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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一剪宋朝的時光(盛雨煮茶,等待故人重逢;那一場宋朝的梨花雨;在菲薄的流年,嘗飲相思味;那年重逢,還憶桃花扇底風)

新版序 盛雨煮茶,等待故人重逢

秋雨瀟瀟,不急不緩,就這樣,下了幾天幾夜,不肯停歇。彷彿要把千百年來的風雲世事,慢慢說盡。溪橋柳岸,屋檐瓦舍皆是雨聲,安寧中帶著遠意。而我所能做的,則是閑居室內,煮茗聽雨,在一卷宋詞里,與塵世風景相忘。

庭院里輕煙疏淡,草木清潤,無有歷史,亦無蒼涼。大雨如傾,似要衝洗過往一切,在雨面前,人世所經歷的種種,皆渺小若塵,微不足道。多年前,我便是那個從江南雨巷走出來的女子,紅塵經世,仍自婉約靜好。

流年寂寞,唯文字,知心解意。那是用一闋詞換一壺酒的朝代,也是用一首詞可以換一座城池的朝代。多少風流雅士、絕色佳人,於宋朝的春風亭園,杏花釀酒,松針煎茶,即興填詞,歲序安然。

宋詞清麗婉轉,風流多情,艷句濃愁,抹之不盡。我與宋詞,雖隔千百年時空,卻有著斬不斷的情緣。那時年少,樓台聽雨,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過盡世海沉浮,聚散離合,卻是不愁不懼,亦不覺凄涼。

幾多興廢滄桑,愛憎恩怨,在光陰的溪流里漂蕩,算是過去了。且看那水流花開,江山無恙,縱遇亂世荒蕪,歲月蕭條,終是平靜深穩。奔走一世,修行一世,只為尋一個高山流水的知音,為了一段三生有定的塵緣。

世景浩蕩,多少人情物意,成敗榮辱,皆浮在紙端。走進詞卷里,時而去了江南,立於春光陌上,沐滿身花雨;時而又去了邊塞,看一場剛止息的戰火硝煙;時而和某個落魄帝王,憶一段故國不堪回首的往事;時而又和某個風流詞客,於秦樓楚館,琵琶弦上說一曲相思。

干年亦只是一瞬,似流水輕煙,萬千故事,落於日月山川里,無有遮蔽。可一別經年的歲月,彷彿只在昨天,喜樂憂患又是那樣地真。我是端坐於舊時畫堂的女子,看廊下細雨,鄰舍炊煙,只覺日子安穩順遂,妙不可言。我又是那行走阡陌的旅人,看霜染秋林,西風殘照,感江山勝極,世事如夢。

自古因緣聚散,皆有情有義。富貴功利,亦是合情合理。宋詞,好似一朵幽蘭,秀美綽約,柔情素心,少了浮氣,多了一份遺世的靜美。有時覺得,宋朝的人物,因了宋詞,亦是那般悠然嫻雅,活得從容而有境界。

時令遷徙,聽罷梁間燕子呢喃,又聞秋蟲寂靜。過往山河如斷壁殘垣,無須修補,自有一種蒼茫磊落的美麗。漢唐風華,宋明氣度,在清冽的流光里,亦是照影驚心。於世人眼中,宋詞華麗端雅,似春陽新枝,明凈搖曳,剪剪輕愁。又似佳人,美目流盼,脈脈情思。

而我,亦恰好喜歡詞的意境,為之情深不改。它有時若江南絲雨,牽愁惹怨,醞釀悲情;又似良藥仙方,消災解難,打發流年。文字有心亦有情,讓你時而潸然淚下,時而激揚快意。

窗外琳琅風雨,內心沉靜無波,無有煩喧和擾亂。幾盆淡菊,內斂典雅,歸真返璞,它的錦時亦只在剎那。桌案上,新得的碧玉香爐,輕煙裊裊,室內瀰漫著老檀深穩的香氣。曾幾何時,新寵取代了舊物,年華更換了心情。

千年前,我是詞人筆下的女子,倚著柴門,看盡人間四月芳菲,立於廚下,打理碗盞,擦拭塵灰,等待晚歸的良人。而今,我走出詞卷,安心做個凡婦,靜坐檐下,穿針引線,喝一壺陳茶,聽別人的故事,淡然閑遠。

我又時常說,我的前世為一株梅樹,歷千劫百難,方幻化為人,來這熙攘世間走過一遭。多不容易,方能和你相遇,於江南庭院,於煙波畫船,於某個臨水的茶館。可為何走過長亭古道,曉風殘月,經千迴百轉的光陰,始終不能來到你的身邊?

也許太早,也許太遲,緣分也當真是糊塗,未曾好好相守,便已擦肩。以後的日子,無論時光是急是緩,我都從容不驚。比如此刻,翻一本線裝宋詞,盛雨煮茶,等候靜美秋陽,等候故人重逢。

白落梅

引言 一剪宋朝的時光

不知道這是第幾個秋天了,窗外,蘭草淡淡,就像清簡的日子,像午後長廊里一縷微風。依稀記得宋朝有個女詞人,在秋天,佐一杯記憶的酒,在閑靜的窗下,獨飲;寫下一段瘦與黃花的心事,託付給流年照料。

喜歡讀簡約的宋詞,喜歡寫安靜的文字。如同喜歡將一杯茶,喝到無色、無味;喜歡將凝重的歲月,過到單薄、清新。其實往事早已蒼綠,在時光的阡陌上,我們依舊可以邂逅,一朵含露的花,一片水靈的葉和一株青嫩的草。帶著潔凈的心,翻讀一卷宋詞,會發覺,每一闋詞,都會說話,每一個字,都有情感,每一個詞人,都有故事。

在深邃無涯的書海里,我們都是一葉漂浮的小舟,永遠不知道,此岸和彼岸的距離有多遠。只是憑著一種感覺,尋一處適合自己的港灣,做短暫的停泊。也許你和我,有一段緣分,才會相逢在今生的渡口,一起投宿在宋朝,某個不知名的客棧。從此,就可以將年華以及年華長出的記憶,都安放在一冊書里,安放在淡淡的徽宣上。多年以後,像觀看一部古老的影片,依舊黑白分明,情節如初。

佛說,萬物皆有情,在有情的歲月里,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做真實的自己。世俗給你我的,不過是一件或樸素或華麗的羽衣,我們可以裝扮得更加妖嬈,也可以褪去所有的光環。做一個明心見性的人,以清醒自居,以淡然自持,這樣才可以更好地放下執念,讓不捨得,成為捨得,讓不快樂,成為快樂,也讓一無所有,成為擁有所有。

我的前世,是佛前一朵青蓮,因為沒有耐住雲台的寂寞,貪戀了一點凡塵的煙火。所以,才會有今生這一場紅塵的遊歷。於是,那些有性靈的物象,總是會如約而至。比如,一隻鳥兒多情的目光,一朵花兒潔白的微笑,一首宋詞婉約的韻腳。而我們,只需用這些純凈的愛,平凡的感動,打理簡單的華年。

時光的紙箋,在秋天清涼地鋪展,深深淺淺的記憶,刻下的不是滄桑,而是落葉的靜美。有人在路口守望,是為了等待,一個可以相隨的身影,慰藉孤獨的靈魂。文字原本就無言,那些被記錄的足跡,像是命運埋下的伏筆,我們依舊用單純的眼睛,企盼錯過的可以重新去珍惜。

其實這不是我孤單的心語,只要靜下來,你就可以看到,宋詞里,一個個字元,在月光下,安靜地盛開。多麼像一個深情的女子,想念一個還不懂得愛她的人。她卻願意,傻傻地走進他的心底,在裡面柔軟地呼吸。在無處躲藏,不能迴避的時候,他們相擁在一起。交換季節的杯盞,是為了今後那麼漫長的歲月,不再相離。

將心種在宋詞里,無須眼淚來澆灌,無須情感來餵養,在某一個春天的清晨,就可以看到,那條落葉的山徑,已經開滿了清芬的花朵。我們把書捧在手心,幸福的氣息,就這樣盈懷,原來相思,可以這麼甜蜜。既然緣分讓我們相聚在一起,不要再來來往往,讓彼此擦肩,好嗎?無論是冷和暖,悲和喜,我們一起走未完的路,過未完的日子,好嗎?

就這樣,一起穿過千年前幽深的長巷,叩開朱紅的門扉,那鏽蝕的銅環,分明還有溫度。我知道,裡面藏著一個朝代的夢想和性靈,儘管,你我不能抵達他們生活的深處,卻可以看塵土飛揚,聽草木呼吸。因為,我們用了足夠多的真心。不曾奢望做歸人,在來時的路上,我們採擷了一片白雲,是為了讓自己,可以輕盈地回去。聽夜鶯婉轉的歌唱,那美妙的聲音,雖然有些淡淡的哀怨,但不會輕易訴說別離。坐在白月光下,翻開一卷宋詞,耐心地教清風識字。斟一盞梅花酒,不捨得一飲而盡,讓芬芳,緩慢地,從唇齒間滑過,再落入心底。如果你願意,就陪我,一起安靜地將清寧的書簡讀完。

一切都很無意,我只是一個,誤入宋朝的女子,在散著墨香的詞卷里,發出不知所以的感嘆。擱筆之時,折一枝青梅,給平凡的你,給平凡的我。有一天,如果我們下落不明,只聽她吐露,一段簡單的,煙雲舊事。

清秋時節,日子清閑。自題一闋《臨江仙》,聊以為寄。

《臨江仙》

淡淡秋風微雨過,流光瘦減繁華。

人生似水豈無涯。浮雲吹作雪,世林煮成茶。

還憶經年唐宋事,心頭一點硃砂。

相逢千里負煙霞。空山人去遠,回首落梅花。

白落梅 庚寅年 落梅山莊

那一場宋朝的梨花雨

《憶王孫·春詞》李重元

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

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

當是梅雨之季,否則窗外的雨,也不會這樣一直落個不停。淌在江南古典的瓦檐上,打在爬滿青藤的院牆上,還有那幾樹芭蕉,被雨水沖洗得清新翠綠,連愁怨都多餘。微風拂過,茉莉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她在雨中,潔白純凈,不染纖塵,彷彿靠近她,都是一種罪過。

此番情境,讓我忍不住想起了那句「雨打梨花深閉門」。那年春時,梨花勝雪,開滿了田埂阡陌,看不到世上人家。煙雨江南,如夢似幻,落花鋪滿石階,靜謐黃昏,重門深掩,時光美得驚心動魄。

輕啟窗扉,任細雨微風,拂在發梢、臉頰。窗檯縈繞著淡淡的輕煙,淡淡的芬芳,以及淡淡的惆悵。這是生長閑情的江南,彷彿只要一陣微雨,便可撩人情思;一片落花,便可催人淚下;一個音符,足以長出相思。

經年往事,會隨著淅瀝纏綿的雨,流淌而出。無論你的心有多堅定冷漠,終抵不過這濕潤的柔情。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的牽懷纏繞,那麼多的愁緒難消。那個女子說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她也是等到黃昏日暮,才深閉門扉,然而,她所關閉的只是院門、屋門,那重心門,又何曾有過真正的深閉?半開半掩的門扉,只為等待有緣人來輕叩,而等待,從此像這場無盡的煙雨,縈繞一生。

其實,最初識得這句詞,是在《紅樓夢》里。當日,寶玉和馮紫英、蔣玉菡、薛蟠還有雲兒等在一起喝酒行酒令,寶玉唱完一首《紅豆曲》,接著拈起一片梨,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那時候,只覺得一個妙齡女子,捲簾看窗外紛落的梨花雨,她思念的人還在天涯,沒有歸來。心中落寞,輕輕嘆息,放下簾幕,掩上重門,悄然轉身。

然而,這場梨花雨,卻在我心中,一直紛落到如今,不肯停息。直至後來,才知道,宋時有幾位詞人,都將這句「雨打梨花深閉門」寫入詞中。有人說,此句是先出自秦觀的《鷓鴣天》,而後才是李重元的《憶王孫》。然而這些並不重要,我鍾情於《憶王孫》的那場梨花雨,從遙遠的宋朝,落到了今朝,不忍看,不可忘。

關於李重元,歷史上記載得不多,可是他生平寫的四首《憶王孫》,都被收入《全宋詞》了。四首詞分別為春夏秋冬四季之景,每首詞,都藏有一種美好的物象。春雨梨花,夏日荷花,秋月荻花,冬雪梅花。但,尤以這首春詞最廣為人知,那花瓣雨,就像夢一樣輕,輕輕地落在心頭,柔軟而濕潤。

這是一個情深的女子,在春雨之日,懷想遠方的愛人。她思念的人,遠在天涯,縱是將高樓望斷,也穿不過千里雲層,看不見他歸返的身影。只有依依楊柳,聽她低語著相思的情愁。那位遠行的男子,也許不是王孫,或許此刻身披征袍,在遙遠的邊塞或許是個商人,為謀生計,奔波塵海又或許為了功名,而遠赴京城,追求宏偉的理想。就這般遠離故土,讓紅顏為他日夜等候,相思成疾。

細雨依舊,那啼叫的杜鵑,沒有銜來遠方的消息,只是聲聲吟苦,讓人不忍聽聞。不知道,那背井離鄉的男子,是否聽到杜鵑的啼鳴,它低喊著: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只是人生羈絆太多,如何才能輕易穿越紅塵的藩籬,和喜歡的人長相廝守,不離不棄?也許正是因為離別,才會有這樣刻骨的相思。

古人說,小別勝新婚,倘若朝暮相處,再濃郁的愛,也會消磨殆盡。到最後,只是一杯清澈的白水,索然無味。世間事,皆如此,有一種愛,叫若即若離;有一杯茶,會不濃不談。但這只是一個過程,擁有過才能疏離,品嘗後才會清淡。若讓一個沉陷在相思中的女子,轉身離開,決絕忘記,又如何可以做到?

她做不到,情感亦為執念,求不得,舍不下,亦解不開。若將一個思念的人,從心中抽離,那樣,該是怎樣一種疼痛和虛空。與其荒蕪寂寥,莫如讓相思填滿,不留一點空虛。這樣,儘管落寞,卻好過無心。

她等到了黃昏,窗外紛落著梨花雨,潔白的瓣,在煙雨中,讓人神傷又心痛。捲簾深閉重門,唯有相思不敢聞。她掩門,不是不再等待,而是夜幕沉沉,她要對著紅燭,一夜相思到天明。這樣無奈的轉身,亦非薄情負心,而是情深義重。

這場梨花雨,在她的心裡,也不會停息。宛若一場夢,她沉醉在自己編織的夢裡,一旦夢被驚醒,一切又會回到最初。那時候,丟失了夢的她,再也找不回自己,至找不到她思念的人。其實這樣自苦,這樣情痴,不只是古時女子會有,今人亦是如此。

她們也許不會望斷高樓,不會掩簾聽雨,可亦有刻骨銘心的相思。從來相恩都是等同,無關年歲,無關地域,無關季節。所以,當我讀到「雨打梨花深閉門」時,心中涌動著萬千柔情,好似徘徊在窗外的光影,縈繞不盡。

讓我想起,當年的李重元,是否就是那位背井離鄉的男子?他為了前程,離開了心愛的女子,讓她獨自看寂寞花開,春去春來。也許,他有他的無奈,可是他是否知道,一個女子,把最好的年華交付等待,以後,又會有多少歲月為她重來?可是,沒有人會在意這些,所有讀了這首詞的人,只會沉浸在那場梨花雨中,不能醒轉。多少人願意從幸福中走出來,匆匆抵達冷落的結局?也許這個思念的過程,真的很痛苦,卻也是一種甜蜜的痛苦。許多人,因了等待,從青絲到白頭,甚至不會有圓滿的果報。可是為了一個人,為了一段真愛,縱然蹉跎一生,亦是甘願。擱筆,天色已近黃昏,窗外的雨,依舊在落,一聲聲,打在芭蕉上,訴盡衷腸。有時候,文字是薄弱的,抵不過世間一草一木。有時候,文字是那般深邃,短詞簡句,勝過萬語千言。

掩簾,伴著那場宋時的梨花雨,深深地關閉重門。此後,任誰敲叩,也不開啟。

在菲薄的流年,嘗飲相思味

鷓鴣天 姜夔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恩。

夢中未北丹青見,哈里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我應該在微風的清晨,讀一個詞人的故事,才不會驚擾,他塵封了千年的相思。我想我只需借著流光的影子,一路尋找,途中無論有多少次轉彎,都不會迷途。

我記得他的名字,他叫姜夔,生於南宋,終生未仕,輾轉江湖。他人品秀拔,骨骼清朗,白衣勝雪,恍若仙人。他工詩詞,精音律,善書法。他的詞,最深得人心,言辭優美精妙,風格清幽冷笰。他在年老的時候,填下這闋《鷓鴣天》,是為了追憶年輕時,一段銘心的愛戀。

追憶是什麼,追憶其實就是為那些已經失去的光陰招魂。我總是把一杯茶放到隔夜,第二天又倒掉,彷彿我是那個可以記住苦澀,沒有背叛昨天的人。姜夔不同,他把那杯隔夜的冷茶飲下,將那段刻骨的愛情,懷想了一生。他早年客居在合肥,與一對善彈琵琶的姐妹相遇,從此和其中一位結下了不解之緣。但最終他們並沒有長相廝守,結為連理。

姜夔給出一個很慈悲的理由,他為了生計,迫於流轉,唯恐連累了佳人,給不起她想要的安穩。而這位美人,又是否真的怕受累,寧可將情感冰封,也不願追隨愛人漂泊天涯?千百年前的真相究竟如何,或許只有琵琶上的幾根弦和那緩緩東流的江水知道。

許多事,明明已經落滿塵埃,卻總有人要假裝記憶猶新。以為這樣,自己就是那個對時間最忠貞不貳的人。我們既然已經辜負了昨天,又何必再向明天起誓?所謂去留無意,寵辱隨緣,也只是給菲薄的流年,尋找一個軟弱的借口。

可一個善感的詞人,總是會舊情難忘,無論過了多少年,一片霜葉,一曲弦音,一剪光陰,都會撩開他心裡的秘密。捧讀姜夔的詞,我為自己對他的猜疑感到慚愧。儘管,他沒有將紅顏擁人懷裡,死生契闊,執手同老。至少那位佳人,是他的情感最初,也是最後所託付的女人。

在悲歡交集的人生里,我們總是做那個弱者,自以為巧妙地布置好了一切,卻在最後的時刻逃離。明知道守不住誓約,還要頻頻地許下諾言。哪怕是一株平凡的小草,亦希望它記住你的美,你的好。而自己,山高水長地想要遺忘過去,害怕會有不知名的債約,突然跑出來,逼問自己償還。

而姜夔,為一段不能繼續的故事,付出了經年的相思,哪怕等到山窮水盡,也未必會給他一個圓滿的結局。面對匆匆而逝的時光,我們不必傷感地求饒,就算抓不住當下的美好,至少還有回憶,供養你我的情懷。

光陰恍惚,一過已是廿年。他想起悠悠東去的肥水,想起他在楚館燈影下的那段愛戀,怪怨自己不該種下那段相思情緣,惹得這麼多年,痴心不改。我們又何曾不是,誤以為,種下了紅豆,便可結出同樣的相思。卻不知,陽光雨露也會偏心,亦會疏忽。結局往往是,一顆已紅似硃砂,一顆還綠如青梅。

他說,少年情事老來悲。心就像離了岸的船,浪跡在江湖,始終找不到停泊的港灣。「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裡忽驚山鳥啼。」他在夢裡和伊人相見,可是縹緲恍惚的夢,還不如在丹青圖中看得真切。一聲鳥啼,驚醒夢境,這時連一剪迷離的幻影,也無處找尋了。

「春未綠,鬢先絲。」相思又是一年,春梅在枝頭綻放,綠葉還不曾長出新芽,而詞人,塵海飄零,已被流光染上兩鬢風霜。年年春光依舊,而賞春的人,卻倉皇地老去。那些落去的花瓣回不到枝頭,就像老去的人,回不了年少。

不知道,這世間,有什麼花不需要陽光和雨露,也不知道,這世間,有什麼人不需要夢想和情感。人的一生所糾纏牽繫的,往往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那年春光下的一院花牆,比如那山野荒徑的溪橋梅柳,又比如落在雕花窗格上的粉塵。許多不該忘卻的記憶,反被自己隨意地拋擲在年歲的光影里。

他嘆,人間別久不成悲。難道真的是因為別寓了太久,讓那顆易感的心,也變得平靜了,平靜得連悲傷都沒有還是離別的疼痛,被藏在歲月深處,連同過往的傷痕,不敢再去碰觸了畢竟,幾十載的光陰,是點滴的日子積累而起,又豈是一個揮別,一次回眸,就可以抵消一世的悲喜?

每個人來到世間,都背負著神聖的使命,看似在度化別人,其實是拯救自己。承諾是一本無字之書,你想要兌現,就要親手去將它填滿。你以為給自己找到了幸福,卻不知,這幸福安置於別人身上,會更加妥當,更加圓滿。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這裡的紅蓮夜,說的是元宵的燈節,花燈似紅蓮,在良宵璀璨綻放。元宵賞燈的人,雖然相隔千里,隔了數載光陰,彼此卻依舊品嘗著同一種相思況味。

李清照有詞吟「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所表達的,亦為這樣的情愫。如此遙遙相望,誰也不去驚擾誰的平靜,只要不合眼,就可以看到彼此的影子。如果有一天,影子消失了,那麼一定要收集起所有細碎的記憶,然後放把火,將它們燒成灰燼。讓對方怎麼也找不到,埋怨自己的理由。

我讀這首《鷓鴣天》,看似心情起伏,實則莫名平靜。就像姜夔的相思,不艷麗,不濃烈,有一種洗盡鉛華的淡然與從容。人生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夢,雖然從一開始,就意味著踏上迷途,但有山水為你做伴,有日月為你掌燈,餓了采相思為食,累了枕回憶而眠,有何所懼?

倘若今生有幸得遇一場緣分,就將真情,毫無保留地託付出去。假如沒有,就做一味叫獨活的藥草,空走一趟紅塵,又何妨?

那年重逢,還憶桃花扇底風

《鷓鴣天》晏幾道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那是一段傾城的時光,當年的美好,只能於夢裡縈迴。在漸行漸遠的人生里,認為再不會有那麼一條路,給曾經錯過的人,以任何方式重逢。但這一次相聚,卻那麼真實可依。

他出身高門,有著顯貴的家業,有一位在朝中當宰相併且才華橫溢的父親。他自幼潛心六藝,旁及百家,尤喜樂府,文才出眾,深得其父同僚之喜愛。可他生性高傲,漠視權貴,寧可流連於煙花柳巷,和歌女飲酒尋歡,也不要邁進金鑾殿里,和朝臣一起暢談國事。他一生不受世俗約束,風流自許,縱是為這份心性而死,也無怨無悔。

他叫晏幾道,晏殊的兒子,與父齊名,世稱「二晏」。然而,他們又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他繼承了其父的才學與聰慧,卻沒有繼承他父親的功貴和氣魄。晏珠的一生平步青雲,官拜宰相,胸襟曠達,在文壇上也佔有極高的地位。

晏幾道和其父在仕途上相比,就顯得太過平庸了,他胸無大志,厭倦做官,當了幾年小吏最後也作罷。黃庭堅稱他是「人傑」,也說他痴亦絕人:「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痴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痴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家飢,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他們的詞風,也是各有千秋,晏殊的詞思想深廣,清朗明凈,晏幾道的詞細膩婉約,多懷往事,抒寫哀愁。於世人心中,晏幾道則為一位多情才子,喜歡和歌伎在一起,故他的詞作,多為表達歌女的命運,以及和歌女之間的愛戀離合。其文辭凄婉動人,清麗絕塵,也耐人尋味。

文寫其心,他筆下的種種故事,似乎已經註定了他後來的孤寂落魄。晏殊死後,晏幾道失去了堅實的港灣,這樣一個不懂得耕耘生活,只懂得經營情感的人,如何能夠承受起繁華現世的風刀霜劍?

他一生風流,為情而生,為情而死。雖然與他有過歡情的,多為地位卑微的歌女,可他用盡心性情志,真心相待,和她們在一起,留下許多歡情的過往。與他情事相當的,還有一位叫柳永的詞人,一個一生混跡在風月場所的才子,他視青樓歌伎為紅顏知己,同樣落魄的遭遇,讓他們的心貼得更近。

柳永以青樓為家,給歌使填詞潑墨,走進她們的心靈;甚至柳永死後,也是那些青樓女子湊錢,將他安葬。晏幾道不同,他出身於富足之家,可他骨子裡流淌著浪漫與風流的血,他把所有的情感,都給了那些媚似桃花的女子,甘願接受落魄。在他貧困潦倒、一無所有的時候,他依舊可以告訴大家,他這一生,風流過,無悔。

這首《鷓鴣天》也是為一個歌女而寫,一個久別經年的歌女,他們在人生的渡口得以重逢,於是生出了萬千感慨。以為在夢中,一直回憶初見時的溫存與美好。「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他和佳人初次相逢,佳人玉手捧杯,溫柔而多情,淺釀沾唇,他已深醉,便有了「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的無限歡樂。

我們彷彿看到,當年晏道和喜愛的歌女,在月上柳梢時開始飲酒尋樂,高歌曼舞,直到明月西沉,仍不肯停歇。如此徹夜不眠,以至歌女連手中的桃花扇也無力搖動。他們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就是這樣地捨得,捨得用一生的離別,換取一夜傾城。而這一句「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亦成為晏道《小山詞》里的絕唱。「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自那次被命運擺弄,離別之後,多少次於夢裡相逢。所以「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當晏幾道和老去紅顏的歌女重逢時,依舊以為是在夢中。他顫抖著雙手。持著銀燈,一次一次地細看眼前的女子,生怕一眨眼,夢境就會消失,他回到現實,一切將是空蕪。

當他們握緊彼此的手,感覺到彼此的溫暖,聞到彼此的氣息時,這才相信,是真的,真的風雨歸來,一起投宿在一家叫過客的驛站。也許天亮後就要離開,但這一次守望,會成為永恆的風景。

凝眸對視,心中哽咽,晏幾道至不敢詢問,這位雖然兩鬢添了些許風霜卻風韻猶存的女子,如今過得是否幸福。也許她已嫁作他人婦,和一個庸常的男人,過著平凡簡單的日子。也許她獨自在一處安靜的居所,寂寂地活著,度著平淡的流年。也許她依舊流落在煙花巷、風月場,不知歸處,更無歸期。

他沉默不語,怕自己的唐突,會傷害佳人。只是不知,今夜,他們是否還能抓住青春飄忽的影子,再一次「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我們曾經在人生的渡口,被離別載去蒼茫的遠方,朝著各自不可預見的未來,義無反顧地奔赴。就那樣被拋擲在紅塵的千里之外,從來沒有想過,還會有一個渡口,叫重逢。彼處桃花燦爛盛開,在春天華麗的枝頭,我們的心,已經開到難止難收。

沒有約定的時候,只聽候宿命的安排,轉過幾程山水,以為相逢是一場無望的夢境,不承想,我們將彼此守候成山和水的風景。在光陰的兩岸,我總算明白,離別和相逢是一樣地久長,悲傷和幸福是一樣地深厚。

沒有誰知道,晏幾道的一生,究竟有過多少紅顏知己,又有過幾段歌舞盡歡,魂夢相依的故事。所能記住的,只是他一生的風花雪月,和一卷婉約生動的《小山詞》。晏道生下來,其父就給了他一個裝滿財富的背囊,他悠閑漫步,一路揮霍,到最後,行囊越來越瘦,而情感卻越來越滿。

命運給了晏幾道一個悲涼結局,家道中落,佳人盡散。佛家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我信紙,所以不問得失,只聽命於因果。在明凈的月光下,心如蓮花,以一種緩慢的姿態,舒展著紅塵遺落的美麗。

我們應記得那一次的重逢,也永遠不會忘記,千百年前的夜晚,他們,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原文載《一剪宋朝的時光》,白落梅作品,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2月第一版。P2-16。

整理:蘇州市公安局信訪處(民意監測中心)「不念,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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