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貓傳》——什麼仇什麼恨，可以讓他追殺三代？
去年年底的時候，旭旭說她要去影院里支持一下陳凱歌的《妖貓傳》，我對她說：如果拍得不太差的話再回來告訴我，著實是被他的《無極》傷過不輕。旭旭笑了。後來她看過說不錯，於是我也去看。看完之後我們就片中情節討論了很久，而我也一直被各種複雜情緒困於其中，如鯁在喉，吐不出，咽不下。其中最不明白的一點，是白龍何至於因楊玉環之死而生出如此大之怨念，乃至仇殺三代？兩個月後的今天，似乎突然明白一些了。於是試著提筆，僅就此點，聊解心中所郁。
電影《妖貓傳》改編自日本著名作家夢枕貘的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從1987年到2104年，他用了17年時間，2600多張稿紙，繪就了心中的大唐畫卷。導演陳凱歌，把原著4本書，用6年的時間，展現在了一部電影里。
三十年前，白鶴少年白龍，在大唐「極樂之宴」上見到了貴妃楊玉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然而馬嵬坡兵諫，唐玄宗李隆基為保帝王之位，密謀道士黃鶴，聯合黃鶴之子丹龍，共同設下「屍解大法」，騙楊玉環安心赴死。白龍得知真相後趕往墓地卻無法救回，痛失心中所愛。少年白龍，在他最單純的青春年華里，「願所有的愛與恨都炙熱，所有的喜與悲都清澈」，但卻發現自己被深信之人所騙，發現這世界居然充斥著黑暗、無情、殘酷、虛偽，於是本能的愛與恨化成了一股參不透的執念，將靈魂附體在一隻黑貓之上，開啟了一段極端的復仇之路。此後的三十年里，它（他）仇殺三代，甚至殺及無辜無數，卻依然無法化解心中怨念。
三十年後，少年詩人白樂天，為寫《長恨歌》在宮中擔任起居郎，卻糾結於史書所載唐玄宗與楊玉環愛情故事的內容真偽，始終無法定稿。這個執著於「真相」的少年，在目睹當朝天子之死後，認為死因有異，亦堅決不肯在起居註上寫下皇帝是病死的謊言。
僧人空海，為求「無上密」法，從倭國來到大唐，到長安求法卻被拒之門外。空海渡洋途中，遭遇驚濤駭浪，同行婦人手抱嬰孩卻平靜安詳，空海不解，婦人答道：「只要孩子睡著就好了。」此時的空海，亦尚未參悟「無上密」法。
妖貓接連作亂，空海與白樂天一起，循著妖貓「欠債總是要還的」神秘指引，一步步揭開三十年前唐玄宗和楊貴妃的陳情舊事，揭開了彼時大唐的盛世繁華，也揭開了繁華之下的虛偽和殘酷。「真相」被抽絲剝繭，層層展現。
「真相」揭開之前，唐玄宗是深愛貴妃的皇上，妖貓是作亂多端的邪靈；「真相」揭開之後，唐玄宗變成了退縮、背叛的負心漢，而妖貓才是真正深愛貴妃的白鶴少年。
「幻術」。「幻術中亦有真相」。
這個世界由「真相」與「謊言」交織而成，真情中有假意，美好中有殘酷。白鶴少年執著於「真情」，執著於「美好」，不肯接受現實的「假意」和「殘酷」；白樂天執著於「真相」，遲遲不肯定稿《長恨歌》。二人皆為「真相」所束，困頓其中，無法自拔。
白龍說：我知道她死了，我只是一直不舍。
空海問白樂天，如果愛情是假的，你還願意去寫《長恨歌》嗎？白樂天思忖了良久不予回答。
當你愈發成熟，愈發看清世界的本質和真相的時候，美好就愈發孱弱，強悍的只有人性深處的寒意和現實世界的冰冷。
面對「幻術」的態度，便是空海法師一直在尋找的「無上密」：接納謊言、接納殘酷。世界並不全然完美，但我們仍然可以珍惜美好的那一部分；正如渡海中的那個婦人，只要孩子睡著就好了，何必在意驚濤與駭浪？
放下「不解」和「不甘」，與真相和解，與他人和解，與自己和解，即為「無上密」。更何況，有的時候，我們自己也正是「幻術」的施法者，也在騙著別人，騙著自己。
有過痛苦，才懂得世間眾生之痛苦；有過執著，才懂得世間眾生之執著。然而，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空海最後問白樂天：你決定如何去寫《長恨歌》？
白樂天終於一身輕鬆地說：我決定不改了，一個字都不改。
空海說：可是那不是真正的愛情。
白樂天說：那不是白居易寫的，那是白龍寫的。
空海說：只靠這一點，你贏了李白。
重讀《長恨歌》，美好、殘酷，真實、虛假，盡在其中。
《長恨歌》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霓裳破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里。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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