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未待衰亡,結構卻已瓦解:奧匈帝國歷史的「罪與罰」
這是昨日的世界。曾經作為八國聯軍組成部分的「奧國」——奧匈帝國,如今僅僅作為歷史記憶存在於你我的知識框架當中。在當代世界的架構中,新的「澳國」(澳大利亞)或許更多地承擔起了當年「奧國」的角色和地位。
但是,當我在維也納大學從事博士後研究時,徜徉於那些體量巨大、風格濃郁的帝國街景,時刻在想,在當代人眼中,維也納曾經的帝國榮光應該如何去認識和思考?事實上,奧匈帝國的消亡,至今也不過一百年歷史,而在歷史記憶的空間里,卻跟一度輝煌的奧斯曼帝國一樣,彷彿已過去了數百年,我們記憶的這種遺忘性,竟然是如此顯著和頑固。
世界大戰必然改變世界歷史。第二次世界大戰是這樣,第一次世界大戰也是這樣。從帝國瓦解的程度而言,第一次世界大戰可能更具顛覆性,曾經的歐洲帝國均勢局面在這次戰爭中不僅不復存在,而且連帝國結構本身也千瘡百孔、奄奄一息。1914年之後的短短几年裡,在中歐、東歐和巴爾幹地區,曾經的俄羅斯帝國、奧斯曼帝國都相繼瓦解,而最讓人唏噓不已的,則是已然經歷過結構性變革的奧匈帝國的「二次崩潰」。
奧匈帝國的瓦解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帝國的衰亡史,而是一個剛剛經歷過二元制結構改革,從奧地利帝國轉變為奧匈帝國,進而力圖在當時的歐洲地緣政治角逐中繼續進取的帝國,卻恰恰在詭譎多變的地緣政治戰爭中迅速崩潰。這種瓦解不是漫長的衰亡,而是曾在19世紀之前的漫長歲月中依靠聯姻政治掌控歐洲政局於股掌之間的哈布斯堡王朝,在歐洲近代民族主義浪潮下,經由世界大戰的彼此絞殺,最終無法應對內外壓力下的無奈結局。
從本質上說,它不是一個人或者一群人所能力挽狂瀾的,而恰恰是奧地利-匈牙利-帝國這三種關係結構在20世紀初的歐洲所面臨的無法調和的危機。傑弗里·瓦夫羅(Geoffrey Wawro)的《哈布斯堡的滅亡: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和奧匈帝國的解體》一書,就為我們回顧了奧匈帝國如何在二元制改革之後仍然危機重重,最終捲入歐洲帝國間的混戰,並徹底分崩離析的歷史過程。
《哈布斯堡的滅亡: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和奧匈帝國的解體》
【美】傑弗里·瓦夫羅 著
社科文獻出版社·甲骨文2016年7月版
作者對於一戰根源的認知,雖與我們的主流觀念迥異,卻給人以新的啟發。他認為:「要探索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根源,必然要從維也納開始。吞噬歐洲和世界的大火,就在那裡點燃,然後往四面八方擴散。這場慘絕人寰之戰爭的遠因、近因,都可歸於哈布斯堡家族的奇特世界觀和其難以駕馭的中歐領地。」當我們習慣於從帝國崛起和帝國爭霸的角度看待一戰,將注意力的重心全部放到德國,並將奧匈帝國作為一個次要角色時,作為歐洲歷史上複雜政治聯姻的成功實踐者的哈布斯堡王朝,在真實的過往歷史中究竟有過怎樣的角色和地位,在19和20世紀歐洲語境下,當然值得加以新的考量。這種考量,不僅折射歷史,更能反觀當下。
奧匈帝國由奧地利帝國改制而來,但這種改制卻是過分妥協的產物,這種妥協可以看做是中世紀哈布斯堡家族權術政治的體現,但到了近代,卻成了一種帝國式的古董,顯得格格不入。這種狀態,在細節處體現了出來:「有個一九〇二年來過奧匈帝國的法國人論道,在這帝國里,樣樣東西,包括鈔票,都是『二元並立』。奧匈帝國的克朗紙鈔的正反兩面以不同文字印行:奧地利那一面以德文和內萊塔尼亞其他八種語言(波蘭語、義大利語、捷克語、塞爾維亞語、克羅埃西亞語、斯洛維尼亞語、羅馬尼亞語、烏克蘭語)的文字標出幣值;匈牙利那一面,則只以馬扎爾語標出幣值。」貨幣都這樣,更不用說現實的帝國內部政治軍事安排了。在19世紀後期歐洲民族主義風起雲湧的時刻,奧匈帝國結構內部這種根深蒂固的多元性自然成為內在族群衝突與撕裂的溫床,只要外部環境發生變化,它就成為掀翻整個帝國的助推器。
歷史曾經充滿主觀性的選擇可能。「誠如弗朗茨·斐迪南的代言人所說,奧地利將成為『歐洲銜接黎凡特地區與中東的橋樑』。對內,匈牙利將被拿走克羅埃西亞一地,然後用新征服的巴爾幹地區強化克羅埃西亞的國力,並在奧地利與克羅埃西亞聯手下,打造新體制,使有著狼子野心的匈牙利不再那麼猖狂。極無效率的二元君主國將成為較有效率的三元君主國,分別以維也納、布達佩斯、薩格勒布為首都。如果匈牙利人繼續阻撓,將會被奧地利人和克羅埃西亞人以二比一的投票否決。」但在現實中,隨著塞爾維亞青年普林齊普在1914年6月28日射出那顆子彈,斐迪南大公對未來的所有設想都煙消雲散了,留給奧匈帝國的唯有最後通牒、戰爭總動員和隨之而來的災難。
數年的戰爭,留給德意志帝國的,同樣留給了奧匈帝國,而且結果更加無法逆轉。「德國於《凡爾賽和約》中受到人盡皆知的懲罰,奧匈帝國則在《聖日耳曼條約》、《特里亞農條約》兩條約中壽終正寢。這兩個條約於一九一九年正式裂解哈布斯堡帝國,創造出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三個新國家,強化既有國家(例如羅馬尼亞)的版圖。塞爾維亞吸並維也納的原南斯拉夫土地,成為名叫南斯拉夫的新國。在其他所有民族都退出後,由哈布斯堡王朝僅存的小塊土地,即維也納至因斯布魯克之間的德意志人地區,鬱悶地組成奧地利共和國,且受條約所束,嚴禁與北邊上大許多的德意志人國家合併。」這種結局,徹底終結了奧匈帝國恢復的可能性,也塑造了中東歐延續至今的民族國家結構。
奧匈帝國究竟如何,歷史已然作答,但眾說依舊紛紜。正如作者最後總結的:「從根本上來說,奧匈帝國並不是一個正派的,而是帶著光環的懶懶散散的強權,它稀里糊塗地闖入並打完了整個戰爭。它是個心態極其矛盾的強權,為了保住其自古即擁有對波希米亞、匈牙利之類土地——已不想再和哈布斯堡王朝有瓜葛,正努力脫離自立的土地——的所有權,不惜讓整個歐洲陷入戰火。奧地利的大戰建立在不計後果的賭註上,即賭哈布斯堡君主國的內部問題可靠戰爭來解決。實則戰爭解決不了那些問題。這不是戰後才為人所揭示的。一九一四年的重大事件發生之前許久,總理卡西米爾·巴德尼就指出,奧匈帝國境內失意的諸民族與該帝國的軍事安全擁有明眼人都看得出的關聯:『多民族國度發動戰爭,必會危及自身。』但奧匈帝國還是發動了戰爭。」戰爭的後果往往是不可測的,更不用說是在20世紀初的歐洲。在這個世紀,歐洲和世界舞台的主角已不再是那些能夠靠政治聯姻得以縱橫捭闔的王朝國家,而逐漸成為以語言和民族認同相號召並作為力量源泉的民族國家的天下,哈布斯堡家族的繼承者過於相信歷史的智慧,卻未能洞察未來的趨勢。
歷史的寫就,在細節處。「一九一四年七月,老皇帝最後一次抽出他的劍,卻驚駭地看著揮出的劍刃被擋開,反轉,刺回他肚子里。哈布斯堡王朝沒理由於一九一四年開戰,卻開了戰,要自己人民在準備不周的攻勢里送死,然後打起一場使已然衰弱的君主國必然垮掉的消耗戰。在這場慘絕人寰的戰爭里,有太多錯誤和失算,而奧匈帝國一九一四年的決定堪稱是其中最不明智且最應受斥責的。這場大戰只是在我們的歷史地圖上贏得的一塊黑色區域,而維也納,和柏林一樣,同是這塊區域的核心。」
歷史的延續,在地圖上,更在現實里。當我們回望奧匈帝國二次瓦解的過程,以及之後中東歐所經歷的內外變遷,諸如塞爾維亞、黑山等國名在百年後重新顯現的歷史,諸如難民危機在一些國家內部造成的內在爭議,就能明白,即便是在帝國瓦解之後,有些事情還是無法被時間所洗禮的。
一戰已過去百年,但戰爭的記憶卻依然令人深思,帝國未待衰亡,結構卻已瓦解,這是奧匈帝國歷史的「罪與罰」,也折射著當代歐洲的「生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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