當然,我們已經看到了這樣一個社會,剪頭髮也好不剪頭髮也好,我們已經接受了這是人的自由,估計再不會有人因為不肯剪頭髮或者不肯留頭髮而來治我們的罪了。遲早有一天,我們必將看到那樣一個社會,男也好、女也罷,我們都把這當做是人的自由,不再互相做任何干涉。又或者更進一步,就像法定標準髮型的消亡一樣,刻板的性別分類也將同樣會逐漸淡出人類歷史。

再回到最初那個問題上,那些拚命拒絕剃髮的人,那些拚命想保住辮子的人,是同一群人么?又或者那些拚命捍衛二元性別分類的人,那些拚命捍衛自己非二元性別認同的人,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么?還是以上所有的這些人,他們其實是同一群人,一群普普通通的人?是否可以這樣講,其實大家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既不想驚天動地也沒有想改朝換代,而他們所做的那些驚人的、慘烈的、倔強的、頑固的、講得出道理的、講不出道理的鬥爭,都僅僅是在捍衛自己無法割裂、也不願意被割裂的自我。

僅以本文,恭祝諸君新春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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