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聶曉陽:我,一個吃過狗肉的人的狗年反省

聶曉陽:我,一個吃過狗肉的人的狗年反省

(一)

時間在忙碌中總是過得很快,彷彿還沒有準備好過年,一晃已經除夕了,一家人在一起吃了餃子,看過春晚,眼睛一閉,再次睜開的時候,已經是新年的第一天了。

狗年的大年初一,我一邊吃早飯,一邊通過藍牙耳機給遠在西安的老父親打電話拜年。在電話里我問父親,過年都準備了些啥好吃的?是不是還是往年的習慣,要到鎮上去吃一頓狗肉?

沒想到父親告訴我說,今年不吃狗肉了,以後也不吃了。我很驚奇,還以為父親終於認識到吃狗肉只不過是一種落後而野蠻的「饑民文化」,認識到狗狗是人類的朋友而不是「食物」,就像拋棄三綱五常、裹小腳等落後習俗一樣,準備要拋棄冬天吃點狗肉「補補身子」的習慣了。

但是父親卻說,不是不想吃,而是擔心狗肉是「私貨」,沒有經過任何官方的檢疫檢驗,怕吃了以後不安全。父親說,其他肉食再不好,起碼上面還有個藍戳,但狗肉就沒有經過這些程序,加之來歷不明,很可能是病死、毒死的,大過年的,吃到肚子里不放心。

原來如此,我略微有些失望。父親幾個月前剛剛做了一個手術,現在也沒有完全恢復,他的食品安全意識有所提高我是高興的,但父親對於吃狗肉的態度看來並沒有改變,這多少讓我有些遺憾。

放下電話,妻子很驚奇地問我:你爸還吃狗狗肉?我瞪了她一眼說,注意你的措辭——狗肉和狗狗肉是兩碼事。狗肉是一種動物的肉,而狗狗肉則是一種寵物的肉,這其中是有區別的。

妻子又問:你吃過狗肉沒有?

我只能實話實說:吃過,但現在已經不吃了。大約九十年代中期的時候,我剛參加工作,有次單位聚餐,一位來自貴州的同事提議我們去北京長安街民族飯店對面的一家「花江狗肉」店吃狗肉火鍋,我跟著一起去了。但那次之後再也沒有吃過,狗肉到底是什麼滋味早已不記得了,而且現在一想起狗肉兩個字就反胃,因為自己在思想深處已經發生了深刻的改變,認為狗呀貓呀和其他牛羊雞鴨牙不同,是不能和人的口腹之慾聯繫起來的。

妻子又問:你小時候有沒有養過狗?

我告訴她,小時候家裡窮,大概沒有太多的口糧養狗,所以總是羨慕別人家養狗。不過,在我的記憶里,我們家的確也養過兩隻小狗。一隻是板凳狗,腿短身長,有點類似現在的臘腸狗,那時候在關中農村很常見,屬於土狗的一種,性情很溫順,小孩子怎麼跟他玩都不翻臉,對他好也罷不好也罷,總是搖著尾巴根在你屁股後面。另外一隻是柴狗,就是通常叫作「小黃」、「小黑」的那種中華田園犬,其貌不揚,但很活潑,你栓它的時候它就逆來順受,任何時候只要你一放開,立刻就滿院子撒歡。每次家裡來了生人,就扯著嗓子嚇唬人,遠遠地作勢要撲人家,但只要主人把客人迎接進來,就立即改變立場,一聲不吭,把尾巴搖得唯恐誰看不見似的。

「那後來呢?那兩隻狗怎麼樣了?」妻子問。

我一時語塞,內心深處有些隱隱作疼。吃了幾口飯,平靜了下心情,我終於鼓足了勇氣告訴她:兩隻狗後來都死了,而且都被吃了。第一隻狗被剝了皮,肚子里塞上柴草,在我家後院屋檐下掛了很長時間,大概是等機會要做皮帽子之類。第二隻狗是病死的,本來父親準備埋了,但是又被一個鄰居要了去,說他不在乎是不是病死的,於是也是被剝皮吃肉了。

妻子瞪大了眼睛,像看著怪我一樣看著我說:什麼?這麼殘忍?!

我只好承認:是的,是有些殘忍。但是,這種殘忍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被逼的。老舍先生曾在文章里寫道,中國人窮,人且吃不飽,狗就更提不到了。因此,中國狗最難看,不是因為它長得不體面,而是因為它骨瘦如柴,終年夾著尾巴。他說,每逢他看見被遺棄的小野狗在街上尋找糞吃,他便要落淚。他並非是愛作傷感的人,但他看見小狗的可憐,就是感到人民的貧窮,「民富而後貓狗肥」。

實際上,我能夠記起的小時候有關動物的事情,多少都是有些殘忍的。比如,小時候村裡人殺雞,都是直接扭著雞脖子用刀直接抹,有時候因為刀子並不鋒利,雞脖子幾乎是連割帶扯地弄斷的。有時候刀子又太鋒利,雞脖子都沒了,但還是掙扎著滿院子跑。

我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家院子里的柴火堆里藏了一隻野兔,被驚起後慌不擇路,竟然跑進屋子裡,於是父親瓮中捉鱉,捉住了放進一個口袋裡直接摔暈,然後掛在一個木架子上開腸破肚地殺肉吃。當時一般人家大約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上一頓肉。這隻兔子被燉熟的時候,香飄數里,好幾個鄰居家的孩子都湊過來使勁提著鼻子聞。

聽到這些,妻子連聲驚呼:啊?原來你是這樣的聶曉陽!我不跟你在一個桌子吃飯了,你和我不是一樣的人類!

我尷尬地笑笑,說,在過去,是飢餓和貧窮讓人們在同樣的動物面前分裂為不同的「人類」,但現在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在北京上海,狗是寵物甚至是家庭成員,是兒是女;但是在其他很多地方,狗還只是看家護院的奴工,甚至是人們改善生活的食物。在世界上又何嘗不是如此。瑞士人也許每月花二百美元給他們的狗理髮美容,但一個窮國的孩子也許只有把他們辛苦養大的狗賣掉,才能換回二百元的看病錢……

我這其實也是隨便說說。對於飢餓和貧窮,說實話我自己雖然也有過親身的經歷,但畢竟體會不深。但是這一話題也引起了我深深的思考。

在這狗年的第一天,因為對於往事的回憶,我內心也充滿了對那兩隻曾經陪伴過我的小狗的歉意甚至懺悔。

今天的很多人已經很難想像,僅僅在十多年前,北京一家電視台的一個節自曾經介紹一個以殺蛇為業的人。鏡頭前,那個人得意地把幾條大蛇活活地剝皮,扔在盆子里,蛇劇烈地扭動著,滲著血的白色蛇身可怕地顫抖著。面對這種情形,記者的畫外音卻說:為了吃到美味的菜肴,就顧不得那許多了!

在吃狗肉最為流行的九十年代中後期,在北京,有一家「大酒樓」院門前亮得刺眼的白色燈箱裡面,曾經掛著一幅「兇惡」的大紅對聯:吃鴨要吃綠頭野鴨,吃肉要吃小龍蛇肉。

可憐的綠頭野鴨們!可憐的蛇們!可憐的狗們。

再往遠說,在並不遙遠的過去,曾經有報道說,在中蘇邊境的界河烏蘇里江里,魚群總是沿前蘇聯一側游弋,因為耐不住中國漁民的絕式濫捕。在六七十年代,也曾有過這樣的情形:大批的黑熊、灰狼在冬季結冰時節逃離世代生存的棲息地——東北山林,到西伯利亞去。

是什麼樣的殘酷獵捕和利用使得動物們嚎啕而逃?

很多人也許已經並不記得,曾幾何時,北京動物園的一對國家一級保護珍禽,曾經被一名臨時飼養員盜走煮著吃了。瀋陽動物園裡的一隻小東北虎曾經被人野蠻地殺死,企圖賣為藥品。在北京的一個公園,有人曾經有獵槍射殺天鵝。

1994年,我在南京大學中美中心讀書的時候,花園魚池裡的幾隻錦鯉,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成為了圖書館修繕人員的夜宵。

曾幾何時,很多小孩看到一隻小鳥,一隻小貓甚或一隻小松鼠,第一個念頭就是抓住它。還有不少大人,看到動物園裡散養的綠孔雀,就硬是追逐著生生去拔他們的羽毛。

那時候,在動物園的虎山,看到老虎在睡覺,總會有人一邊喊一邊無頭蒼蠅一樣到處找石塊,說要「打它一下,讓老虎起來」。在南方一家動物園裡,我曾親眼看到有人將一隻東北虎的尖齒鋸掉,然後供遊人騎著它照相。

就連在動物園裡許多動物的標牌上的介紹也觸目驚心:「……,肉可食,皮可以製革,茸亦可入葯」,「……,肉和卵是美味的食品,皮可製革,毛可以……」。

這樣的解說詞使人想到的首先不是欣賞和親近這些大自然的造物,而是怎樣利用或食用它們。動物生來就是為人所用的——如此思想方式使得中國人看到動物首先想到怎樣役使它、利用它。即使在動物園裡,動物的這種命運也沒有被小心地隱藏起來。

最令我感到心靈震顫的例子來自遙遠的南極。1998年,我曾隨同雪龍號考察船遠赴北極科考,在我的日記里,8月1日這天記錄了中國南極考察站的幾隻狗的遭遇。這是我以前就聽說過的,那時候在前往北極的科考船上再聽起來,心裡還是感到一陣陣震顫。

事情是這樣的。1991年在馬德里制定了一個關於南極環境包括的條款,宣布狗不宜再引進南極大陸和冰架,這些區域現有的狗要在1994年4月1日之前弄走或者處理掉。這是南極條約簽署國的共識,中國理應是遵守的。老南極們說,其實這並不是由於狗已經給南極大陸帶來什麼生態危機,而是國際上處於保護南極自然狀態的長遠考慮。

一些國家在南極的考察站的狗,很多是愛斯基摩狗,紛紛被用船或者飛機接回國內或者送往遙遠的新歸宿地。中國的長城站有一隻叫「黑子」的退役軍犬,被帶回國內,這個歸宿當然還是不錯的了。可是「黑子」在中山站的三隻同類和它們的後代就沒有這麼幸運了。這些大狗和毛茸茸的小狗,或被勒死,或被驅入冰窟、脖子上拴塊石頭沉水而死。而不得不含淚處死它們的人,就是和它們朝夕相處、親密無間的南極考察隊員。這是何等令人嘆息的慘死啊。

老南極們說,在南極寂寞無聊的日子裡,在綿綿的思鄉愁緒中,忠誠、機靈、活潑的狗是他們生活中重要的夥伴和樂趣,「夜裡聽到幾聲狗叫,那個親切勁兒,就象又回到故鄉,象小時侯睡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平時隊員們不管是散步還是工作,狗們總是跟前跑後,沒有人不喜歡它們,不把它們看作是生命中的一部分的。狗還給南極隊員們提供了不少幫助。1990年秦大河成功橫穿南極大陸之後就說:「沒有狗,我們無論如何實現不了橫穿南極大陸的偉大壯舉。」

可是它們卻死得那樣慘烈,讓老南極們每每說起,都要唏噓不已。在處死狗的時候,老南極們有的在現場,有的是後來聽說的,但是那一幕無不清晰地留在他們的心裡:有的狗被吊起勒死,垂死前使勁蹬動四肢、掙扎哀嚎;有的狗被在頸項處墜上一塊石頭,牽到冰上,當它們惶恐地滑向旁邊的冰窟時,還沒有來得及哀鳴,便撲通一聲沉入那白色世界裡深不見底的冰水中。

曾經去過南極的一位新聞界前輩曾經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叫《遙思那幾縷氣泡》。他說,伴著咕嚕、咕嚕的聲音,海面上泛起了幾串白色的氣泡。這是狗在魂短冰海前,留給主人的悲泣。

即使在今天,在網上還能時不時看到這樣的帖子:中國南極科考隊的隊員因無聊,在基地養了幾隻狗,為尊循外來物種不得溜滯的公約,他們在離開南極的時候,在狗脖子上綁上石頭沉入海中,所有的其它國家的人民把狗帶上飛機一起回到自己的國家。我想說的是,一個沒有人性的民族,縱然有再高的科技成就,那不過是變得更加可怕的一個物種……

需要說明的是,這個帖子沒有考證和註明時間,容易讓人以為是現在的南極隊員乾的,造成對他們的傷害。有時過於簡略的事實就等於虛假事實,而對過於簡略的事實發表的任何感慨,都可能是自己往自己豎的靶子瞄準。再說,當時的南極隊員只是執行命令,除了殺戮之外,他們一定也有深深的無奈和傷痛,對此針對任何人的指責其實都是不盡公平的。何況,那次對於南極滯留狗只的處理,固然有國家採取外遷的辦法,但事實上採取就地處死辦法的也並非中國一家。透過回顧往事的眼睛,我期望人們看到的是教訓和反省,而不是簡單的仇恨和謾罵。

有一部關於狗的電影叫作《南極大冒險》,講述的就是在極端環境下人與狗的故事。在影片中個,南極考察員和隨行的八條雪橇狗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然而為了求生,考察隊員忍痛拋下雪橇狗離開了南極。最後,他們割捨不下對狗狗們的情感,沿途折返。但是在整個故事中,最令人動容的不是人的去而復返,而是雪橇狗們堅信主人會回來接它們的信念。

與在危難環境下處理人狗關係相類似的,是大災大難之後對陪伴動物的處理。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後,一些地方對於震後失主寵物一律處死的做法,就引起了很多爭論。有專家指出,其實如果能夠借鑒一些國際組織災後關注動物命運的經驗,讓動物福利組織志願者加入災後工作,對寵物採取更加人道的辦法,自然能夠贏得更多的好評。

(二)

大年初一的餐桌對話之後,我沒有想到的是,關於狗和狗肉的話題會繼續延續。

因為是狗年的緣故,2018年大年初二一大早,我們全家出發,和幾位朋友一起去探訪瑞士的一家狗博物館。這是大約20年前由一個私人捐助,在一個廢棄的軍品倉庫里建成的專門紀念和展示瑞士國犬「聖伯納犬」的博物館。

瑞士之外的人們也許並不了解瑞士國犬聖伯納在瑞士的受歡迎程度。這種犬體格碩大,表情呆萌,天生喜歡和人親近。美國迪斯尼動畫片《小飛俠》、電視劇和動畫片《海蒂》中,都有聖伯納犬出現,其中聖伯納犬善良忠厚的形象形象深入人心。可以說,聖伯納在瑞士的地位,一點不亞於大熊貓。從毛絨玩具到郵票、T恤、日用品……到處可見聖伯納狗脖子上系著小酒桶的形象。

對於瑞士乃至歐洲人來說,聖伯納犬的這種殊榮可不是僅僅靠顏值撒嬌賣萌得來的。作為救援技術現代化之前最主要的雪地救生犬,它在過去數百年時間裡已經牢固地樹立起了「救命恩犬」的形象。

實際上,聖伯納犬正是因為阿爾卑斯山口聖伯納修道院而得名。久遠以來,為了幫助那些在暴風雪中翻閱阿爾卑斯山口去羅馬朝聖的人們,修道院的教士們飼養並培育了這種犬作為協助救援之用。聖伯納犬方位感和嗅覺極強,能夠迅速找到被雪崩所困的旅行者,並用溫熱的舌頭喚醒他們,引領他們走出險境,也可以遞送消息協助救援人員抵達救援地點。

在所有有關聖伯納狗的傳說中,最著名的是「偉大的巴利」。巴利生於1800年,在它14年的短暫生命里,據說共救出了41人。它死後,遺體被修道士帶到伯爾尼並被製成標本,存放於伯爾尼自然博物館。在巴黎,人們還為這隻英雄犬樹立了一個紀念碑。

今天,由於技術進步,聖伯納犬已經退出了雪地救援領域,加之歷經上百年的選種培育,其體格更加龐大,毛髮也更長,已經不太適合雪地和山地的負重奔跑,但是人們對其的喜愛卻有增無減。作為一種歷史的記憶和文化的象徵,聖伯納犬依然在瑞士人心中享有特殊的地位。

從位於瑞士南部瓦萊州小城馬蒂尼的聖伯納犬博物館出來,我迫不及待地用手機搜索有關這種犬類的資料,卻有些尷尬地發現,央視二套節目曾報導稱,聖伯納犬在中國被專家推薦為「最佳肉狗」,稱其具有成長快、疾病少、飼料省、繁殖多等優點。報導還特彆強調說,這種遠從瑞士引進的世界名犬是「著名歐洲救援犬」,因此個性十分溫馴,不會任意咬人,飼主可以放心飼養……

回到家後,在電腦上仔細搜索,我又看到更多有關材料,才知道原來早在2002年,位於瑞士日內瓦的一個名為「國際聖伯納犬拯救組織」的機構就曾發出抗議,並暗訪了位於江蘇沛縣的一個聖伯納犬飼養基地,並稱這次探訪為「地獄之旅」。關於這一風波,中國青年報曾經在次年一月專門報道過。

下面是從網上檢索到的2002年發自瑞士的一篇文章,署名蘭子惠、張弩譯、祖述憲校。文章的題目是《聖伯納犬地獄探訪記》。這篇文章寫道:

作為愛吃狗肉的名人劉邦的家鄉,沛縣確實已經成為肉狗中心。樊先桃(音譯)被稱為中國狗王,因為據說他是樊檜的第77代孫,而樊檜在漢代時就有「屠狗人」的名號。樊先生的養殖場大約有1000隻改良品種的狗,並且開了一家狗肉加工廠。去年,他賺了200萬。因此當地人說「養只聖伯納,一年就買桑塔納。」

在樊先生的養殖場,狗被養在鐵柵欄的籠子里。每個籠子里有幾隻狗。對樊先生來說,聖伯納犬、牧羊犬和大丹犬只不過是使他致富的肉品。靠近籠子看時,我們發現這些狗比純種狗的體型更大,毛色也有不同。樊解釋說,聖伯納犬太肥,所以他們請專家改善肉質,把聖伯納犬和當地的蘇北黃狗雜交,以增加瘦肉的數量,肉質比蘇北黃狗更細更好,連*主席嘗了也講好吃。

樊先生驕傲地進行了如下算計:用一隻聖伯納犬和當地黃狗的雜交後代,體重會增加30%;一隻4個月的小狗就達到35公斤。母狗一年兩窩,就是8—12隻小狗。每隻雜交狗比當地狗多賺150元。

當我們離開時,由於離籠子過近,一隻藏獒大叫起來。樊要我們朝後退,起初我們以為他擔心籠子不夠結實,怕狗咬著我們,但樊先生卻解釋說,狗叫消耗熱量,可以使體重減輕,因而賣價會降低。

沛縣肉狗行業的專業化水平真令人吃驚!那裡人人都有一本養肉狗的書。在這本書里,你可以看到,怎樣避免讓狗大叫,用藥讓它們吃了食就睡;同時可以使狗少活動,長得更快。斷尾和閹割也有同樣的作用。書中還介紹該怎樣注射性激素加速繁殖。

樊先生解釋說,狗的全身是寶。狗皮可以做大衣的領子(歐洲已經立法抵制這種服裝——譯校者),狗牙可以賣到泰國和越南,在那裡假充作象牙。他們甚至還用狗骨作成粉,但我們不知道作什麼用途。具有諷刺意味地是,樊先生說:「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因而也是最聰明的動物。因此,狗腦是對人腦最有興奮作用的食物。」(這種想法來源於「吃什麼補什麼」,是毫無科學道理的。請參考祖述憲寫的《傳統動物葯及其療效問題》——譯校者)

以前我們只知道,有人吃狗肉,但沛縣讓我們開了眼。狗身上最值錢的不是肉,而是他們所說的「狗寶」,即胃的結石。看來,用這種結石做的葯非常昂貴,認為對肝臟疾病「有效」。這種結石每公斤可以賣到100元以上,這就是養殖者常常用十分不人道的方法來製造結石的原因。他們把頭髮和動物毛攙進狗食里,狗的胃不能完全消化這些毛髮,就會形成結石。然後給狗開刀,取出結石。養狗者可以反覆開刀取石,獲取巨額利潤。

由於沛縣的狗肉產量非常大,他們的狗肉被做成罐頭,在全國各地銷售。

當計程車司機意識到我們對狗肉感興趣時,他向我們推薦了一家狗肉鋪,他解釋說,他們屠宰野狗是街上捉來的,野狗肉的味道比圈養狗的好。他還說,沛縣的狗肉做法是最地道的。

儘管當地政府因為妨礙交通,禁止在路邊宰狗,但那裡還是血跡斑斑隨處可見。當我們到達狗肉鋪時,店主就要用一個鐵鉗子夾一隻黃狗時,那狗嚇呆了。店主的夥計用棍子重重打狗的頭,狗疼得尖叫起來,同時大小便淌了一地。越來越多的人們過來圍觀這個場面,連店主3歲的兒子也看得很起勁。當狗在極度痛苦中掙扎時,夥計再次用棍子猛力打狗,最終把狗打死。店主拿來刀子,立刻開膛剖肚,取出狗的內臟,剝下狗皮。看了這血腥場面後,計程車司機問道:「狗會害怕嗎?」店主不假思索地說:「當然害怕,這和人判死刑一樣,狗帶到屠宰的地方也害怕。」 他強調:「狗害怕時會產生腎上腺素,這樣屠宰的狗對男人壯陽很有好處。」 (「壯陽」是中國男人的普遍情結,毫無醫學道理。腎上腺素是易得的藥品,如果真有壯陽作用的話,則直接使用更易於掌握劑量,可惜沒有作用。——譯校者)

「為什麼西方人可以吃馬肉,而中國人就不該吃狗肉呢?」北京的官員們總是用這樣反問,來回答國際社會對吃狗肉的抗議。(其實根據統計資料,2000年世界各國屠宰了4 290 250匹馬,其中中國為1 380 000匹。——原注)可以看出,由於蘇北的狗肉產業能夠脫貧致富,連反對吃狗肉的人們也遭到他們的反對了。

……

在網上,我還檢索到一篇以「中華肉犬1號培育中心主任荒川」的名義發表在新語絲上的《給國際聖伯納犬拯救組織的複信》。這封複信說:

我在中國青年報上見到中國的聖伯納犬養殖場引起貴組織抗議的消息,感到無比震驚。本來,這些肉犬養殖場所養殖的肉犬並非純種聖伯納犬,而是聖伯納犬與本地肉犬雜交培育而成的「中華肉犬1號」,其體形比聖伯納犬更大,瘦肉率高,已形成另一獨立品系,無權繼續享有聖伯納犬的美名。但是一些利欲熏心的不法商人利用客戶崇洋媚外的心理,無視科學的品系命名規則,不顧對他國人民感情的傷害,繼續盜用聖伯納犬的名稱。應對廣大養殖戶加強教育,將「養只聖伯納就能買輛桑塔納。」這種有違事實的說法改為「養只肉中華就能買輛桑塔納。」

……中藥完全用化學品代替也遙遙無期,因此「狗寶」的需求仍然存在,讓「中華肉犬」附帶生產狗寶既能增加養殖收入,又能增進人民健康,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此事與尊貴的「聖伯納犬」無關,敬請釋懷。

……經濟學家說:「人吃雞,鷹也吃雞,所不同的是,鷹吃雞,越吃雞越少,人吃雞,越吃雞越多。」如果熊貓到了可以吃,而且有利可圖的地步,意味著科學的重大發展,這些成果很可能還可以推廣應用於其他瀕危物種,為世界環保做出更大貢獻,當然值得我們為之鼓掌歡呼。從人文角度看,這個消息意味著瑞士人甚至整個西方世界終於克服了長期居統治地位的歐洲文化中心主義,接受了中國傳統文化中「什麼都可以吃」的原則,這又向「世界大同」邁出了關鍵的一步,為此我們更應該鼓掌歡呼。

……

在這裡,就如對於南極冰窟沉狗事件的追憶一樣,我只想客觀呈現當年的一場風波,並不打算做過多的道德評判或者看法的駁斥。

但是,我仍然要強調一些現在看來已是常識的事實。那就是很多人都相信吃狗肉可以壯陽、溫補,其實這並無科學依據。實際上,狗肉並無特別的營養價值,也沒有任何特別的藥用價值。所謂腎上腺素也並不具備壯陽的作用。

還有一點,很多人至今相信所謂的「肉狗」就像一種家畜可以理直氣壯地食用。但是,其實正像有一度流行吃蛇的時候、大家都宣稱蛇是集中飼養的謊言一樣,大部分狗肉的來源其實都十分可疑。

有專家指出,上世紀90年代,肉狗養殖場曾經一哄而起,1998年達到高峰,但由於狗的密集飼養易發生傳染病流行死亡,得不償失,很快大都關閉。那麼,市場和餐館的狗肉是哪裡來的?種種跡象表明,相當多的狗是盜竊、搶劫或者下毒得來的。

據媒體報道,十多年前,僅寧波就一次性查封了11噸含氰化鉀的「毒狗肉」。同期,合肥市肥東縣農村有小偷夜間用含氰化鉀的毒餌把一農家的狗毒死了,正準備拖走時被主人發現,周圍的村民憤而將小偷亂棍打死,釀成命案。

在很多時候,爭論的雙方都會以為自己才是絕對真理的化身,而對方都錯得離譜或者荒唐。但是,任何立場和觀點都是特定歷史、時代、立場和利益的產物,最重要的並非對錯,而是對於深藏在表面背後的對立的雙方之間之所以如此不同的原因的反思。

是的,僅僅是幾十年甚至短短十多年的時間,但很多至關重要的變化正是這十多年、幾十年里發生的。如果把對於狗和其他動物的態度作為一種標準,那麼在我看來,過去這十多年裡最大的變化不是高速公路和高鐵,不是中國人住房的改善和汽車的普及,而是發生在中國人靈魂深處的有關行為方式和思維模式的反省和悔悟。

應該說,中國自古的確是吃狗肉的。朱元璋據說當和尚時就偷吃過狗肉。俗話說「仗義每多屠狗輩」,可見狗肉自古也可以是一門生意。我雖然自己不吃,但是也並不十分反對別人吃。但是,中國還有個俗語叫「狗肉不上席面」,就是說狗肉從來都不是中國飲食文化的主流,狗肉基本上只是零星的、偶爾的一口葷腥而已。雖然吃狗肉的習俗在中國一直存在,但把吃狗肉說成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卻有些言過其實。

其實,號召人們養狗吃肉,恐怕更多地只是商品經濟大潮下急於率先富裕起來的一部分人的生意經而已。

但是,在這裡,真正稱得上「飲食文化」一部分的,是所謂迷信野味、宣揚滋補的部分。這雖是傳統,但更像是一種陋習,於科學毫無根據,於野生動物和特定物種則有損無益。在歐洲的時間久了,對此體會更深,因為你去任何一個地方旅行,總能聽到當地廣場鴿什麼的「被中國人偷吃」的傳聞。

在這樣的背景下,難道我們還不應該反省和思考嗎?

從關注自我到關注人類以外的寵物乃至其他生物的生命,並認識到人類並不天然地具有任意剝奪其他生命的權利,這看似簡單的道理,其實正是一個社會文明程度的標誌。

我們愛護動物,不僅僅是因為人類的側隱心,而是為了尊重生命。人不能因為自己更有智慧和能力就可以任意無視其他動物的生存權利。明白這一道理,這一步雖然不大,可是對於人類來說,少說也要走上幾千年。

在歷史上,歐洲人的祖先也會完全冷酷無情地對待狗。羅馬人就殘忍地讓狗在競技場與野獸相搏鬥,還每年都舉行儀式,在十字架上釘死一隻狗。只是到了19世紀初,歐洲人對狗的溫情才開始在社會各個階層中擴散開來。到了今天,人們看到政客和他們的狗在一起就會更加喜歡他們。對於更多的人來說,除了一些工作性質的狗之外,人們養狗主要是為了情感的需要,狗是人類的伴侶,而不是其他。

(三)

實際上,就如《動物的解放》一書的作者彼得·辛格在2007的一篇文章中所說的,直到20世紀70年代初,世界上幾乎沒有什麼人認為如何對待某個動物是一個值得慎重考慮的倫理問題。在動物道德地位的辯論方面,當時歐美的情形同今天中國的情形有些相似。

那時,沒有什麼動物權利或動物解放組織,動物福利只不過是愛貓愛狗人士的閒情逸緻。

甚至辛格本人因為主張人道對待動物以及最富裕的國家自動降低生活水平,以便使飽受痛苦的動物生命個體解除困苦,他也長期被當作誹謗和打擊的目標,很多有頭有臉的反對者還企圖阻止他公開發表演講。

辛格寫道,也許中國人中仍然存在著一種普遍看法,認為有關人的問題總是比有關動物的問題更為重要。既然在中國仍然存在著貧困,有人因此會說關心動物是本末倒置,先後次序擺得不對,也許這些關心動物的人對動物過於感情用事,過於喜愛動物。然而,「認為人類的問題一貫比動物的問題更為重要的觀點本身正是對人類特殊優待的偏見思想導致的結果,是需要批評的」。

他寫道:試想,如果一個歐洲人說,我們不應該關心亞洲的問題,因為涉及歐洲人的問題總是比涉及亞洲人的問題更為重要,我們肯定會合理地視這種觀點為種族主義觀點,肯定會拒絕接受這種觀點。

「那麼,對於不同物種生靈的利益,我們為什麼卻欣然接受類似的偏見呢?」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正是人類對待包括狗在內的所有動物態度發生劃時代變化的時期。

1967年,中世紀研究學者懷德發表了對人類破壞生態環境進行反思的力作《生態危機的歷史根源》,對現代人無止境地控制和利用自然,從而破壞環境和生態進行了批判。

70年代初期,英國的一些年輕哲學家對「人類中心論」提出質疑,並把道德關懷運用到動物身上。1972年出版的《動物、人和道德:對非人生物所受虐待的探究》,就是其中三位哲學家編輯的。

三年後,彼得?辛格的《動物的解放》出版。其後,大量相關的文章和著作接踵而至,討論動物與人類的平等生存權問題。這使得人們逐漸意識到,在人類以外,動物的生存也是「有意義的」,地球是人類與動物共同的家園。

很多學者指出,人類進入現代文明社會的重要標誌之一,是把基本人權的理念擴展到全人類,從而為逐漸消除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奠定了重要基礎,也才有了黑人的解放運動和婦女的解放運動。如果我們把消除物種歧視也納入我們關注的視野,那麼動物解放也勢在必然。

《動物的解放》一書,正是一本從「解放」的意義上去關懷動物世界的生態倫理的經典之作,是一本旨在促使人類自省的傳世之書。凡是解放運動都意在結束某種不平或歧視。正如作者自己所說的,「本書的目的是要徹底地、一貫地、細心地討論人如何對待非人類動物」,因為「思想的習慣使人類不顧動物的權益」,因此「這習慣是必須挑戰的,而本書就是作了挑戰」。

動物需要解放是因為人類已經成為地球上最大的肉食群體。自然界中食物鏈的形成是一個自然法則。人類適當的肉食也並不違背自然規律,問題在於「適度」與「過度」的界限。

縱觀現代人類的肉食程度,顯然已經「過度」,因此也就有必要全面觀照人與動物的關係。從「一切動物均為平等」切入,辛格首先向我們討論了一個舉足輕重的問題,即「為什麼人類平等所依據的倫理原則,要求我們把平等也推廣到動物身上」。然後,作者向我們詳細地介紹了當時許多國家的實驗室和飼養場還在做著什麼——毒氣實驗、輻射實驗、心理學領域中的痛苦實驗、動物毒物實驗、不知所云的醫藥實驗等等。

辛格的描述讓我們終於明白了眼前的盤中肉在做「動物」時,是怎麼生的和怎麼死的。我們知道了肉雞是怎麼痛苦生長,蛋雞是怎麼歇斯底里,豬為什麼「不笨而有話要說」,小牛的「全力生長」秘訣,奶牛怎樣來自不生長青草的所謂「牧場」,肉牛是如何在室內飼養等等。

我們不得不承認,人類還在無止境地殘害動物,隨著科技的發展,這種殘害更是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不僅動物的「轉身、舔梳、站起、卧下及伸腿」的基本自由都被無情地剝奪,而且還要常遭閹割、烙印、電昏、死亡、強迫進食或禁食的無情對待。

《動物的解放》說:人類的過度肉食,必然大規模化地飼養太多的動物,隨之就要生產足夠的飼料,這對農業造成了更大的壓力,使更多的山野失去天然植被而被闢為耕地。如果不改變那種認為「動物生而為人類口中之食」的看法,我們也就難以改變自己對整個自然的態度。

因此,辛格說,動物不解放,也就談不上解放人類自己。

他倡導「做一個吃素的人」,這樣做可以「減輕環境負擔,減少動物的痛苦而又增加食糧」。在他看來,一旦我們在食物中捨棄了魚肉,我們就有機會更接近泥土、植物與四季的自然循環。

被愛因斯坦稱為「集善和對美的渴望於一身的人」的阿爾貝特·施韋澤也在這方面為我們樹立了榜樣。他創立的生命倫理學標誌這人類道德進步的一個里程碑。他主張人類要「在自己的生命中體驗到其他生命」,並且認為「只有當人認為所有生命,包括人的生命和一切生物的生命都是神聖的時候,他才是倫理的。」

縱觀人類的發展史,每個民族都有一部「物種歧視」的不大光彩的冊頁。但是現在,愈來愈多的人已經在反思動物的基本權利乃至福利。也許就像佛法所揭示的,眾生的平等,人與自然的和諧,才能給人類帶來真正光明的前景。

193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尤金?奧尼爾在《一隻狗的遺囑》中曾寫道:我可以遺留下來的實質東西少得可憐。但其實我們比人類更聰明,我們不會將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收藏在一個大倉庫里,也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儲藏金錢上,更不會為了保持現有的或者得到沒有的東西,而擾亂自己的睡眠。

很多人在狗面前頗具作為主人的優越感。但是,看似笨笨的狗實際上也許真的要比我們更加聰明。狗年到了,對待狗的態度成為了很多人智慧和德行的試金石。

也許,在一隻狗面前,我們都需要進行某種反省,某種懺悔,和某種思考。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長濤匯悅讀 的精彩文章:

聶曉陽:日記本里的北大百年校慶記錄
聶曉陽:迎接2018,願越活越明白

TAG:長濤匯悅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