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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一個變化的季節,準備的季節,希望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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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德散文選》,1995

百花文藝出版社

從前(我說的是我年輕的時候),情況可不是這樣。

那時,我們不會容忍冬天假裝退場,然後當一切已布置停當,準備把新的明媚春色搬上舞台時,它突然捲土重來,重新登台。在我年輕的時候,冬去春來,人人心中有數。蘭波就能夠寫道:「歐夏莉告訴我,春天到了。」這之後,就再也不需要生暖氣了。不像如今,演員連自己扮演什麼角色都鬧不清,結果就亂演一氣。十年或十五年以來,春天就沒有成功地出過場。大家眼巴巴盼望開演,可是什麼也沒準備好。刺骨的寒風從嬌嫩的新葉上刮過。果樹花開得太早,它們等待天空接台詞,等待和煦的微風,卻空等了一場;蜜蜂都給凍僵了,授粉因此受到影響。人們嘀咕道:「看來推遲了。」於是又陷入了沉思默想,或重新埋頭讀書。可是,不管怎麼說,戲已經開演。人們從書本上抬起眼睛向外望去,卻遺憾地看到,性急的植物只顧演它自己的,對整個戲班子里其他人姍姍來遲,還沒登台,似乎並不怎麼在意。

在我年輕的時候,冬天是倒退著離去的,一步一步讓出自己的位置。它終於說完了最後一句台詞。太陽是可以信賴的,植物的液汁可以放心地上升,飽滿的花蕾可以放心地綻放。如果說,春天來遲一點我們還可以接受,那麼它這樣猶猶豫豫,在與嚴冬的搏鬥中喪失了自己的從容和嫵媚,變得都叫人認不出來了,這令我們實在無法接受。一看這陣勢,我就知道今年又要發生什麼情況了:夏天像緊貼在冬天屁股後頭來到了。

至少今年,我在回巴黎去領略那料峭的北風和愁容不展的天空之前,先讓奧林匹斯山那美麗的廢墟半掩在花叢里了。

我戀戀不捨地離開希臘,穿過南斯拉夫,心情異常興奮,一路觀賞一叢從的野丁香,各種各樣的果樹,諸如櫻桃樹和梨樹;它們在風中搖曳,顯得那樣天真爛漫,這裡那裡間雜一棵妖艷的挑樹,全都比我記憶中它們應有的模樣美得多。水邊還生長著一種黃色的花,一朵朵特別大,形狀像阿福花,我還不認得,真想知道它的名字。

春天的形象是由許多回憶迭印形成的。對我來講,過去的回憶現在又加上了雅典那些優美無比的公園留下的印象:儒岱公園裡一條小徑,兩邊的綠樹搭成一條拱形長廊,還有一塊寬闊的空地,整個兒覆蓋在芬芳的紫藤花下,四周有不少長凳。許多清閑無事的人,來這裡坐上個把鐘頭,諦聽鳥兒歌唱,把阿爾巴尼亞被佔領的現實忘到腦後。

我不記得自己小時候對春天是否很敏感。我想,在小孩子眼裡什麼都是新鮮的,因此奇蹟也就不會使他們格外吃驚。人生的春天是伴隨著少年時期的到來而開始的。當心裡充滿朦朧的愛情,同時抱著保持貞潔的決心,而肉體產生陣陣騷動不安的慾望時——只有這時,人才明白奇蹟般的春天到來了,禁不住獨自暗暗體味。是的,要對春天敏感,就得有某種默契,自己也得投入進去。這時,黎明時分聽見烏鶇啼囀,少年突然戰慄一下(那時我與母親住在科馬耶街,我的卧室窗外是一個幽深的花園)。他聽見自己的秘密突突直跳,心想這一下可泄露了,不禁雙頰緋紅,過了一會兒才放下心來:全城還在夢鄉中呢,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聽見,這僅僅是烏鶇和他之間的事情。及至成年男子醒來時,就聽不見鳥兒啼唱了。

(那之後不久,我去卡爾瓦多斯省度復活節假期……)凡是不曾在黎明之前起身的人,對春天裡帶著瑟瑟的顫抖、模糊的沙沙聲和絮語溜進荊棘叢的東西,都一無所知。興奮的少年受到莫名的騷動折磨,離開暖和的床鋪,去尋覓秘密的鑰匙。這時,東方的天邊現出了魚肚白。他像一個越獄的囚犯,溜出自己的卧室,在尚且黑糊糊的走廊里摸索前進,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小心翼翼避開一踩就會吱嘎響的梯級,生怕把母親驚醒。他拔掉門閂,打開大門,就到了遼闊的晨空底下,隻身一人,欣喜若狂,手舞足蹈;他穿過庭院的腳步輕極了,腳下的沙礫幾乎沒有發出任何響聲。他沿著林間小徑,跑進林子,仰起頭接受樹枝上搖落下的朝露。他似乎與野獸串通好的,狍子見了他不逃走,松鼠躲到樹後面和他鬧著玩。他走到林子邊緣,在濕漉漉的休閑地里,看見發情的公野兔和母野兔在嬉戲。他如痴如醉,抬頭望一眼父母還未睡醒的住宅,聽見遠處響起了晨鐘。

自那之後,我見過摩洛哥平原上開滿橘黃色的金盞花,藍色的旋花和爭奇鬥豔的其他許多花,真是萬紫千紅,美不勝收。在康塔拉的棕櫚樹下,我見過高高的棕櫚枝葉之下,杏樹繁花似雪,引來成群嗡嗡的蜜蜂,而杏樹下是大麥田。我見過布利達赫公墓(咳!那地方現在成了一座兵營)遍地玫瑰盛開,它的聖林里鳥鳴喈喈。我在康復期間經常去那裡,覺得整個大自然和我一樣,終於擺脫了冬眠,正在蘇醒。我見過倫巴第平原綻露最初的笑容,見過羅馬和佛羅倫薩處處是鮮花……

幾年前,我去阿爾卑斯山區高原上,想觀看在陽光最初的愛撫下生命最初的悸動。可是我到得太早。光禿禿的草地上,融化的雪水形成了小小的湖泊,倒映著蒼勁的冷杉和枯瘦的落葉松。一叢叢歐石楠,看上去只有等待死亡了。什麼都沒有準備好,大自然還在賭氣呢。彷彿適值幕間休息,我處在正換布景的舞台上。這舞台上的東西被幕布擋住,等待鑼響的觀眾看不見,卻給我冒冒失失闖上來看見了。那一叢叢去年的枯黃的蕨草,還帶著冬天的潮濕沒有吹乾,令人不禁聯想到正在搬家的房子里,地板上凌亂地扔著發霉的草墊子和髒兮兮的抹布;那種擦地板的拖布,我想是叫做粗麻布拖把吧。我迴轉身離開那裡,想去更令人愉快的地方。剛離開那座死氣沉沉的森林,爬上一座小丘,一塊空地突然映入眼帘,還散布著大片未化的殘雪,卻有許多小小的番紅花,潔白、柔軟、嬌嫩,迫不及待地要發表它們的意見,不顧自身的脆弱,從厚厚的、軟綿綿的苔蘚下冒了出來。我感動得直想流淚,因為在死亡的包圍下重申對生命的熱愛,是再感人不過的。同樣,在荒涼的沙地里,淡紫色的、挺大株的列當也出乎意料地顯示出令人信服的生命力。去年春天在奧林匹斯山的廢墟上也是這樣。

記得……過了圖古爾之後,我們騎著馬,行走了好長時間,越過一座座寸草不生的沙丘,向一座貧窮的村莊走去。那個村子裡只有幾座低矮的、沙子色的房屋,似乎對季節的交替無動於衷。村子中央是一所學校,全村為數不多的人,看來都過著十分悲慘的生活。他們大概都是一些隱修士,只與上帝保持著聯繫。一位隱修士把我們引進一個內院。院子里沒有一點陰影、一絲涼風,但當間卻辛勤、仔細地培植著—株很嬌弱的灌木,在季節的催促下,居然開了幾朵花,儘管周圍全是光禿禿的。我們指著那幾朵芳香的花,引路人感動地露出了微笑,簡單地說道:「茉莉花!」我們頓時熱淚盈眶。

是的,正是所有這些重疊的回憶,在我的頭腦里形成了春天抽象的印象。也正是這一切,使我在初春到來之時,總是惴惴不安。我希望能夠同時看到所有地方春回大地,所以我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感到不太自在,即使在世界上最美麗的花園裡,抑或在庫韋爾維爾我那座小小的花園裡,那園中每朵花我都挺熟悉。一旦氣溫轉暖,天空變得湛藍,我就希望自己消失在整個大自然之中,被微風帶走,無牽無掛,到處飄蕩。咳!人永遠只能在某個地方,只能是一個人!

春天是一個變化的季節,準備的季節,希望的季節。含苞待放的花蕾和盛開的花朵,慾望和佔有,進步和完美,青年和成年,這一切我都喜歡前者。這並不是說夏天有什麼令人失望的東西,但這是個達到頂峰的季節,不久就要開始走下坡路了。維克多·雨果說:「夏天是窩巢的季節。」那麼,春天則是愛情的季節。花如果不與莖連在一起,人一走近就會逃逸,就像昆蟲和鳥兒一樣,因為大地上的人的本能,至少在他還沒有更好地明白自己的作用之前,就是妨礙和驚嚇他不想為有用的目的去馴養的東西。人善於掌握一切對自己有用的東西。同時,為了物質方面的利益,唉!人也善於阻礙自己周圍的一切東西獲得快樂。人開闢的花園很美,而且可以變得更美。可是,人往往又去破壞它們,把它們弄得亂七八糟,完全失去了和諧。假如人能發揮創造精神,保護珍稀的東西——珍稀的東西幾乎總是嬌弱的,假如人能更盡心儘力地促成他人的快樂,而不是為了建立自己的支配地位,而犧牲他人的快樂,那麼「世界的面貌」就可能煥然一新。

可是,每個春天為我們表現的這種追求快樂的熱情,與充分成熟的夏天一樣是騙人的。我們看到的得志者,它們與失敗者、被淘汰者、沒有獲得幸福者比較起來,其數目始終是很小的。達爾文對這個戰場作了觸目驚心的描繪。這個戰場就是每一小塊土地,而在每一小塊土地上,一切生物都必然相互競爭,為了生存、快樂和愛情,殘忍地、絕望地相互鬥爭。在植物界,最強壯、適應性最強者,總是排斥和窒息弱小者,搶奪它們為獲得快樂而渴望得到的養料、空氣和空間。我們如果不俯下身子去看,根本見不到那些弱小者,看到的都是勝利者。春天,整個大地似乎獻給我們一首快樂的頌歌,這是因為我們一直對Vae Victis(拉丁文,意為「失敗者該死」。)這個說法充耳不聞。即使在同一株植物上,在同一棵樹上,有多少沉睡的葉芽永遠不會蘇醒,有多少花蕾永遠不會綻放,有多少花朵永遠不會受粉,或者它們試圖吸取充分的液汁,卻是徒勞,因為液汁被更貪婪、位置更優越的鄰居吸去了。在我們的果園和花園裡,園丁常常有意地促成這種悲劇,以便培養出更大朵的花,更大個的果,專橫地扼殺了其他孿生兄弟姐妹的希望。

在動物界,我們所看到的都是那些幸福的伴侶,其他受排斥、受傷害者都躲藏起來了。某些種類的動物,例如昆蟲,我們知道只有百分之一達到交配結合,其他動物則只有千分之一。有時,一個雄性甚至唯恐有失地獨霸了一群雌性,其他雄性靠近就要倒霉;當然倒霉的也可能是獨霸者。就種類之間而言,即使不是一個種類為了生存而犧牲另一個種類,它們之間也是通過殘酷的競爭獲得平衡的。這種平衡是經過不斷的鬥爭,即為爭奪生存空間和食物而不斷進行的鬥爭獲得的。幸福情景的實現,是建立在殘疾者或弱小者幾乎立即被消滅的基礎之上的。大自然的行為就像大洋洲的某些部落一樣。據說那些部落在某些節日期間,讓病人和老人爬到一棵樹上,然後搖晃那棵樹。那些體力衰竭抓不牢的人,就成了犧牲品。這之後,遠方來的遊人所看到的這個部落,當然是歡樂、強壯的一群。

當然,要從這些情況引出什麼教訓,那是不謹慎的。況且,我並不是以醒世作家的身份在這裡說教。我不是那種時時處處尋求、汲取教訓,卻並未因此而變得更明智的人。我也不是說下面這種話的人:

我幻想夏天永遠留駐。

我覺得不如勉強將就現有的東西。我從交替變化中比從一成不變中獲得更多的消遣和樂趣。赤道地區永恆的夏天令人遺憾,因為它妨礙大地回春。正如聖-阿芒精彩地說的:

在這些地方,

橘子同一天成熟和發芽,

一年到頭不分秋冬春夏。

因此,你永遠不知道處在什麼季節。我喜歡四季分明,不願讓不同類型的東西混淆不清。我在百花間忘掉果實,而把空談留給冬天。

百花文藝出版社

原標題:春天

圖片:Daria Khoroshavina,俄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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