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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到男友出事我不讓他出門,次日報紙上刊登一則消息:他已經死了

1

南聲離開天津的時候,只有安爺爺去送她。

安爺爺是藝術院校的退休教授,自南聲有記憶起就住在隔壁逼仄的老屋裡,多年來始終孑然一身,也不見親眷。南聲的父母都是初中沒畢業的普通工人,對知識分子奉若神明,每逢團圓的日子,總要叫上安爺爺來家裡吃飯,兩人對老教授言行間那一派舊式的文氣總也欣賞不夠似的。平日里忙,就把女兒交到他手上,就連南聲的名字也是由老人取的。

南聲南聲,南方有聲。

安爺爺是南方人,深深看一眼懷中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眼底一顫,說這孩子眉眼如霧,聲音清潤,讓他想起了家鄉仲夏時的松風和雨聲,「那麼,就叫南聲吧……」他輕輕拉住孩子的手,眼望著來時的方向。

長大後的南聲總是覺得,爺爺始終是心有丘壑的人,每次念她的名字,就像在說一句情話。

「爺爺,你現在還能聽得見南方的聲音么?」南聲總愛這樣問,爺爺也總用相同的一句話作答,「年輕時用耳朵,現在得用心,耳朵聽不見,心卻始終能懂得。」

「那我為什麼用耳朵也聽不見呢?」南聲皺眉。

安爺爺失笑道:「因為你還沒有去到那個地方,也沒有遇見那個人。」

不想一語成讖,二十年後的李南聲便不顧家中阻撓,不顧一切地朝著遠方去了。

「為什麼要離開,南聲?」一直到將近分別,安爺爺才開口問她。

「因為我想找一個人。」

安爺爺點頭,淡淡地說:「好,那就去吧。」

「我父母都說這個理由很荒唐,您不覺得么?」南聲不由地瞪大眼睛問道。

「荒唐?這世上的事,哪個不比尋一個放不下的人荒唐?」安爺爺微笑,「只是你要知道,找到他沒有那麼容易,莫要像我,千山萬水走遍,最後卻連那舊時人的模樣都再也記不起了。」

南聲狡黠地一笑:「若是真找不到,那便把爺爺走過的路再走一遍也好。」

2

幾個月的輾轉後,李南聲終於來到安爺爺的故鄉——南京。

晚上八點,走過城北這座早已衰朽在近代史里的老車站時,南聲又一次聽見了鐘聲。

和前幾次一樣,那聲音像被浸染了暮色,昏昏沉沉地從旁邊飄來。到她耳旁時,猛然激蕩起來,磅礴的響動帶著時間滾燙的溫度當頭罩下,震得她腳步一滯,像被什麼揪出了心魄,行李箱的輪子「吱嘎!」一音效卡進了磚縫兒。

「怎麼了?」在前面引路的旅店老闆何平回過頭來,滿臉疑惑。

「你聽!」李南聲在原地側著腦袋諦聽,目光卻緊張地盯住他,「車站裡傳來了鐘聲。」

何平愣了愣,卻「噗嗤!」一聲笑了,溫和地解釋道:「這車站停運了半個多世紀,東西早在許多年前就被人撤光了,別說敲鐘,就連個上了銹的螺絲釘都沒留下。」他說完,轉而擔憂地打量起南聲,探過來,接過她手中的拉杆,「李小姐怕是一路奔波,太勞累了,前面就到旅店了,今天好好歇歇。」

南聲卻只漠然地瞥他一眼,「我沒聽錯,就是從裡面傳來的,」她側轉過身,正對著不遠處三層米黃色老式英式建築,目光鎖定樓面上高懸的「南京北站」四個字,眼角微顫。

何平聳了聳肩,沒再說什麼,轉過身,拉著箱子緩緩向前走。

輪子骨碌碌轉動的聲音碾平了方才的悶響,眼前的一切也跟著步入原先的軌道,亂象熄滅,夜深人靜,南聲攏了攏衣領,把冰冷的脖子縮進深處,一步步走進梧桐的暗影里。

旅館在浦口大馬路的一條小巷盡頭,站在巷口望去,若是沒有那從屋裡探出的一寸光線,南聲不會相信那片厚重的黑暗裡有人居住著。她下意識地緊緊跟住何平,看到他把鑰匙插進鎖孔,才長舒一口氣,走進去,空氣里的味道讓人心安。

這裡的一切都是舊式的,諾大的廳堂里只亮著一盞辯不出年歲的立燈,光線昏黃,籠著兩張棗紅色的沙發和半米外掛滿了整面牆的老照片,正中央一張八仙桌擦洗的乾淨,敦實古樸的身子穩穩噹噹地立在尺寸巨大的領袖像前,側邊一條走廊隔開兩間房,房門緊閉。

南聲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從何平手裡拿回箱子,淡淡地問:「這屋子,你一個人住?」

何平搖頭,「我和我太婆。」

南聲微微側過腦袋,「太婆?」

「對,就是……爺爺的媽媽,」何平解釋道。

南聲點了點頭,心裡的好奇又陡然添上幾分,漸漸覺出其中確有幾分值得挖掘的隱秘,便說:「住在這樣的地方,怪不得你身上也有舊式人的味道,體面莊重。」

「是么?」何平偏頭笑,「我就當你在誇我了。」

「改天採訪一下?」南聲語調隨意。

「果然是文字工作者啊,」和平抱臂看她,瞭然地點點頭,卻沒給出答覆,「天晚了,李小姐不然上樓去休息?」南聲把手插進兜,移開幾步,同樣沒給出答覆,嘴角倒先揚起一個不好對付的弧度,自顧自摸索,繼續問:「這屋子有多老了?」

何平嘆一聲氣,剛要開口,卻被房間里更渾厚的一把聲音搶了先,「89年了!」

沒有開燈的屋子裡,蒼老的嗓音和同樣蒼老的數字帶著歲月賦予的重量來回震蕩,久難落定,黑暗裡能感覺到灰塵柔軟的觸角。李南聲站定,循聲望,卻見何平已小跑進走廊盡頭,敲敲房門,輕推開一道縫隙,小聲問:「太婆,我吵醒你了?」

聽他這麼說,南聲才覺出自己方才著實有些霸道,便跟著走過去朝門裡的人道歉。

「不關你們的事,我自己睡不著,」何老太索性下了床,趿拉著拖鞋,朝門外揚了揚臂膀,鬆弛的皮膚軟綿綿地掛下來,聲音里卻仍中氣十足,「小平,燈打開吧,我再看看阿年。」

阿年?這屋裡還有其他人?南聲忍不住皺起眉頭,見何平沉默著對她搖了搖頭,「啪」一聲打開了燈,眼前頓時敞亮起來,眼前的老太看起來應有八十歲了,或者更老,時至深夜,花白卻仍茂盛的頭髮還在腦後打成一個髻,兩鬢不留一絲碎發,整個人看上去衰老卻清爽,像傍晚的風,帶著暮年的芳華。

南聲不禁從心底生出一股敬意,看著老人一步步走來,卻不多瞧她一眼,只彎身從門邊的立櫃底面的抽屜里拿出一張疊成小塊的舊報紙,展開,撣了撣灰塵,細細端詳起來。

報紙右下角的黑白照片影子一般從南聲眼底掠過,只留下一副漆黑的眉眼和清瘦的臉部輪廓,有些熟悉。南聲不自主地彎下腰,想看清楚些,老太卻驀然打了個機靈,瘦削的肩膀劇烈一抖,忽然把報紙埋在胸口,原本平和的臉瞬間皺成一團,警惕地扭過頭,厲聲喝問:「你做什麼,我們阿年睡著了,別吵著他!」那雙灰白的眼睛突然射出矍鑠的光,透出一股狠勁,南聲被這雙眼嚇得一下跌坐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何平「呀!」地喊了一聲,慌忙拽住南聲的手臂,將她像只吊線木偶一樣提起來,擺到門邊,又回過身去,一手拍著老太枯瘦的脊背,嘴裡不停地安撫著,另一隻手朝門外擺了擺,示意南聲離開。

等何平終於將老太哄回床上,關緊房門,已是一刻鐘以後。他回到大廳,卻見李南聲失神地坐在沙發上,手托著腮,長發垂肩,清亮的眼底有什麼熠熠地在閃動,一會兒又暗了下去,像深林里一隻失了路的小獸,在掙扎著摸黑前行。

「抱歉啊,我太婆嚇著你了……」何平走過去,輕聲說。

南聲肩頭猝然抖了一下,卻只恍惚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臉上依然是那種受了傷般的表情,緩緩問道:「阿年,是你什麼人?」

何平坐到另一張沙發上,惆悵地答道:「我舅爺爺,也是我太婆的長子。」

「他出什麼事了?」

「死了,很多年前就死了……」何平說,「1968年,他南下求學,同火車上的一名匪徒惡鬥,火車正要停靠到一個偏遠的小站,那人趁亂跳車,舅爺爺死死抱住他的腿,被拖出去幾十米,最後雙雙栽下了崖,那年他才19歲。」

南聲正過身,對著眼前的黑暗喃喃:「怪不得你太婆心裡這麼苦。」

「是啊,那是舅爺爺第一次離家。他想去上海學畫,我們家那時是富貴人家,我外婆怎麼也不肯他走這條路,他便趁深夜偷偷打包行李去了車站,結果沒到上海就出了事。我太婆從那以後就有些痴了,平日里還好,就是不能跟她提這件事兒,不然……」何平扭頭看了南聲一眼,「你也看見了……」說到這裡,何平打了個綿長的哈欠,「你想知道的我都說了,真的該睡覺了,李小姐。」

南聲聳了聳肩,拉著箱子走到樓梯口,一條腿猶豫著跨了上去,卻又將半個身子扭轉過來,「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

「好,最後一個。」

「他叫什麼名字?全名。」

「何廂年,一廂情願的『廂』,新年的『年』。」

3

李南聲最後一次聽到鐘聲時,已經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不知是幾點的光景了。

那聲音直把她往夜的更深處摁,濃重的睡意在同時像海浪般迎面拍了過來。偏偏南聲又倔,掙扎著想起身,同自己的睡眠苦苦糾纏,終於還是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眼前所有的光都熄滅了,只有房間一角亮起橘黃的星火,是何平先前點燃的蚊香,只燃了短短一截,乳白色的煙霧飄出了窗外,被溫熱的風送到遠處。

南聲覺得這次的鐘聲顯得格外得長,力量卻柔和了許多,像某種傾訴。

「何廂年……」她輕輕念著,忽然覺得這個名字先前像是見過,或者這個人原本就是熟悉的一個。想了想,又笑自己這個念頭太荒唐。粗略一算,他們可是相差半個多世紀的兩個人。

現如今,連從前那座繁華熱鬧的火車站都敗落個徹底了,更別提舊時的人了。

想到這裡,南聲睡意全無,套上大衣,躡手躡腳地下樓,推開仍散發著草木香的門,綿長不絕的「吱呀……」聲像貓的爪子直往人心上撓,還好老少屋主人睡得沉,兩個房間沒有動靜,溫柔的鼾聲在夜色中起伏。

這片是南京的老城區,歷史厚重的落腳點,平和安寧,作息規律,街巷間空空蕩蕩,偶爾有一輛摩托呼嘯而過,也像往大湖裡扔了一塊石頭,轉瞬間就湮滅無蹤。

南聲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間竟又來到那幢木黃色的建筑前。

許多年前,想它也是派頭十足的,如今跟一旁動輒幾十層高的商業大廈比起來,就實在顯得寒磣了些。她懶洋洋地把手插進兜,側身對著那幾面鏽蝕的鐵窗,感覺就像隔著博物館裡的櫥窗打量某個年代久遠的老物件兒,每一絲紋路都嵌入時光深處。忽然,南聲只覺眼睛被一束光刺痛,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頭往回縮,再貼上前的時候,便撞見了更多光線。

在穿短衫的人群中,在青灰色的穹頂下,遙遠的畫面亮如白晝。

南聲覺得荒唐,猛然扭過身,看著沉睡中的城市和匍匐在不遠處的長江大橋,只覺得嗓子一陣發緊,還沒來得及反應,雙手已經顫抖著拉開車站的鐵門。

聲音,巨大的聲音撞破了空氣中凝固已久的塵埃,轟然撲了過來。

這裡的人穿著她只在電影畫面里見過的粗布短衫和黑色長褲,背著巨大的編織袋,腳步匆匆。穿藏藍色碎花長裙的女人拉著孩子走了過去,那小孩兒好奇地盯著南聲,手指放在嘴裡吮吸著,滿是口水的小嘴慢慢咧出一個巨大的笑臉。南聲忍不住前邁了一步,摸摸他毛茸茸的腦袋,大門卻在身後「砰!」地關緊,人們卻像沒聽見一樣,只有南聲猛地一驚。

回過身,再去轉動門把手,已經再也打不開了。隔著一面玻璃,門外的世界還是她熟悉的樣子,繁華險峻,午夜昏沉。車站牆壁上的掛鐘卻在這時再一次敲響了,南聲慌忙抬頭。

8點,1968年7月7日晚8點。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李南聲確信自己又做夢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逼真夢境。

從很久很久之前,李南聲就開始不停地做夢,夢裡總會在不同的城市,從南輾轉到北,季節風景也大相徑庭,只是始終只有同一個人的背影,似乎是他在牽引著每一次的夢境。後來,這成為了南聲離開家的真正原因。她照著從這些畫面里捕捉到的細節一站站不停地走,無一例外的,每一次都能找到與夢境相同的場景,近在咫尺又恍若隔世,在陌生的地方靜靜地收割一個故事,然後轉過身接著追尋。

夢已有千萬場,像今晚這樣人物宏大的場景布置還是第一次。

李南聲想知道這一回的夢境能讓她獲得什麼,但當驀然看到人群中那個人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也許不是獲得,而是改變。

那麼,就賭一把吧。

「何廂年!」南聲大聲地喊道。

十米開外的那個男人腳步一頓,轉過身來,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周遭,輕輕擺了擺頭,又繼續走。

短短几秒鐘,南聲看清了他的臉,和何平很相似的一張臉。漆黑的眉眼,鼻樑高挺,頭髮很短,但茂盛,烏黑的顏色攏出一張清朗的少年輪廓,皮膚卻顯得有些蒼白,南聲追過去又喊一聲:「何!廂!年!」眼前的人身子一顫,歪過頭看她,目光訝異而狡黠地問道:「我認識你?」

李南聲不知如何解釋,只說:「你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

何廂年像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嘴角微微一翹,「是我娘派你來抓我的吧?」

「不,是我自己來的!」南聲盯著何廂年,不知為何,她不想找任何借口騙這個人回頭,考慮了許久也只是硬梆梆地拋出一句,「何廂年,你不能上這列火車!」

「為什麼?」少年拎著沉重的棕黑色箱子,向她逼近兩步。

「因為……」南聲索性拋下顧慮,直接攤牌,不管不顧地把臉貼到他跟前,眼睛瞪得滾圓,「你會死在那列火車上。」

何廂年一愣,面色依然冷峻,漆黑的眼睛像一隻槍眼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女孩兒,幾秒種後卻又兀自笑起來,「是么?我卻是不相信!」說著,他又面無表情地轉身,步子倒比原先大了許多。

李南聲看著他匆匆走遠的背影,臉頰火辣辣地發燙,像被人扇了幾巴掌,她狠狠喘出一口氣,暗罵何家人都是笑面虎,面上笑著,心裡卻是犟得很。就在何廂年將要跟著隊伍進站的時候,南聲沖了過去,一把將行李從他手上奪了過來,轉身就往站口飛奔。

何廂年的反應也著實是快,撒開腿追上去,他身材頎長,輕輕巧巧邁出一步頂得上女孩兒慌亂中幾個來回的小碎步。於是南聲還沒來得及跑離人群就被揪住衣領子,猛地往回一拽,掙扎了幾秒鐘,結結實實地撞進了他懷裡,悶著腦袋掙扎,卻被箍得更緊。剛想罵人,腦後忽然傳來了一句陌生而狠厲的喊聲:「喂!站住,這是什麼人,我剛剛看見她搶你行李了!」

空氣中安靜了一瞬,何廂年的聲音才緩緩升起,像一圈漣漪在躁動的人群上盪開來。

「不是,是我妹妹,捨不得我走,給警長添麻煩了……」他笑道,一邊拍了拍南聲的腦袋,「叫你任性!哥哥不就離開一個月么,就這麼嬌氣?怕是娘真把你慣壞了!」

李南聲這下子終於安分了下來,在他懷裡一聲不吭,直到身後的腳步聲走遠,才揮開何廂年的胳膊,悶頭不語。何廂年低下頭,神情嚴肅地看著她,眉頭像點在宣紙上的一筆濃墨,顏色黑到骨子裡,低語道:「小姐,我警告你,別再騷擾我,不然我真叫人把你抓起來。」

李南聲冷笑,扔下他的行李,「我該做的都做了,你去吧,去死吧!」說完狠狠地瞪著他,「反正現實里死過一回,也算有經驗了,夢裡再死一次也沒什麼。」

何廂年眉頭緊鎖,面色泛青,清朗俊秀的臉上已經有了慍意,「真是奇怪,你看著漂亮文雅,怎麼總將『死』字掛在嘴邊,我何廂年就算是死也要走出這座城,去爭取我想要的一切,就不勞你為我這個陌生人操心了。」

「傻瓜!」李南聲冷著臉嗤笑,抬起頭,卻見何廂年已經走遠了,她剋制住想追上前的衝動,悶悶地坐到一旁的長椅上,盯著自己的腳尖,心裡卻始終難以平靜。

牆上的鐘還在踱著古老的步子,傳到南聲耳邊,卻像匆促尖銳的鳴哨,把時間血淋淋地撕碎在眼前,南聲禁不住在這聲音里顫抖起來。

事實上,南聲口口聲聲罵他傻,卻比任何人都理解他。

南聲從國內頂尖的工科院校退學,不過為了心中若干支離破碎的夢和那個始終看不清面貌的夢中人,她在路上用筆書寫,用筆支撐,用筆記憶,每次獲得的稿費剛剛能維持下一次的路費和住宿。即使處境這樣窘迫,也絕不將任何人的告誡放在心上,即使身無分文,也不後悔不呼救。若是現在有人告訴她會死在路上,那她就向死而生,絕不回頭。

無法被說服的人,又如何去說服另一個倔強的人?李南聲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樣令人討厭。

她便在心底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一場夢,一場不會帶來任何改變的夢。

即使這一次救了他又如何,現實里的何廂年還是會在半個世紀前死去,在19歲最好的年紀里;會滿懷遺憾地倒在那節車廂刺眼的血泊里;會被印上那一張舊報紙,在無數更深露重的夜裡折磨未亡人的心,會……該發生的早已發生,什麼都不會改變!

南聲突然意識到自己哭了,她用力抹一把臉,淚水卻更加不受控制地肆虐,帶著滾燙的熱度徒勞地爬了滿臉。燈光晃眼,遠遠地能聽見長江上汽笛的聲音。

不知道哭了多久,李南聲捂著發脹的腦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對著汽笛聲傳來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後像被一陣風凌空颳起,跌跌撞撞地沖向了那個方向。

如果明知道這是一場夢,你還會為某個人拼盡全力么?

如果結局已然命定,你還會爭奪一次決然開始的機會么?

南聲說,她會的。

因為一定有什麼不一樣,至少……至少那個少年能看見明天,能在這場短暫的夢裡喜怒哀樂生老病死,和某個人終老,會兒女環伺,會福壽綿長,甚至會實現自己過早夭折的夢想。

人生如夢。都說人生如夢,那麼夢境本身,又何嘗不是一段人生。

李南聲瘋狂地跑,穿過人群,穿過大廳里轟然墜落的白熾光線,穿過緩緩鋪展開來的漫長而寧靜的時間。

她想告訴他——何廂年,你知道么?1967年7月8日,好像是個晴天。

4

浦口火車站連接著浦口碼頭,南下的行人要從碼頭坐火車輪渡,十分鐘後抵達長江對岸的下關車站,那裡便是滬寧鐵路線的起點。

南聲坐在車廂最後排,整節列車駛過棧橋和活動引橋,再被機車頂著「尾巴」猛地推上等在岸邊的渡輪,這段繁縟的操作時間足有半個小時。南聲不顧列車員的阻攔,硬是離開了座位,從車頭繞到車尾,再跑到下一節車廂,連著搜索了幾個來回,卻始終不見何廂年的影子,終於被列車長氣急敗壞地摁回座位。

轟鳴聲陣陣,列車終於穩穩地卡進渡輪橫鋪的三列鐵軌上,車廂里通明,人聲喧嘩得直要把車篷掀起,江面上便顯得愈發得黑暗而寧靜,只有前甲板上幾星引航的燈火伸進厚重的濃霧裡。李南聲偏著腦袋望,忽然看見燈下遠遠地站了一個人,指尖有輕煙升起,她便一下子被這個背影撅住了咽喉。是他,他又出現了,那人夾著煙輕輕偏過頭,目光憂鬱地望著江面,稜角分明的側臉刻進南京城外的冷風裡。南聲這才看清楚,不是旁人,正是何廂年。

她二話不說,一把推開車窗,手腳敏捷地爬了出去,從船尾疾奔向船頭,伸手握住了何廂年骨節冰冷的手腕。

何廂年轉身望著她,指尖還未燃盡的星火像他無聲的目光一樣輕輕顫動,然後轟然墜落。

「你要相信我!」南聲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不要走,至少是今晚。」

何廂年側身而立,目光漆黑一片,兩人就在無邊的沉默里對峙。這時,身後的車廂里有個聲音當頭砸過來:「誒誒誒,要靠岸了,外面那兩人,快回到座位上去!」列車員攀在窗口,焦急地催促著,見兩人始終沒動靜,便敲了敲車窗,抬高聲音呵斥道:「幹什麼呢!快進車廂!」

何廂年轉動了一下手腕,卻沒掙脫。他蹙起眉來,兩腮的肌肉在咬牙的動作里抽搐了一下。他抬起了另一隻手,緩慢卻不留餘地地將南聲纖細柔軟的手掌從自己的手腕一點點剝了下去,就像親手剝掉一寸薄而溫熱的皮膚,竟從掌心傳來揪心的痛感。他的眉頭越皺越深,卻始終沒有說話。

南聲無助地向身旁張望,對岸的燈火越來越近,棧道像一隻鐵臂伸出陸地之外,要將他們從船上撈起,拋上南下的鐵軌。到那時,他的生命也將向著終點疾馳而下,被放棄,被碾壓。

南聲最後看了一眼何廂年,然後轉身翻越欄杆,跳進了涌動的江水裡。

李南聲不會游泳,但當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她其實是心存僥倖的,畢竟在夢裡,一個旱鴨子在水底婉若游龍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當徹底沉進冰涼的江水,太過真實的窒息感瞬間帶來撕裂般的疼痛,她很快放棄了掙扎,靜靜地等待死亡,或者說,等待醒來。

就在感覺夢境一點點破碎,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呼吸到房間里柔軟的灰塵時, 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帶著慌亂的目光劃開細碎的光線追了過來,緊接著,一隻胳膊牢牢地攬住了她。

李南聲知道,這一次,她賭贏了。

5

下關火車站的休息室里很安靜,牆上掛了一面巨大的毛主席像,色彩濃艷得如同新染的畫布,把何廂年的臉襯得越發蒼白。他坐在靠牆的一張椅子上,埋著頭,兩腿叉開,胳膊像兩隻加步槍般直愣愣地杵在膝蓋上,濕漉漉的腦袋還在滴水,看不清表情。

南聲安靜地躺在沙發上,眼珠子機敏地轉動著,她瞥了一眼何廂年,又瞥了一眼他靠在牆邊的棕黑色行李箱。算一算時間,那輛去上海的火車走了將近一刻鐘的時間了,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她把枕邊一塊干毛巾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擦擦吧。」

何廂年沒有抬頭,一把拽過來,搭在胳膊上,仍然像一尊佛似的坐著。

「喂!」南聲推了推他的肩膀,噙著笑又喊一聲,「何廂年!」

他這才猛地仰起頭,濕潤的眼底滿是怒意,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你是瘋子么?」

「什麼?」

「這樣做很好玩么?如果我不管你怎麼辦?」

南聲好笑地看他了一眼,心想,也沒什麼,就是我醒了,而你再掛一次。

這樣兀自估摸著,她忍不住劇烈地咳了兩聲,長發披在肩頭,濡濕了棉質的白色長衫。她抬頭說:「我是在救你!」南聲一臉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不管你信不信。」

何廂年靜靜地看著她,眼中到底溫柔了些,他嘆息了一聲,「就當你說的是真的,但我們素昧平生,你又何苦費這麼大勁兒把我拉下那輛車。」

「因為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你在我的夢裡再一次出事。」

「夢裡?」何廂年瞪眼看她。

南聲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她笑了笑,卻並不打算收回剛才那句話,「也許我這樣說你會覺得我這個人更瘋狂了。你現在,就在我的夢裡,我是離你很遙遠的人,我知道你的名字、你的家庭,甚至你的命運,我想救你,想讓你在這場夢裡好好地活下去。」南聲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安靜地看著他,問:「你信么?」

何廂年沒有回答,濕漉漉的頭髮黏在額頭,幾線水珠順著他清瘦的臉頰滑落下來。南聲鬼使神差地拿起他手臂上的毛巾,伸出手,輕輕擦拭了他的臉,她的指尖不小心觸碰到他的鼻樑時,兩人都是一怔,何廂年眼神閃爍了一下,緩緩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李南聲,南京的『南』,聲音的『聲』。」南聲輕輕移動著毛巾,從額頭到眉間,他的眉太濃了,南聲下意識地擦拭了兩個來回,還是像墨一樣粗黑。

「很好聽的名字,你是南京人么?」

「不是,天津人,但名字倒是鄰居一個祖籍南京的老教授取的。」

從眉尾到眼角,他的眼睛很長,睫毛濃密,像極了他的母親。南聲想。

何廂年瞭然地頷了頷首,修長的手指在褲面上抓出了幾道褶皺,忽然又開口問:「如果我真的活在你的夢裡,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接下來該怎麼走。」

「還是走你要走的路,尋你要尋的人,我只是要把你拉下那輛車,並沒想切斷你的前路。」南聲笑著說,心也跟著這句話徹底靜下來。

聽到這句話,何廂年驀然側過頭,南聲抓著毛巾的手便一下滑到他的鼻樑。他的鼻子長得真是好看,像畫上的人,光線打在高挺的鼻骨上,陰影落在兩邊,隨著每一次呼吸微微顫動。

「可是若你的夢醒了,我便就不在了……」他說。

南聲一愣,笑道:「我會做很多場有你的夢,足夠你活一輩子的了,我醒著的時候,你便當自己是睡著了可好?」她輕輕擦著那雙顏色淡得幾近透明的唇,看得出,下巴上已經有了淡淡的青色胡茬,不說話的時候,嘴角微微向下,便顯得有些無辜而淡漠。

何廂年久久不語,像是睡著了一般,牆上掛鐘敲響的一瞬,何廂年突然抱住她,南聲只覺得被溫熱席捲,整個人愣在了原地。不知過了多久,何廂年才輕輕放開手,窗外天光漸亮,他的眼睛裡卻還藏著星河,「好,就讓我活在你的夢裡。」何廂年笑著。

南聲也笑了起來,天徹底亮了,明亮的光線刺進眼底,她忽然有些心慌,在夢醒時的下墜感到來之前,她握住何廂年的手,輕聲念道:「記住,即使這是一場夢,我也要你平安。」

6

李南聲從床上醒來,一動不動地看著深棕色天花板下的灰塵,窗帘縫中探進的光線把厚重的黑暗狠狠打開了一個豁口,心裡的那片潮濕和柔軟便跟著霍然瓦解,源源不斷地散盡窗外。

果然是一場夢啊……南聲捂著仍未平息的胸口告訴自己,然後從床上坐起,她全身都是汗濕的,這讓她想起自己剛被何廂年從水下救起時,雙手緊緊地攀著他的腰腹不肯放手,不知是害怕窒息還是因為剛剛從那場夢中醒來。

南聲此時只覺得心裡也是濕潤的,好像把身體的一部分留在了夢裡。而現在,連同往後更漫長的時間裡,她要用剩下的身體和這個人事已非的世界盤桓周旋。

她下了床,捧一杯水走到窗邊,看到院子里那個身影的時候,心漏跳了半拍。然後才猛然意識到,那是何平,南聲一口氣灌下半杯水,才勉強平復了心情,輕輕推開窗。

樓下的人聽到聲響,仰起頭,嘴角跟著翹起一抹笑意。

南聲在何平的招呼下下樓去,出乎意料的,這間老屋的院子打理得漂亮乾淨,花圃里種滿迎春花和月季,柵欄邊兩株梧桐高大蓊鬱,粗壯的樹身間牽起一隻深綠色的吊床,被風吹得輕輕搖晃。南聲眼睛一亮,小跑過去,翹著腿坐到吊床上,用腳尖輕踢著一叢野花,何平在一旁鋤草,笑著問道:「睡得好么?」

南聲一愣,輕輕「嗯……」了一聲,偏過頭,安靜地看他揮舞鋤頭,問:「何平,你是做什麼的?」

「畫畫的,在讀研究生,快畢業了。」

「看來你們家還挺有畫畫的傳統。」南聲靜靜地微笑起來。

何平直起身子,看了看南聲,突然反應過來,「哦,好像確實是,不過我舅爺爺可比我有天賦,若不是發生意外,定能成大材。」

「是啊,他一定會是個很優秀的人。」南聲仰起頭,好像看見何廂年提著箱子走上翌日那輛順遂安寧的火車,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而他的生命,正緩緩展開。

這時,身後傳來門被推開的聲音,何老太提著一隻小馬扎蹣跚出屋,緩緩坐到樹下乘涼,斑駁的樹影落在蒼老的眉眼上。她一手搖著蒲扇,另一手捧著昨天那張舊報紙,看見南聲的時候先是一愣,然後急切地伸出胳膊,朝南聲擺了擺。南聲走過去,老太連忙緊緊握住她的手,灰白色的的眼睛裡漾開熠熠的水紋,「丫頭,我聽小平說了,昨天嚇著你了,婆婆向你道歉。」

南聲搖頭,「沒有,是我冒犯了您。」

何老太沙啞著喉嚨「嘿喲!」一聲,「就一張舊報紙,沒什麼冒犯的。」說著她便把報紙「嘩啦!」一聲展開,主動遞給南聲看,「這是我的兒子,他叫阿年,何廂年。」

「真好看……」南聲沉默地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孔許久,聲音輕得像風掃過落葉。

老太的耳朵這時卻靈敏起來,臉上笑開了花,「是啊,我們阿年是這世上頂漂亮的男孩子,」她用自己枯瘦的手掌撫摸著那張發黃的舊照片,低著頭,再一次陷入自己的世界,南聲就站在她旁邊,眼眶一陣陣發熱,就在感到淚水要滿溢出來的時候,她忽然注意到那則新聞標題里的三個字,失聲開口:「津浦線,怎麼是津浦線!」(原題:《南廂記》,作者:棗棗 。來自:每天讀點故事【公號:dudiangushi】,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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