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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筆下的元宵節

寫在前面的話:我的鄰居汪曾祺,生於1920年農曆正月十五元宵節。汪老先生離開我們已經21年。現將他寫的《故鄉的元宵》轉載於後,以示對老先生的緬懷。汪曾祺被學人稱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他筆下的元宵節,生動鮮活,把我們帶進了他故鄉的元宵節里。

故鄉的元宵

汪曾祺

故鄉的元宵是並不熱鬧的。

沒有獅子、龍燈,沒有高蹺,沒有跑早船,沒有「大頭和尚戲柳翠」,沒有花擔子、茶擔子。這些都在七月十五「迎會一賽城隍時才有,元宵是沒有的。很多地方興「鬧元宵」,我們那裡的元宵卻是靜靜的。

有幾年,有送麒麟的。上午,三個鄉下的漢子,一個舉著麒麟,—一一張長板凳,外麵糊紙紮的麒麟,一個敲小鑼,一個打鑔咚咚喈哨敲一氣,齊聲唱一些吉利的歌。

每一段開頭都是「格炸炸」:

格炸炸,格炸炸,

麒麟送子到你家……

所我對這「格炸炸」印象很深。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是狀聲詞?狀的什麼聲呢?送麒麟的沒有表演,沒有動作,曲調也很簡單。送麒麟的來了,一點也不叫人興奮,只聽得一連串的「格炸炸」。「格炸炸」完了,祖母就給他們一點錢。

街上擲骰子「趕老羊」的賭錢的攤子上沒有人。六顆骰子靜靜地在大碗底卧著。擺賭攤的坐在小板凳上抱著膝蓋發獃。年快過完了,準備過年輸的錢也輸得差不多了,明天還有事,大家都沒有賭興。

草巷口有個吹糖人的。孫猴子舞大刀、老鼠偷油。

北市口有捏麵人的。青蛇、白蛇、老漁翁。老漁翁的蓑衣是從藥店里買來的夏枯草做的。

到天地壇看人拉「天嗡子」——即抖空竹,拉得很響,天嗡子蠻牛似的叫。

到泰山廟看老媽媽燒香。一個老媽媽鞋底有牛屎,幹了。

一天快過去了。

不過元宵要等到晚上,上了燈,才算。元宵元宵嘛。我們那裡一般不叫元宵,叫燈節。燈節要過幾天,十三上燈,十七落燈。「正日子」是十五。

各屋裡的燈都點起來了。大媽(大伯母)屋裡是四盞玻璃方燈。二媽屋裡是畫了紅壽字的白明角琉璃燈,還有一張珠子燈。我的繼母屋裡點的是紅琉璃泡子。一屋子燈光,明亮而溫柔,顯得很吉祥。

上街去看走馬燈。連萬順家的走馬燈很大。「鄉下人不識走馬燈,又來了」。走馬燈不過是來迴轉動的車、馬、人(兵)的影子,但也能看它轉幾圈。後來我自己也動手做了一個,點了蠟燭,看著裡面的紙輪一樣轉了起來,外面的紙屏上一樣映出了影子,很欣喜。乾隆和的走馬燈並不「走」,只是一個長方的紙箱子,正面白紙上有一些彩色的小人,小人連著一根頭髮絲,燭火烘熱了髮絲小人的手腳會上下動。它雖然不「走」,我們還是叫它走馬燈。要不,叫它什麼燈呢?這外面的小人是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整個畫面表現的是《西遊記》唐僧取經。

孩子有自己的燈。兔子燈、繡球燈、馬燈……兔子燈大都是自已動手做的。下面安四個軲轆,可以拉著走。兔子燈其實不大像兔子,臉是圓的,眼睛是彎彎的,像人的眼睛,還有兩道彎彎的眉毛!繡球燈、馬燈都是買的。繡球燈是一個多面的紙紮的球,有一個篾制的架子,架子上有一根竹竿,架子下有兩個軲轆,手執竹竿,向前推移,球即不停滾動。馬燈是兩段,一個馬頭,一個馬屁股,用帶子系在身上。西瓜燈、蝦蟆燈、魚燈,這些手提的燈,是小孩玩的。

有一個習俗可能是外地所沒有的:看圍屏。硬木長方框,約三尺高,尺半寬,鑲絹,上畫一筆演義小說人物故事,燈節前裝好,一堂圍屏約三十幅,屏後點蠟燭。這實際上是照得透亮的連環畫。看圍屏有兩處,一處在煉陽觀的偏殿,一處附設在城隍廟裡的火神廟。煉陽觀畫的是《封神榜》,火神廟畫的是《三國》。圍屏看了多少年,但還是年年看。好像不看圍屏就不算過燈節似的。

街上有人放花。

有人放高升(起火),不多的幾枝,起火升到天上,嗤—滅了。

天上有一盞紅燈籠。竹篾為骨,外糊紅紙,一個長方的筒,裡面點了蠟燭,放到天上,燈籠是很好放的,連腦線都不用,在一個角上繫上線,就能飛上去。燈籠在天上微微飄動,不知道為什麼,看了使人有一點薄薄的凄涼。

年過完了,明天十六,所有店鋪就「大開門」了。我們那裡,初一到初五,店鋪都不開門。初六打開兩扇排門,賣一點市民必需的東西,叫做「小開門」。十六把全部排門卸掉,放一掛鞭,幾個炮仗,叫做「大開門」,開始正常營業。年,就這樣過去了。

1993年2月12日

(選自《草花集》,1993年,成都出版社)

汪曾祺在北京福州館寓所 楊喬 攝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農曆正月十五)生於江蘇省高郵市,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汪曾祺在短篇小說創作上頗有成就,對戲劇與民間文藝也有深入鑽研。1935年秋,汪曾祺初中畢業考入江陰縣南菁中學讀高中。1939年夏,汪曾祺從上海經香港、越南到昆明,以第一志願考入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1950年,任北京市文聯主辦的《北京文藝》編輯。1961年冬,用毛筆寫出了《羊舍一夕》。1963年,發表的《羊舍的夜晚》正式出版。1981年1月,《異秉》在《雨花》發表。1996年12月,在中國作家協會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被推選為顧問。1997年5月16日上午10點30分因病醫治無效去世,享年7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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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我的鄰居汪曾祺

楊喬

汪曾祺(中)和夫人施松卿(左)與楊喬在汪老家中合影 詹國樞 攝

我總覺得,與汪老一家處鄰居是一種緣份。

1996年春,報社分房,我家喬遷福州館宿舍,與汪曾祺一家正好在同一層樓,我們成了鄰居。

其實,早在14年前,我就認識汪老了。

那時,我還沒有調來北京,來京探親期間,老公陪我上醫院看病,一連串的排隊等候,讓我這個病人既煩燥又無可奈何。好在老公善解人意,讓我坐在一旁看書等候。書是《汪曾祺短篇小說選》,老公給我推薦了其中一篇《黃油烙餅》,看後很難過,也很壓抑。書中主人公小勝子(蕭勝)的命運深深地打動了我。我一下覺得,自己就是小勝子,他的奶奶就是我的外婆。自那以後,我特別喜歡看汪老的書。去書店時,只要見到有汪老的書,必買。汪老在書中曾說過:「……喧囂擾攘的生活使大家的心情變得很浮燥、很疲勞、活得很累,他們需要休息,需要安慰,需要一點清涼,一點寧靜……。」汪老那平淡而精採的文字,常將我們帶入那樣的境界。

「文如其人」,讀了文章,還想見作者。這下我們同住一層樓了,幾次路過想舉手敲門去看一眼我們尊敬的老先生,可又怕打擾,始終未敢。還是我在經濟日報的同事、老先生之子汪朗善解人意,剛搬新居不久,汪朗就托我將報社發的5斤雞蛋給他父母送去,我說:我不敢,汪朗咧著嘴慢悠悠地笑著說:這不是找個由頭讓你去見見老爺子嘛!

記得那天下班後,我提著雞蛋,還未來得及回家,便按響了汪老家的門鈴,第一次走進了405的門,第一次見到了汪老先生和老太太。我向他們自我介紹:我姓楊,住401,同汪朗在一個單位,也是朋友,以後有什麼事,請不用客氣,隨叫隨到。到了第二個月,又去問汪朗,還送不送雞蛋呀?結果當然又是提著雞蛋,隨著405音色響亮的「咪哆咪哆」門鈴聲,又一次邁進了他們家門。

汪曾祺在書房裡 楊喬 攝

「一回生,二回熟」,從此,我們家同汪老一家開始有了來往。沒過幾天,老太太就叫老爺子畫了張畫給我們送來。畫面是用淡墨和淡藍、淡黃三色點染的幾支古藤,彷彿在淡淡的月光下,散發出淡淡的清香,上面題字:滿屋明月梨花白──國樞喬勛同志飾壁,1996年春。

沒過多久,老太太又讓老爺子送來一個包裝十分精美的木魚石茶杯,老先生說,用這杯子泡茶,幾天不會餿……

作為家庭主婦的我,比較愛烹飪,總願將生活中的五彩繽紛在餐桌上體現出來。正好汪老又是文壇著名的美食家,我曾看過不少他寫的美食小品,既親切又饞人!除了如法炮製,便是前去請教。一次,老公在農貿市場上見到賣大排,勾起了他對大學時清苦生活的回憶:在上海,大排叫「大扒」,老公在復旦念書時,雖說只花兩毛錢就能吃一塊,可也只能偶爾為之,打打牙祭。

我決定做大排,又從沒做過,便去向老先生請教,老先生告訴我:大排在紅燒之前,要先用醬油、蔥段、薑片腌上一個小時,味就進去了。我是在上班路過他家門口時匆匆向他請教的,老先生說,我去替你買回來,在你下班之前一個小時給你腌好,回來下鍋就行了。我怎麼好如此打擾老人家呢?於是趕忙跑到樓下去買回一斤大排,提前腌好。

汪老夫人施松卿(中)小阿姨小陳(左)和楊喬在汪老家中合影 詹國樞 攝

等我下班時,老先生已事先用黃酒泡了乾貝,叫小阿姨小陳給我送來。老先生說,燒大排再加點黃酒乾貝,更鮮。我如法炮製,果然。

汪老曾在昆明念西南聯大,在那裡他認識了恩師沈從文、妻子施松卿,他稱雲南是第二故鄉。正好前門大柵欄有個雲南商店,是我同老公常去的地方,回來後便給老先生捎回一些他在文章中多次描述過的東西:雲南米線、雞棕、牛肝菌、韭菜花……這些也是我們在四川涼山州第二故鄉非常熟悉的東西,是老先生用他的筆喚起了我們對往事的美好回憶,我們給他捎回這些東西也算是一種「回報」吧。

汪曾祺與詹國樞在汪老家中合影 楊喬 攝

記得剛搬到福州館宿舍不久,發現在出大街拐彎路邊的房角下,長著一叢一叢綠色的野菜,這不是老先生文章里提到的灰菜嗎!於是,馬上拿出塑料口袋,將那灰菜一點一點地選掐下來,洗凈後給老先生送去,他高興地大聲說:這是好東西,裹面蒸,好吃!但衚衕里的灰菜畢竟有限,我突然想起原來住回民中學宿舍時,樓下草叢裡有一片灰菜,再給老爺子奉獻一次吧!於是,禮拜天叫上老公,坐6路車到牛街下車,奔到回中一看,傻了:一片空地,一棵灰菜也沒有!掃興而歸。

開春,市場上又賣起螺螄,過去沒在意,樓下小齊做好請我品嘗,一下又調起了我的味口,心血來潮,買回兩斤,如法炮製。老公說:全北京就數你做得最好吃!雖是恭維,倒也入耳。於是立即給老先生送去,怕他吃了不消化,只端了一小碗。老先生一看,二話沒說,轉身就往裡屋走,以為他對此不感興趣,沒想到他是去拿牙籤,把螺螄放在面前,坐在他常坐的客廳沙發上,用牙籤一個個仔細地挑來吃,那神態簡直像一個貪吃美食的孩子!我突然想起有人撰文形容汪老先生:酒至微醺狀態,他會變得尤為可愛。這下我可看到老先生那可愛的狀態了,回家對老公說:以後到老先生家,最好帶個相機,隨時都有好鏡頭。

老先生雖是美食家,畢竟年事已高,已少見他親自下廚了。有天下班還沒走到405,就聽見老先生用他那獨特的響亮的大嗓門在叫「小楊!」我以為出了什麼事?只聽老先生說:今晚少作點菜,我給你們做了兩道菜!

6點半左右,小阿姨小陳把老先生做的菜送過來了,一道叫百葉結,我以為是牛百葉,實際是用質量較好的東北豆腐皮代替牛百葉,一個一個地打上結,用肉湯煮,放小蝦米和筍絲,清淡、味美。另一道菜是麻豆腐,是等我回來後才炒的:用羊油、加麻豆腐和青豆。麻豆腐我吃不來,但是,能吃到77高齡的汪老為我們安排的菜,不能不說是我這個鄰居的獨有福分。

4月的一天,我同老公到汪家,看望久病卧床的汪老太太。後來坐在前廳同老先生閑聊,那天他興緻很高,剛畫完畫,便叫我們品他的畫,我指著其中一幅說:這幅好,有生命。老先生說:拿去吧。我說:不要,以前您已送過我們一幅了,拿了第二幅,就叫「索畫」了。他說:這有什麼呀,這是畫畫裁下的邊角,墨汁也剛好快完,順手一畫。老先生說:我再給你寫兩個字吧。便從常坐的沙發上撐著站起來,步履蹣跚地走到屋裡,寫好,蓋上章,給我。那是淡淡的兩支荷花,襯著淡淡的兩片荷葉,上面飛著一支紅蜻蜓,左下方落款:芳鄰小楊玩。

1997年5月11日,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我同老公一早經過老先生的門口,見他穿著淺灰色的西裝,筆挺;一雙新的黃色皮涼鞋,很精神的樣子。我說:老先生有什麼外事活動?他十分高興地說:香港回歸前50天,作協要搞個活動,非叫去不可。我說:那你又得去畫幅畫啰?老先生說:早就畫好啦,那麼多人圍著,畫什麼呀!到時再寫幾個字就行了。買菜回來,看見老先生還在門口,等著車來接。中午。我同老公去西單,看見老先生正從大門往院里走來,我說您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他不好意思地笑著說:記錯了,是明天。

明天,他再也去不了啦!

當晚10點半,我們正準備休息,聽到急促的敲門聲,是小陳!她說:爺爺吐血了!我同先生急忙跑到405,可嚇壞了:老先生正倒在卧室里,大口大口地噴血,床上、地上全是!老公急忙打120叫來急救車,又叫來幾位鄰居,一道將老先生送到了友誼醫院,那真是一場生死搏鬥啊!

在整個過程中,老先生沒有驚慌,沒有呻吟,沒有痛苦,他是我們最大的鎮靜劑。

他的女兒汪明後來告訴我們:老先生說:見到我們,他就踏實了。

是的,老先生是平和的,從不張揚,即使是病危,也怕給別人添麻煩,心靜如水。

那幾天,老先生的女兒常過來告訴我們汪老病情穩定的消息,說他需要休息,不能興奮,所以我們一直未去打擾。那幾天,我做飯,煎雞蛋,一連幾個都是雙黃蛋,這是從前未有過的事情。我同老公都十分高興,認為這是個好兆頭。

16號下班回來,聽到了老先生過世的消息!我們都不相信。汪老的幾個子女,像汪老一樣,平和不張揚。父親突然而平靜地離開,雖然接受不了,但他們把悲傷埋在心底,用這樣的方式來悼念父親──

老先生的書房裡:打掃得一塵不染,他的書、他的筆、他的紙、他的畫、一切依舊;

老先生的卧室里:床上鋪得整整齊齊,枕邊放著一堆他平時常看的書。桌上靠著那張人們熟悉的抽著煙的巨大黑白像片,栩栩如生,雙眼炯炯有神,是在與別人談笑風生?還是老爺子又要「下蛋」了──他的孩子們又要這樣為他而挪窩了!桌子上還放著最近出版的《汪曾祺散文選集》和《獨坐小品》兩本書;還有他多年戴習慣了的老花眼鏡,常抽的雲南玉溪煙和紅塔山煙各一包,一個打火機;中間放著那個外麵包著羊皮的不鏽鋼扁酒壺,裡面一定還散發著聶華苓給他盛過威士忌的醇香;新沏的龍井茶一杯,一切依然!

只是,你抬頭看見桌上的那盤聖桑的「天鵝之死」錄音帶,那悲哀的音樂又將你帶到5月28日八寶山送別汪老的時刻;

只是,你看見老先生常戴的那隻手錶,手錶的秒針還的打的打地擺動,你才感到,他的主人的心臟已於5月16日停止了跳動;

只是,你看見他的恩師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率孩子小虎和小龍送來的插滿了百合、菊花、月季和勿忘我的悼念花藍,黑色的綢子上寫著黃色的「曾祺賢契永垂不朽」的輓聯,你才會相信汪老真的離開我們了。

不!老先生他沒有離開我們,他是隨他的老師沈從文,到天國寫書去了。

(原載1997年6月14日《經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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