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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祭1958年

文/王建平

【作者簡介】王建平,四川蒼溪縣人,四川省作協會員,《閱讀悅讀》簽約作家,有作品散見《四川文學》《北方文學》《青年作家》等刊物,曾有作品獲獎併入選叢書、選入《語文網》高考模擬試卷,出版小說集《那一盞燈》和《甜月亮》。

隨筆:祭1958年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這裡,我就說說60年前的1958年。

1958年仲春,山野披上「梨花千樹開,柳葉萬條煙」的春裝,冬小麥返青吐出清香,油菜苗長封溝了,地壟里的甜菜、菠菜、萵筍、韭菜、白菜見風長,鴨子開始在水面上游弋。這天天色暗下來,雞們早已入圈,屋外灰濛濛的。酉時了,「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我在一個角落向山村發出了虛弱而不成體統聲音,不期而至,我來到一個新世界——我的祖籍——王家山。王家山是一個地名,與天下的李家坪、張家灣、陳家溝的內涵一樣。王家山在60年前是四川省蒼溪縣人民政府的一個轄地——東青區——盤龍公社(現在叫寨山鄉)——東高大隊第一生產隊的代名詞。

媽生我時無人接生,是我自己不懂事地從生命通道「逃」出來。後來聽我媽講,當時我「呱呱墜地」的聲音砸響了木樓板。跑得太急,沒尋到有力的支撐,「墜」下去就是必然。我「砸」出的響聲驚動樓下,婆婆立馬拐上樓。她老人家瞎摸一陣,摸啥樣才在一台舊柜子上摸到火柴,刮火柴,手抖得很厲害,第三根才燃。燈信子很舔了好幾口火柴頭,火苗才一頓一頓亮起來。不一會,我二媽(川北人稱二伯的老婆為二媽)上來樓,見我嘴唇凍得發烏,就順手扯下她包頭的毛巾,要婆婆纏在我身上。於是,我二媽贈予我的那一張雜味具存,看不出本色且不潔的毛巾成為我人生中的第一件衣衫。後來的後來,我媽辯解,說她懷我生我的年代啥也不懂,還沒懷夠月就生了。不論早與遲,我落地的那一刻便成為我生命冊中不可更變的序言。

我爸那時已是縣裡的一位幹部,媽也隨之遷入縣城,她咋會選擇祖籍王家山作為我的出生地呢?後來她紅著臉說,那時她年齡小,生我時不到十九歲。我的天!她進一步解釋,那時候《婚姻法》規定女的18男20為法定結婚年齡。我輕輕地「哦」一聲。我媽18歲就嫁王家,是「跨門喜」。太年輕的女人在外生孩子怕遭閑話,於是只好回老家生娃。我在縣城讀小學時,難怪單位大院里有叔叔說我是「早苞谷」。「早苞谷」?我不懂其含義,凡聽「早苞谷」三個字,我就逃之夭夭。

我在我媽的肚子里幸運地躲過了血腥的1957年,原猜想1958年數字吉祥,年稱好,結果不然。1958年春天,「青黃不接」來臨,鄉下人吃了上頓愁下頓,月母子同樣難熬。媽的奶雖不濃稠,但我想吃就吃。不料三個月後,我媽被「南充上游機械廠」招工招走了。媽一走我的伙食團就沒了。過後父母就帶回奶粉雞蛋白糠餅乾之類的東西,想用這些食品替代母乳,哪知,鄉下婆婆不識字,眼神不好使,操作不好這些替代物,干稀比例拿捏不好,不是生就是糊。口味我也不適應。於是我對婆婆不屑一顧,用目光質問她老人家:我的媽呢?我的母乳呢?

沒文化的婆婆呆若木雞。我是她幺兒子的長子呀!要是養成一個皮包骨憨痴痴的孫子,她哪裡擔待得起。於是我婆婆叫我爸腳下閨中待嫁的妹妹,抱上我去戶外看稀奇肯定就會安寧些。第一次走向村口,一路上我很好奇,路邊黃色的是珠珠花,粉色的是打碗花,紫色的是鈴鐺花,一串一串的是牽牛花。走向池塘灣那片陰涼的慈竹林里。遠遠地可見,竹稍上有展開白色翅膀的鳥在自由自在地歡跳。

後來長大了寫作文我想起那片竹林時就想清·鄭燮的詩云:「一節復一節,千枝攢萬葉,我自不開花,免撩蜂和蝶。」詩自然平和,如鄉下人的生活。我在大人懷中,她們對我吟唱:「黃貓貓,不要來,我們的娃娃睡著來;乖娃娃,睡著來,我們給娃娃做花鞋……」

隨筆:祭1958年

「娃娃乖,娃娃睡,大人好去拾麥穗,拾了麥穗磨成粉,給娃娃烙餅香又脆……」大人唱得越歡,我的小眼睛睜得越大。因為我不想她們為我畫餅充饑,叫我望梅止渴。當我進入人堆,不少女人圍攏來,七嘴八舌,眾口一詞地調侃我的頭髮、眼、鼻、嘴,最後還說到了耳。有人說我耳垂大,是吃官飯的命。俗話說,「別人誇,一枝花,自己誇,爛冬瓜。」說話人臉上擠眉弄眼,我嘴巴一張大哭起來。大人又抱著我搖。

到了一位正在奶娃的小媳婦時,我哭聲減弱了,我鼻子已經嗅到了我想得到的東西。這時抱我的大人開口了,她說,這娃兒,他媽進廠了,上上個趕場天走的,這娃兒不肯吃奶粉啥的,幾天就瘦成皮包骨,他婆婆急得吃不好睡不好,這娃兒咋盤得大哦……在場的大人聽著,大氣不出一口。那奶娃的「娘」心痛我了,將我抱過去,摟起衣裳,露出左邊那隻又白又大奶子,一扭身體,我的嘴就咬住了她的奶頭。可能是我餓極了,下口很重,我奶「娘」臉上表情很痛苦,額頭上細汗閃著光。

後來我婆婆使出新招,送我外出蹭奶的隊伍中多了兩位姐姐——我大伯、二伯的女兒。從此每天下半天,我被大人們抱著進行了長達數月的鄉村田園游,張家山、宋家坪、陳家溝、王家後山等地無不留下我的「足跡」。現在細想起來,1958年我吃過多少位或多少次奶「媽」的奶,沒有數據,她們一一姓啥?是誰?我不知道。但有一個同一屬性的稱謂——孩子的娘——母親!那些「媽」們當年一定沒指望過用奶換啥回報,僅僅是給足了我鄉下婆婆的一個面子。當我用文字記錄這段情景時,再次感謝所有哺育過我的娘親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老話還說:「布用線縫,木用膠粘,人用心連。」今後,我只有用愛心去關愛身邊那些更需要得到幫助的人,讓愛心傳遞傳播傳承下去。

1958年,我的本命年。我們縣內發生過不少重大事件。比如:1月3日,縣委決定,將全縣的趕場天由3天一場改為10天一場;截止3月15日,由西充、南部遷入到本縣的移民5645戶;4月25日全縣第一個公共食堂在郊區東台農業合作社開辦;7月,全縣大辦工業,建工廠417個;9月全縣掀起大鍊鋼鐵運動,到年底建高爐132座;10月底全縣農村辦起公共食堂4588個;當年「縣超英機械廠」建成投產;當年食糖實行憑票供應;當年縣人民醫院外科第一例腸梗阻手術成功……

王家山1958年8月開辦公共食堂,地點在祠堂老院子。據說,開辦之前,每戶都要上交家中原有煮飯的鍋,統一砸爛,用於大鍊鋼鐵。「蓋得住火,藏不住煙」,還組織專人巡視全村煙囪的動態。據說,食堂初期王家山的女人們皆大歡喜,她們從鍋碗瓢盆中解放出來,與男人同工同酬,地位發生了變化,面孔煥發出自豪的光芒。兩三個月後食堂的食物就摻假了,變味了,不少人厭惡起食堂。王家山辦食堂時,我不滿半歲,我可能是食堂里的最小之一。遭災孽呀,真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一個人悲傷時,新的淚跡中怎麼也會還夾雜著沒幹完的淚跡。

隨筆:祭1958年

1958年暮春,一首唱遍祖國大江南北的陝西「新民歌」勾畫出1958年的風貌:「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帝!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嶽,我來了!」3月,毛主席在成都會議上談民歌:「中國詩的出路,第一條是民歌,第二條是古典。」4月在武漢會議上提出用「躍進」代替「冒進」。在當時「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路線已經基本形成」。「躍進」一詞最早出現在1957年的《人民日報》上,1957年10月27日《建設社會主義農村的偉大綱領》中要求「有關農業和農村各方面的工作在12月內都按照必要和可能,實現一個巨大的躍進。」難怪,歷史註定,1958年必定成為躍進年;難怪,全中國我們同齡人中有不計其數小名叫「躍進」的人。1958年新春伊始,全國上演了一場「人雀大戰」。據說,老作家巴金在草地上敲了整整一個下午的銅盆。據各地不完全統計,這次戰役,全國共捕滅麻雀2.1億餘只。

這一年中國農村開始「放衛星」。地點當然不是在王家山,而是在河南省的嵖岈山,小麥畝產3500斤。「稻米趕黃豆,黃豆像地瓜;芝麻賽玉米,玉米有人大;花生像山芋,山芋超冬瓜……」著名作家季羨林回憶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我是堅信的。我在心中還暗暗地嘲笑那一些『思想沒有解放』的『膽小鬼』。覺得唯我獨馬,唯我獨革。」可以看出這個年頭的人真敢吹,能將牛皮吹上天呀。10月25日《人民日報》發表《辦好公共食堂》的文章,年底全國農村開辦公共食堂340萬個。有詩為證:「食堂鋼一般,暴雨淋不垮,狂風吹不散,越辦人越歡。」有了公共食堂,解放了廣大婦女,全民鍊鋼,「一切向1070萬噸鋼讓路」是當時的口號。全國參與鍊鋼人數9000多萬,修建土高爐100多萬座。「天上多少星,小孩數不清,全民蓋土爐,神仙數不清。」成為當年的歌謠。

1958年辦食堂、全民鍊鋼、畝產放衛星成了當年的三件重大事件。根據歷史學家安子文的回憶,當年劉少奇曾在毛主席之後到達全國的畝產高產區徐水縣,結果也發現那裡的所謂高產全都是胡扯,可是所有人在當時都不肯出來揭穿這一明顯的騙局。劉少奇把他對於農業產量的常識埋在心裡至少三個月之久,直到這年秋季,毛主席對糧食產量表示懷疑時,他才敢說出來。權力隔絕了所有不同的聲音,也讓所有對常識抱有基本認知的人緘口不言。

那時,人民習慣於在言語上「跑步」,跟隨意識形態繼續著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神跡」。最終,謊言帶來的虛假成就感和不切實際的快感,很快就被後來的飢餓死亡帶來的恐懼感消滅,只是當時人們沒有意識到謊言可能帶來的後果。那時無數人將自己葬身於自我欺騙的戰役中。「1958年我國工業農業生產和科學文化教育事業各方面的大躍進,人民群眾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覺悟的大大提高,以及在今年夏秋期間出現的人民公社化高潮,也是黨的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的偉大勝利……」這一年最後一天的《人民日報》上登載了高士其《送別1958年》的文章中就是這麼說的;黃炎培的《迎1959年元旦》中寫有:「案頭的日曆已經翻到最後的一頁,1958年,你就要和我們告別,你雖然退居到歷史的舞台後面;你的光輝將永遠閃耀在我們的眼前……是全世界的光明,是全人類的初春。」就這樣1958年就過去了。

「東西生日月,晝夜如轉珠」,60年光陰已去,人類縱然有馳騁江海、上天入地、讓地球變成地球村的本事,但誰也沒有本事拽住一寸光陰。說句大實話,我們這一代58人真心不喜歡1958年成為我們人生的起點。

我們下地就挨餓,正上學時就停課;

趟過泥濘的河,爬過荊棘的坡;

血氣方剛遭下崗,沒有幾個能逃脫;

當年「只生一個好」,誰個敢把二話說;

老年企圖合家歡,電視裡面找快活;

延退政策從天降,苦嘆一生處處磨;

……

細想起來,我的同學同事和朋友中有不少58人,他們敢為人傑。其中有不少的軍人、公安警察、政法幹部、地方父母官、企業家、科研人員、教育工作者(有任大學校長的)。我祖籍王家山對面山灣里有一片院落叫楊家灣,與王家山同屬為東高大隊。我有個初中同班同學的老家就在那裡,他也是58人。他放棄令人羨慕的科研院工作,移民加拿大。在漂泊動蕩的海外生活中,居然業餘時間搗鼓出一個物理理論「電動時空相對論」,他用了三十多年的時間擴展速度的基本概念,進而嘗試將狹義相對論從實數發展到四元數……他敢想敢幹精神和嚴謹的科研態度,這正是58人吸取大躍進的經驗教訓例子。無論他的理論是否成功,我都為我的老同學點贊。同時,為無數幾十年來不甘寂寞的58人點贊。

「東隅已逝,桑榆非晚。」我們58人親手撕去過60年21900個昨天,作為一代「准老人」,在生命輪迴的新起點上,我們只有將昨天的事想得更加透徹更加明晰,那樣,曾經有過的憂傷就註定不會伴隨我們終生。

隨筆:祭1958年

(圖片來自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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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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