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放歌＃先生
東湖心語#雍城放歌#先 生
過年了，不由得想起先生來。
先生是我對媳婦爺爺的尊稱。先生出身中醫世家，經歷新舊兩個社會，一生顛沛流離，然矢志不渝，痴心不改，於稼穡懸壺之餘鍾情金石書畫。書得髯翁之三味，竹寫板橋之傲骨，蘭畫晴江之洒脫，生前是鳳翔有名的農民書法家。
從成為先生的孫女婿和先生相識到先生故去，只有短短四年時間，先生以他的才學和人格魅力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好多事我至今記憶猶新。
初見先生是二十年前四月的一天。當時我和媳婦正在戀愛中，那天首次去她家見長輩。聽說先生要見我，內心不免忐忑起來。此前久聞先生的大名，無緣相見，我猜想先生肯定和我的好多老師一樣是個嚴厲的人，因此心裡既渴望又害怕。然而醜媳婦必定是要見公婆的。未來的孫女婿肯定得接受他老人家的「遴選」，得到他的首肯，縱是有點膽怯，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去了。
先生的居室因為門外的梅花得名：近梅草堂。房子一明兩暗，進門中間是客廳東屋是卧室，西屋是書齋，名曰：竹石齋。那幾天先生偶感風寒略有不適，他在卧室見的我。
四月的天冷暖不定。見到先生時他正依在窗檯前看書。看見我們進來，他坐直了身子。借著他起身的瞬間，我飛快地看了一下他。先生面容清矍，臉色有點白，戴一副黑邊眼鏡，一縷長髯飄在胸前，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上身穿一件藍色的中山裝，左上口袋插著一支鋼筆，標準的文化人裝扮。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怯。他招呼我：「來，小夥子，炕上坐。」聲音有點弱，透著溫和，沒有想像中的威嚴。我繃緊的神經頓時鬆弛了下來。
炕肯定是不敢隨便上，客氣一番，我坐在炕沿，先生盤腿坐在炕上。一老一少就「一問一答」起來。先生問了我家在哪裡？兄弟幾人？在哪工作?……我到現在能清晰記得先生特意問了我的屬相、生辰。然後他用右手掐指算了一番。最後他說：「我孫女還很有福氣!」聽到這句話，我內心不免一陣狂喜，看來先生這關是過了。
對於先生掐指都算了些什麼，我很好奇。此前我只知道先生會看病，能寫字，不知道他還「能掐會算」。後來我了解到，那天我走後，先生對家裡人說，「這小夥子長得精神，雖然家裡弟兄們多些，但一聽說話就知道是個念過書的人，屬相也合，我看可以。」先生家庭地位尊崇，此言一出，我們的婚事就基本確定了。
先生一生大多數時間都在學醫習字中度過。他對於後輩的期許也總是與這兩件事有關。
趙村營村是書法之鄉，能提筆寫字者眾多。先生不僅自己寫字，還愛看別人寫字。閑暇之餘喜歡在村裡四處走走，看看家家戶戶寫的對聯、門上的匾額……到喜歡寫字的人家裡走走，和他們聊聊寫字的事。
有一次，村裡一家人嫁女兒求我岳父寫對聯。鋪好紙，濡好筆墨，準備下筆時，恰巧先生來了。先生一到，岳父自是不敢下筆了，大家一起請先生賜墨寶。推脫不過，先生就答應了。先生首先推敲了一下岳父擬好的對聯，沉吟了好一會兒，改了兩個字才定稿。就在我以為先生接下來要提筆寫對聯的時候，先生卻突然向我發問了，「你說說克勤克儉什麼意思?」上了十幾年學，古文學了不少，這個難不倒我。我當即回答「既勤勞又節儉。」先生默許，我有些自鳴得意。先生接著問，「『克』字怎麼講？」這四個字的意思我懂，但這個『克』的意思我確實說不準確，心裡一慌，嘴裡就交代不清楚，先生和顏悅色地說，「字既要會寫，寫好，還要知道每個字的意思，你查查字典吧！」先生輕描淡寫，我卻羞紅了臉。自此，凡似懂非懂的字詞我都要查查字典，生怕先生再考我。
對聯寫完了，求聯的人如獲至寶，再三道謝後捲起對聯喜滋滋地走了。先生回過頭來對我說，「你寫幾個字看看。」高中時候上過書法課，練過幾天字，楷書的基本技法還是懂得，但寫字成不了篇。我就耍了個小聰明，把最拿手的「水，永，心」三個字寫了一遍。先生看了看說，「一看就臨過帖，再寫幾個字看看。」許是長時間不練了，一些字的筆畫我已記不太清了，忙中就出錯。先生指著我寫的「志」字說，「下面的一橫比上面的一橫要短。寫字既要注重間架結構，也要注意筆畫，不可偏廢。」我又一次紅了臉，可是練字這事雖重啟了卻沒堅持多長時間就又放棄了，我這個不肖的孫女婿啊！
先生對後輩的饋贈很特別。我媳婦說她們小時候每年過春節，先生總要給她們發紅包。紅包是先生用紅紙裁成的，他用毛筆給每個人都寫上一段話，一水的蠅頭小楷，或勉勵、或要求、或祝福……孩子們長大了，先生給他們饋贈的大多是與學習寫字有關的東西，一個筆記本、一本字帖，一枝毛筆，一副字畫……
我們結婚時，先生贈的是他的書法作品。那個時候先生身體狀況已不好，有點提不起筆。但他還是打起精神，專門託人買了粉色的宣紙，給我們寫了一副中堂。內容選用的是宋朝朱熹的《勸學詩》，「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兩邊的對聯上寫道「立品同白玉，讀書到青雲。」先生的諄諄教導，殷殷希望，都浸染在字裡行間，看後讓人動情不已。先生還給我送了他以前寫的梅蘭竹菊四吊幅，他說等他好點，他要親手給我畫兩幅畫，一副竹子，一副蘭花，可惜我們再也沒有等到這一天，先生就離去了。
先生一生深受後輩們愛戴。去世一周年之際，在他的故居門前，後學子弟們給先生立了一塊石碑，碑名：梧岡先生書畫碑。碑的一面刻著先生的遺作三幀：一幅字，兩幅畫。另一面刻著碑記，追述先生的生平，評價他對書畫藝術的貢獻和對後學的教誨。尤其是先生總結的書法藝術二十字：懸肘沉腰左弓步，靜思運氣發全身之力，一氣呵成，對後學啟示很大。一個人能被後人立碑紀念，他不是一個平凡的人。
十五年過去了，先生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他的音容笑貌還在眼前，諄諄教誨還在耳邊，冥冥之中我彷彿看見他還在近梅草堂的南窗之下寫字作畫。
先生活在我心中！
（個別圖片來自網路，感謝原圖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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